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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

2011-12-29谭岩

当代小说 2011年7期

  一、我
  
  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覃忠孝。
  这名字儿就像个老头子一样,土气,过时,暮气沉沉,还粘着让人压抑的祭奠气息。到了初中,我就自作主张把名字改了,将“忠孝”改成“中校”,覃中校,响亮又朗朗上口,还像个军官,多好。
  可爷爷却恼啦。
  那天是开学的时候,刚报了名,领回了新教材,喜欢看书的爷爷把牛拴在了后坡上,丢下一抱草让牛独自嚼着,兴冲冲到我家来看新课本。爷爷喜欢读书,一张废报纸也会捡起来念半天,每当孙子们开学领回了新教材,他也会翻开这些散着墨香味儿的新书,兴奋好几天。爷爷和我们分了家,单独在一边生活,每天的活儿是放牛寻猪草。他把放牛寻猪草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这才笑眯眯地去看我的新课本儿,一如既往地先端详一阵儿那封面。可一见课本封面上的名字,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手指着那封面上写的覃中校问是谁。我得意洋洋地一扬头,是我呀。那凝固的脸就黑了。
  长大了,干脆把姓也改了!他啪的丢下了书本儿。
  那一天,这向来温和的老头儿头一次冲我发了脾气。可是一家人全站在了我这一边,站成了统一战线:母亲和着面团儿,父亲敲敲打打修理着一担箩筐,都默不作声。默不作声就是对抗,就是对我的支持。他们对这个腐朽气太重的名字也颇不以为然。当然不以为然,怀有怨心的远不止这一件事,他老人家的手里有价值连城的祖传宝贝,他却拱手送给了外人。父母是终于找到了一次发泄不满的机会,爷爷更是孤掌难鸣。
  你们——唉,覃家算完了!爷爷抓起了他的破草帽,一头冲进了那炎热的白晃晃的太阳地,去牵他的牛,出门时回望家人们的一眼,充满了一种对不孝子孙般的深深失望。
  没想到,改了一个小小的名字,竟像挖了祖坟样让他大动肝火。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跟我一样,混得不好就常抱怨命运;而我的确时常在埋怨爷爷给我取的那个名字不好,以致有多少人发了财了,留起了小平头儿,夹着个钱包,西装革履了,人模人样了,而我还不得不在县石材厂打工,开着圆盘锯,成天在刺耳的尖厉声中,在锯条带起的污泥中,把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石材切割成长的,方的,圆的石坯,作栏杆,作地面砖,作墓碑,浑身溅满了泥浆的斑点,像一只长满了花斑的动物;就是怪那名儿没取好!否则不会这样活得死气沉沉,寄人篱下。
  那天,爷爷本是要到我们家吃饭的,母亲知道他爱吃面食,采了几片芭蕉叶,洗好上了蒸笼,蒸他最爱吃的发糕。可就因为我的名字,爷爷甩下一声长叹,气呼呼地走了。
  妈把才下蒸笼的发糕包好,让我给爷爷送去。妈还劝我说,如果这名字改得爷爷不高兴,就给他赔个不是,再把名字改回来。孝敬,让长辈高兴,这是我们家的传统。可中校就是比忠孝好嘛,我倔着头戳在那里不动。爷爷走了就一直沉默着抽着烟的父亲,这时威严地哼了一声,那脸也黑得吓人,我赶紧提起了那包发糕,出了家门。
  爷爷一人住在那覃家大院,那幢破落的老房子里。那是我们的祖产,那祖产一看就知道有过辉煌的历史,可是再辉煌的历史也已烟消云散;老屋里那石雕的门槛,长满苔藓的天井,精雕细刻的门窗,彩色诗赋的画檐,镂刻着“仁”、“义”、“礼”、“智”、“信”的墙砖,都遍布着岁月风雨的侵蚀,落满了衰败残破的印迹。
