贵姓

　　中国历史，向来不是孤立的人与人之间的历史，纯粹的“一个人”永远都只在瞬间划过；这是一部家族与家族间的撕扯史。撕扯之中，渐有姓氏贵贱之别。而中国历史上始终有百姓争贵，充斥着僭越与颠覆，这迥异于几千年不变的印度种姓制度。
　　
　　同一姓氏，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生存状况各异，于是就有“郡望”。郡望是一郡之望族，是显姓世族之标志，区别于同一姓氏中的寒门、庶族。但即便是皇家的姓氏也不一定最尊贵。
　　
　　公元496年春天，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在帝都洛阳作了一个对此后中国历史影响深远的决定。此时的鲜卑拓跋氏，已经崛起100余年，武功文治都颇值得称赞，但马上得天下的拓跋家族，经中原汉风一吹，便觉得英雄气短，毕竟自家“本居朔壤，地远俗殊”，看看拓跋氏、冤赖氏、叱奴氏、步六孤氏，这些胡姓无不透着膻腥之气，何谈尊贵。拓跋宏想到一个庶几可以洗净胡气的策略，以政府威权强制汉化姓氏，规定贵族名分。
　　
　　拓跋宏下了一道诏，先解释“拓跋”，拓就是土，跋是后，拓跋氏乃黄帝后裔，这就与中原的汉人搭上了关系。继之说“土”乃“黄中之色”，须知此“黄”即“黄帝”之“黄”，而土又是万物之元，所以拓跋氏要改成“元”氏。但所谓“拓跋氏”并非所有拓跋宏的宗亲，而仅是他自己的一支而已，他为父叔、兄弟们分别定制了十个不同的新汉姓，约定十姓间百世不得通婚。此外，又将其他鲜卑部落改作100个汉氏，自此那些呕哑嘲哳的鲜卑姓氏统统不见了。在皇帝本支的元姓之后，鲜卑的穆陆贺刘楼于嵇尉这八姓最尊贵。
　　
　　仅仅将鲜卑姓氏改头换面未必有效，须知某姓之尊贵在于此姓相当长历史时期的家族传统，这种郡望所体现的传统，本质上是血统。皇帝诏书当然不能改变既成的血统，却可以改变未来的血统。于是就出现涉及换血、换种的重大决定。执政者要确定四个一等汉人士族，此四姓将与鲜卑八姓相埒。陇西李冲当时也是衣冠所推，望倾一时，闻此讯不甘人后，派出快马自陇西疾奔洛阳，打点上下，力求跻身贵姓四强。无奈一则声望稍逊，二则动手略迟，虽快马加鞭仍然输给了范阳卢敏、清河崔宗伯、荥阳郑羲、太原王琼，落得一个“弛李”的谑称。卢崔郑王四氏却因此成为中国历史上首次由政府文件官定的“四大家族”。
　　
　　由拓跋宏改名为元宏的孝文帝，迎娶四大望族的女儿为夫人；作为安慰奖，同时也娶了陇西李冲的女儿为夫人。不仅如此，他还命令自己的六个兄弟将原来的正妃降为侧室，分娶几大望姓的女儿为妻，又将帝室的公主嫁给这几大贵姓。真可谓打破了汉鲜两个民族，调和重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一个浩大的换血换种工程。
　　
　　本系皇族，又与几家贵姓反复通婚，看似可以造就一个贵姓了，但事与愿违。到了100多年后的唐代，他们的后代仍是寒族，依然不能与贵姓们颉颃。与白居易合称“元白”的诗人元稹，就是拓跋氏的后裔，他与著名的清河崔氏族中的女儿私通，却因为自己寒族的出身不能与之结合，因此才有《莺莺传》传世，其中“张生”，即元稹自己。张生与莺莺，一方是当年的皇族，一方是当年的四大贵姓，也曾搞过政府大工程，百年之后，却仍旧如此田地。到了唐代，崔姓仍然是四大家族之一，也曾有过政府认定。但这次的认定却由当年的“弛李”，即陇西李氏主持了。
　　
　　唐朝帝室源出陇西李氏。公元632年唐太宗诏令“刊正姓氏”，撰写《大唐氏族志》，要求“辨其昭穆，第其甲乙”。结果吏部尚书高士廉等人将当年清河崔氏等又列为第一等士族，惹得太宗怫然质问，“何因崔干犹为第一等？”无奈，最后崔氏排到了第三等，而皇室的陇西李氏所代表的关陇门阀当然都是位列头等。100余年前的“弛李”终于依仗皇权赢回了一局，这一赢就在历史上高树了“陇西李氏”的望族旗帜，经1000多年而不倒。代北拓跋氏与陇西李氏，同为皇族，贵寒不同，可见姓氏之尊贵与否，最根本的决定因素还是家族的力量。
　　
　　当历史的长卷翻到今天这一页，“贵姓”在几经革命之后，已经完全消逝。从前种种，只可当佐酒的谈资，“贵姓”这个词也只残留在语言中，成为敬语。这是一个平民的时代，虽然还有一些家族蠢蠢努力，企图立百世之业，但无论如何姓氏已经分不出贵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