  土改以后,覃家老屋就不再属于覃家的独有财产了,成了七八户人家的公用大杂院。覃家老屋的主人只分得了极少的部分,蜷缩在几间拥挤的房子里。随着政策的松动,经济的发展,生活宽裕了的,都从这个大杂院搬出去了,父亲们几弟兄结婚成家,也一个个从覃家老屋搬了出来。多年的失修,老屋阴暗,潮湿,破败,杂乱无章。黑的砖,黑的墙,黑的房子,这曾经光鲜却阴冷的老屋就像一座坟墓,从这房子进出的人,也像带着一股阴森的墓气。我们都不愿在这老屋里住,可固执的爷爷执意要做这幢房子的守墓人;作为覃家大院的惟一主人他还守在那幢老屋里。
  爷爷背对着我,站在洗脸架旁,往毛巾上打着香皂,洗脸。他是把牛赶进了栏,又喂了猪,忙完了一天的劳动,才进门。香皂的清新味儿,在老屋里弥漫。乡村老人多数邋遢,可爷爷爱整洁,就是一件破衬衣,也穿得整整齐齐。
  来了?爷爷背对着我说。你坐。
  他的话让我不安。这分明是对大人的语气。客气。这客气让人感到了生分。我捧着一包发糕,手足无措。
  爷爷洗好了脸,点上了旱烟,像是拉开要长谈一番的架势。果然,他抽了几口烟,望着我说,你已长大了,该懂事了,有些话,该跟你说一说了。
  从我懂事的时候起,爷爷就是历次运动批斗的对象。他和村里的那些“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一起,胸前挂着一个打了一大叉的纸牌子,手里拉着一面锣,一行人一边走,一边敲,串村走巷。敲一下锣,嘴里还要喊一声口号,口号的内容从“我是狗地主的黑崽子”一直到“我是邓小平的黑爪牙”、“我是四人帮的小爬虫”,总之要服从时代的需要,要他充当个什么角色他就是什么角色。
  说他是反革命,这爪牙那爪牙,那时我虽然还小,可本能地觉得他不像。那些坏家伙都生得青面獠牙,一脸阴险,可是这个老头儿却是那样文弱慈祥,怎么看也不像个坏人。我们村是革命苏区,听老师说,打响鄂西武装暴动第一枪的,就在我们村,与毛主席的秋收起义一样,有着重要的“第一”含义。村子的后面,一个叫碑垭的山岗,有一座革命烈士纪念碑,碑座是斧头镰刀,碑身像一杆梭镖。它纪念的是大革命时期死难的烈士,一位在本地的党史上很有名的人物。年年清明节,山岗上歌声悠扬,热闹非凡,附近各校的学生,少先队员,团员,都打着旗子,举着花圈,踏着歌声前来扫墓,黑压压地站满了山岗,飘动着一片红领巾,在那水泥梭镖造型的纪念碑下举手宣誓,宣誓的声音浪涛一样从山岗上滚下来。
  作为反革命,按说是不会去凑那个热闹的。谁会去祭奠自己的敌人?可是每到腊月三十,爷爷这个反革命却偏偏要去凭吊一番。那一天,按照乡俗,吃了团年饭,家家户户都要去祭奠祖坟。爷爷带我去给太爷,还有爷爷的爷爷烧了纸,叩完头后,一定会留下几刀纸到纪念碑那里去烧一烧。那时运动紧,他这个身份是不好公开去祭奠,有时就趁天晚,在薄暮的夜色中悄悄从树林中插过去,像一个要行窃的小偷;或者祭奠的人多,等到很晚也避不开人,就望着纪念碑的方向烧几刀纸,嘴里还念念有词。我问他这是在干什么,他朝那个方向双手俯地叩了一头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虽然我以前也从村人,从家人的口中,听到过有关我们这个没落家族的只言片语,从村人的指指点点,从父母的唉声叹气和讳莫如深中,对家族的往事有过猜测,但是那一天,我听了祖父的讲述,才知道所有听到的,猜测的,都只不过是些皮毛,是凤毛麟角;这段风尘已久的家史,以及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不仅让我明白了曾经困惑我的谜团,也影响了我的一生。
  爷爷吧着旱烟,在烟雾袅绕中,对我就像对一个外人,讲述那段烟尘往事。
  
  二、爷爷
  
  那时我的祖父还健在。他一年四季呆在县城的鸦片馆,难得回家一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家住两天。
  我和父亲就住在一进大门的第一层。一边是起居室和他的书房,另一边就是设帐办学的塾室,就是现在我住的这地方。那一天,我被他牵着,过了一个天井,又过了一个天井,才见一个老头儿坐在正堂的火笼边上,接受站成了一排的十多个孙子的叩拜。每个大厅上面都挂有一块匾,这个中间厅上的匾是镀了金的,在炭火的映照下,“忠义堂”三个字蹿动着一条条红光。
  
  他斜倚在太师椅上,闭着眼,手伸在旁边红堂堂的一盆炭火上烤。
  给爷爷叩头!
  祖父像没有睡醒似的打一个哈欠,又打一个哈欠,耷拉着眼皮,嘴里不停地嗯啊着,算是对来叩头的孙子们的应答。这干瘦而无精打采的老头儿一回家,全家便如临大敌,大人们走路要轻手轻脚,小孩子也躲到了母亲的背后,再不敢前门跑到后门地疯闹,如果有谁不听话,晚上哭闹,就会听见屋外的天井里传来严厉的吼叫:是哪一个小狗日的在哭?!再哭一声,看老子一枪不崩了你!
  那态度,好像是对别人家的野孩子。也许我是长孙,祖父才对我稍微有些亲近。听到我的声音,坐在火笼边的祖父睁开眼,脸上也睁开一丝笑意。
  过来。
  我惧怕祖父,怕他说不定突然就真的掏出枪来。我听说祖父杀过不少人,且专打人的眼睛。我盯着他伸在火笼上的蜡黄的手爬上了我的肩头,像趴着一只大蜘蛛。那蜘蛛在我的肩上动了动。
  小狗日的,长结实了。字还在写吗?
  一旁的父亲见我的腿寒冷似的颤抖,就说:
  一天一张,还认真。
  没问你!
  祖父白了父亲一眼,回过头来,又望着我和蔼地说:
  诗背了多少,背一首我听听。
  祖父对父亲的那一声吼,倒让我的双腿不抖了。我望着院门外雪地里的一丛菊花,几天前黄伯伯教我的一首诗脱口而出。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好,有气魄!不要读几句书,就越读越无用了。
  祖父的话说完,家人们都望着父亲。大家知道祖父是指谁。然而父亲却像没有听见,眼漠然地望着天井飘落的雪花。
  祖父扭过头去:
  今儿老子有赏!老幺,把你的那个戒指给他。
  老幺就是站在祖父身旁的幺婆婆。她年轻而漂亮,后脑勺上挽一个油亮亮的发髻,白白净净的脸上总是笑意,她从放在八仙桌上的红绸子包袱里一次捏出两块银元,给我们这些来叩头的孙子们发压岁钱。
  幺婆婆听了祖父的话显然不太高兴,嘴努着,朝祖父望去,祖父却躺在太师椅上闭了眼。于是这幺婆婆脸上又放开了微笑,将自己手上的一个戒指取下来。
  来雁儿,我给你戴上。
  她那修长的手指捏着我的手,将从自己手上取下的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她的手指光滑冰凉,飘过一丝清寒的香气儿。
  我不知道这一枚戒指有多么珍贵,但是我从几个婶子惊异的目光中知道这是比货郎的冰糖葫芦还要好的东西;只有父亲仍是一脸漠然,对这个上面有一小颗绿珠子的戒指不感兴趣。
  孙子们排着队叩完了头,不敢离去,一个个静静地站在堂屋天井两旁的过道上。雪越下越大了,棉花似的从天井四四方方的上空一团团落下来,天井池子里落了厚厚一层。只有放在池子里的乌龟不惧祖父的威严,兀自在寒冷的雪地慢慢爬出一条蜿蜒的道来。
  祖父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眼泪鼻涕流了出来。
  妈的!怎么还没有来?!
  祖父将手中的茶杯往八仙桌上狠狠一礅,茶杯盖蹦起来。祖父的脾气是一回比一回大了——自然,家人们知道这是因为我的父亲。
  快了。已派人去催了。父亲像不知道祖父的不满,仍不紧不慢地说。
  说话间那轿子就到了。
  祖父上轿的时候,扭过头来,两眼对父亲露出了厉光:
  人是各有志,可你也要好自为之!
  父亲想说什么,但那岩石般嶙峋的腮帮动了动,仍是坚闭了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祖父望见站在父亲旁边的我,脸色缓和了许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
  莫学爷爷。鸦片那玩艺儿害死人!他又拿起我的手,把才戴上去的戒指捏了捏,仿佛是怕松脱了,好好留着,会有用处。我看你的爹,怕日后只会带着你们去讨饭!
  出门送祖父的家人都进屋了,只有父亲牵着我的手仍站在雪地里,目送着那两顶轿子的远去。那一年,雪下得很大,地上都是雪,分不清哪是田,哪是路,抬轿的人在雪地里踩出了一个个的大窟窿。两顶轿子越走越远,雪地上的几串窟窿也伸远去了。看着祖父的远去,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凄色。后来我知道,那一天,父亲已知道祖父的大限到了。
  他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祖父。他知道就是告诉了祖父,祖父也不会躲避,他顶多会咧开那一个烟灰缸似的嘴,狰狞地一笑:
  好,老子等着他来取这颗头!
  况且,更重要的是,父亲认为把这个消息透露给祖父,那就是对朋友最大的不忠。
  
  三、爷爷
  
  在我的记忆中,祖父对他的这个长子从来就没有过好脸色。这主要缘于我父亲倔强的性格。祖辈开创的“存仁复”药行,到祖父手中得到了发扬光大。曾祖父把祖父送去当兵,祖父不负厚望,曾一度当上了马弁长(警卫团长),眼看仕途腾达,不料他参与盗皇陵的事发,不得不解甲归田。
  靠在军队的关系,祖父回乡后又当上了县长。他亦官亦商,武汉、沙市、宜昌等地都开设了商号,“存仁复”是当时湘鄂西屈指可数的药材商行之一。
  父亲博闻强记,聪明好读,祖父对这一长子如同曾祖父对他一样寄予厚望。他走了不少门路,把父亲“官派”到日本留学,指望父亲再次振兴门庭。然而不到一年,父亲辍学而归,只挎回一箱子书籍和一把同学赠的武士刀。他说是受不了日本人对中国人的蔑视与欺侮。父亲虽然在日本的学业未完,但日语早已纯熟,每天早起,必拿着一册日语书朗声诵读。后来父亲说那是日语版的《警世钟》、《猛回头》,他不喜欢那些观点,却钟爱那飞扬的文采。祖父在无可奈何之余,看准了日本人将在中国有所作为,又要送父亲去满洲国当翻译官,可父亲死活不从,说宁死也不愿去服侍倭寇。祖父长叹一声,只好作罢。最后要父亲接管“存仁复”商行。没想到父亲仍是不愿意,说要去学校教书,搞什么“教育救国”。这一下父子两人便闹崩了。从日本中途退学,不去当翻译,祖父虽然不悦,但说了声小子有骨气!也就不了了之;但这一次却让祖父发了火。祖父利用他的影响,给父亲所能去的学校都打了招呼,结果别人都不敢收留父亲。父亲一气之下,回到老家办起了私塾,招收覃家坪子弟,开始了他的“教育救国”实践。
  祖父听说了,十分恼怒。但是他虽能决断一县之事,却难于理清一家之务。
  父亲正在开讲他自编的《新千家诗》,那几个衙役又来了。
  得罪了,覃大先生!
  那役头对父亲一抱拳,接着往身后一挥手,几个衙役就走进来,什么也不说,动手就在塾室里砰砰嘭嘭咂起来。学生们吓得紧围着父亲站成了一圈,看着一张张书桌被掀倒,凳子被砸成两半,笔砚摔到地上,教室里一片狼藉。
  得罪了,覃大先生!覃老先生发下的话,在下不敢不从。
  一干衙役拍了拍手,走了。
  祖父对父亲办私塾的愤怒,就是派人来砸父亲的塾室。但是那衙役一走,父亲就又请来木匠,把塾室整理一新。桌子凳子全是用的新木料,刨光之后能看见深嵌在里面的清晰的纹理,像奔涌着的血脉。父亲用瘦长的手指抚摸着条脉涌动的桌面,刚毅的腮帮动了动,吐出两个字:上课!
  父亲面对新漆的油亮的黑板,拿着粉笔的手颤动着,久久不能写下一个字。突然那手像得了灵气似的,在黑板上如龙狂舞: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最后一笔,似要将黑板戳穿;而重重的一个感叹号,就像钢刀滴下的一滴血。父亲丢了粉笔头,开始讲谭嗣同。
  变法,总是要有人流血的。流血,向我谭嗣同始!这就是做人的骨气!父亲讲着戊戌变法,讲着讲着激动起来。
  父亲的私塾,不是只讲四书五经,语文、算术、音乐,他都教,对于历史,他更是倾注了心血,常讲的是商鞅、勾践、燕丹等救国救乱的英雄。他讲得慷慨激昂,台下的学生常像看把戏似的个个张大着嘴巴。
  
  祖父派人来砸了父亲的私塾,但并没有砸掉父亲办私塾的决心。几次较量的结果,最终是祖父默认了父亲的行为,只是我家那“存仁复”商行也因祖父的衰老而日渐萎缩了。
  商行的进项越来越少,父亲的私塾却越办越大。他所收到的学生束脩之单薄,还不够为他们添置笔墨纸张,但这低廉的学费和父亲的名气却招来不少的学生,来听父亲讲课的,常常从室内一直坐到天井的过道上去了。
  然而父亲却成了家族中的叛逆,成了亲戚朋友背后议论和绕道回避的对象,他也不愿和其他人来往;和他来往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同学好友,影响了他的一生和覃家的命运,父亲要我称他为黄伯伯的那个人。
  
  四、爷爷
  
  黄伯伯中等个儿,圆脸,小眼,见了我,两眼就笑成了一条缝,有时还把我抱在膝上,用他的胡子扎我。
  只要黄伯伯一来,父亲紧绷的脸就松开了笑意。或者给学生布置两篇作文,或者叫我们背诵诗文,一面吩咐家人烧火做饭要款待黄伯伯,一面就拉着这位好友,两人肩并肩进了书房。黄伯伯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能写能唱能弹,还能作诗。那一次,黄伯伯喝着酒,看见大门外有一只雄鸡站在石凳上鸣叫,就把我抱到他的膝上,说:
  雁儿,伯伯给你作一首诗。
  黄伯伯手中的筷子在桌上敲了几下,然后望着大门外的那只鸡,一字一顿地念道:
  鸡鸡鸡,红冠百纳衣。
  低头进樊笼,昂首报天机。
  父亲和黄伯伯从小一起读书,后来共同考进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就是现在的武汉大学。有一年的暑假,他们俩回家后走乡串户,联络一帮年轻人成立了乡俗改良会,反对妇女裹足,反对抽鸦片烟,反对吃请喝酒,反对一切旧的习俗和富人腐朽的生活方式。他们带着一帮学生,浩浩荡荡,一路走一路唱,后面跟着一群小孩,十分热闹,惹得大家纷纷出门来看稀奇。走到人户多的地方,就搭一个桌子跳上去演讲,说一些大家似懂非懂的新名词,然后带着一帮学生去大户人家收缴鸦片枪,这些事哄动了乡野。传到祖父的耳朵时,祖父正躺在鸦片馆里抽烟。
  他妈的,胡搞!
  祖父啪地摔了鸦片枪,起身就叫了一顶轿子回村。
  祖父回到村里,叫人把父亲“请”了回来,当即约法三章:不准参与赤化宣传;不准再与姓黄的小子来往;不准再搞与读书无关的事。自然父亲是一件也不答应,祖父便把父亲关在屋里“读书”,同时派人传话给父亲的那个同学黄柏涛——就是黄伯伯:如果停止乡俗改良会的活动,覃家愿意承担他的全部读书费用。祖父先前认为黄柏涛“是个人才”,又与父亲发蒙就在一起的同学,他的上省立师范学校,祖父赞助了大部分学费。没有想到传话人回来说,黄柏涛听了祖父的话,当即表达了不屈的决心:即使把家里的两亩田卖了,倾家荡产,也要继续乡俗改良会的活动!从此,他和祖父就成了敌对的阵营,你死我活的敌人。
  黄伯伯与父亲之间,说着说着就像吵架,争吵声有时盖过了塾室里的读书声,同学们都停下来,伸着头探望着,并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武装暴动,君主立宪,民主共和,教育救国等等新鲜的名词。但是到黄伯伯告辞离开时,两人又有说有笑了。
  黄伯伯来的最后一次,俩人的脸上都没有了笑容。父亲仍是像往常样,把他送出门,默默地走在他的身旁。黄伯伯穿着一件露着棉花的旧袄子,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口袋,脸上长满了因繁忙而无暇修饰的胡须,但是一双眼依然炯炯有神。送出了大门,黄伯伯说,我走了。父亲说,好。见父亲仍跟着,黄伯伯摸一下我的头,对父亲说,外面冷,你不送了,把孩子冻坏了。父亲说,好。仍是牵着我的手送着黄伯伯。已是穷冬,路旁的一些树光秃着树枝在寒中风抖动。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些人,赶着一头牛,扛着一柄犁,衣着不整,却精神抖擞,背上还插着大刀,手里拿着长矛。他们是农会的人,是去为村里的困难户耕畈田的。近来,时时出现一些外村人,有时种田,有时上操。他们一边走一边唱,唱得五音不全却很洪亮:
  清早起,拖着犁,
  耕田来种地。
  耕种田,产白米,
  为着革命吃,
  防止饿肚皮。
  农会的人见了父亲和黄伯伯,路过时都点头哈腰的:
  覃大先生!黄委员!
  望着那些衣冠不整却精神焕发的农会会员,黄伯伯的脸上是欣慰的笑容。那些人走远了,黄伯伯才回过头来对父亲说,我不是有意要与他老人家为难。只要是这种身份,谁都是革命的对象。父亲似是没有听见,望着那一队远去的帮工的农民,脸上毫无表情。一直走到村口的那棵大树下,父亲才说,我不送了。天阴沉沉的,铁黑色的树枝在寒风中呜咽。黄伯伯用他温暖而粗糙的手摸一下我的脸,算是告别,然后又拍一拍肩上沉甸甸的口袋,对父亲说,这一袋钢洋算我们借你的,等革命胜利了,我连本带息一起还!父亲略略叹口气:保重。
  就在父亲送走黄伯伯不久,农民大起义爆发了。起义的总指挥就是黄伯伯。作为全县最大的军阀和土豪,我祖父被农民自卫队杀死在县城的鸦片馆里。
  父亲为祖父在家里设了灵堂。一方漆得黑亮的柏木棺材停放在两条结实的板凳上。高大的棺椁,长长的棺身,像爬在UUUQ/sTcUe2v0RQ2TYPntRSU8chBBWN14VD3ubnG+q4=堂屋里的一个怪物,而那两条板凳就像怪物的四只脚。天冷,家人们到了后半夜都回各自的房了,只有父亲跪在祖父的灵前,不停地把一张张的烧纸往灵前冒着火苗的瓦盆里放。父亲在那里烧了一夜的纸,也在那里跪了一夜。到天亮,码了半头屋的烧纸全烧完了,屋里全是烧纸的烟味儿和飘动的灰烬,片片灰烬从天井飘向空去,像一阵黑色的蝴蝶。人们来出灵时,父亲还在一张张往那火盆放烧纸,看着火苗卷过最后那一刀黄表纸,黄表纸变成了枯萎的黑色灰烬,这才手撑着地站起来。可还没有迈动僵硬的腿,就一下昏倒在地。
  祖父的去世让我们如释重负。我们感到高兴,因为过年如何的疯闹,也没有人站在天井厉声吼吓了。有时望见手指上那嵌着绿珠子的戒指,我不免会想起与祖父最后一面的情景,仿佛他仍在耳边说:
  好好留着,会有用处——
  
  五、爷爷
  
  祖父死了,厄运很快降到了父亲头上。
  祖父在世时,虽然都知道父亲与“共匪头子”交往密切,但是碍于祖父的情面,都不敢把父亲怎么样。祖父一死,他们就对父亲下手了。
  黄伯伯的头像被贴到了村子的大树上,到处是搜捕他的通缉令。他们抓不着黄伯伯,就把父亲抓去了。
  父亲这一去就被关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家人用了大量的钱财,托了祖父生前的好友,层层打通关节,父亲才被放回来。
  父亲虽然回来了,可是在家族中却戴上了“不孝”和“交友不慎”的帽子。
  在监狱里关了一个多月,本来就不太健康的父亲,身体更差了。那长袍穿在瘦削的身上,如同挂在衣架上,一走一荡。讲课时,也是不停咳嗽,额上一阵阵冒汗,时时要停下来,用衣襟擦拭,擦得脸上满是粉笔灰,讲台下的学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觉得好笑,可是父亲自己并不知道,严肃地敲着黑板说:
  集中注意力!
  父亲三十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去世了。那时祖父还三天两头地找妾,父亲却执意不肯续弦,一是他对母亲的怀念,同时也是对祖父旧生活不满的反抗,祖父去世后,父亲似乎失去了反抗的对象,突然意识到起居的不便,当有媒人找上门来的时候,父亲便同意找一个伴了。
  父亲看上的对象是同村开丝绸行的王富贵的二姑娘。
  我们家门口有一个大碾子,人们时常来借碾磙碾谷碾米,用一块布将一头黄牛蒙了眼,拿一根小树枝赶着黄牛不停地转圈儿。有人碾米时,那姑娘便站在那里跟人说话,手里纳着鞋,眼却时时望一眼父亲的塾室;没有人来碾米,便一人远远地坐在那碾磙的石凳上,手里纳着鞋垫,脸微微向这边的窗口偏着,一两只雀子落到她的身旁,啄着沾在碾磙上的米谷杂粮。父亲讲着讲着,眼望着了那坐在窗外的姑娘,望一眼,又望一眼,下边的学生就会好奇地顺着父亲的眼光朝窗外望去,当然感兴趣的是那些在碾磙旁啄食的鸟。父亲发现了就收回目光,大了声音说:
  
  看黑板看黑板,念!
  于是浪似的读书声又涌出窗去。
  父亲的字写得好,学生的家长,还有那些村人,过年时都喜欢来讨一副对联。二姑娘也站在人群的背后,拿着自己备好的一卷红纸,脸上红红地望着父亲写字。有钱人家的姑娘也有识字的,只不过读到一定的程度,家人就不再让她读。姑娘读书是为人家读的。父亲教我们练字时,二姑娘也会在家里写几张大字,拿来请教父亲,父亲自然要指手划脚地说一通,那姑娘听父亲讲话,眼望着那些字,父亲讲完了,她还望着那些字,突然意识到旁边的人没有了声音,脸突然就红了,两眼抬起来飞快地扫父亲一眼,夺过父亲手上的字就跑开了。
  二姑娘常常来,村里就有了闲话。有一次父亲对她说,你以后就不来了吧,你喜欢写字,我这里有几本字帖,你拿去照着练。那姑娘本是微笑着的,听父亲这么一说,就低下了头,手中不停地绞动着那一对粗黑油亮的辫子。慢慢地一滴亮光落到辫子上。父亲有些无措:这这——二姑娘站起来,擦一把眼,紧紧抿着嘴,走了。
  二姑娘从此果然不再来了,但不久,媒人却上门来,丝绸老板要为其二姑娘来提亲,媒人偷偷对父亲说,那二姑娘可喜欢你了——可父亲却一口婉拒:我现在还没有考虑到这件事,再说,我一答应,那些闲言碎语不就成了真的?
  空闲的时间,父亲时常要把二姑娘写的字拿出来,一人对着看,并用手指当笔,在那字上面顿,挫,撇,捺,然后又看着那些字,叹一叹气。
  一晃几年过去,不知什么原因二姑娘仍然没有出嫁。她再也不坐在窗外面的碾磙上纳鞋垫,有时从我家门口走过去,也是低着头,从来不抬头朝门里看一眼。倒是父亲望着她从门口走过去的身影,嘴里念着的读书声渐渐就低了,直到那个影子看不见,才又突然高起来。然而这一回,媒人带来的消息是她的父亲王富贵坚决不答应。媒人回话时说得吞吞吐吐,父亲却感到十分奇怪:前两年王富贵亲自上门来提亲时那么热心,几乎到了哀求的地步,事隔不到两年,为何变化这么大?在父亲的一再追问下,媒人才透露实情:
  我一说,那姑娘就捂着嘴哭了,她是一直在等你!可王富贵说你“通匪”,被官府捉进去坐过牢的,把姑娘嫁给你,不放心——
  那时,正四处搜捕共产党,杀革命党人的消息正频繁地传来,残忍的手段谈之色变。我家虽不是共产党,但在村人们的眼里,和共产党没有什么两样,父亲就是被当作“共党嫌疑犯”抓去坐过牢。谁愿意把自己的姑娘眼睁睁地往“火坑”里推呢。
  二姑娘铁了心,执意要嫁给父亲,别人谁也不嫁;但是王富贵却因父亲“通匪”而坚决不准这门婚事。不久王富贵就为二姑娘找了一个盐商,逼二姑娘出嫁。在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二姑娘投了沮河。
  二姑娘死之前,来找过父亲。那是一个阴雨天,接连下了几天的雨,沮水发了洪汛,坐在屋里,还听见洪水轰隆的流动声,满河漂的一河黄水呼啸着冲进远方的雨雾。正是放学的时候,多日不见的二姑娘出现在碾磙前,打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站在细雨中,眼望着远方那一条浊黄的水流。那一把红纸伞在阴暗的雨天里如同一树盛开的桃花,鲜艳夺目。
  看什么看!?父亲的教棍在黑板上拍得啪啪响。这几天父亲的脾气很坏。父亲心高气傲,平生第一次提出要求却遭到别人拒绝,而拒绝他的竟是从来没有正眼瞧过的王富贵。
  学生们都走了,二姑娘才打着伞进屋来。她把伞收了,放在门旁,伞上的水流下来,淌在地上,像写字时慢慢划着的一长撇。父亲正擦着黑板,头也没有回,二姑娘也不做声,垂头坐在塾室的凳子上,绞着那条长辫,盯着自己的脚。脚上的一双布鞋早被雨水浸湿了,黑色的鞋帮上沾着新鲜的黄泥。父亲背对着二姑娘擦黑板,然后又背对着二姑娘磕着擦板上的粉笔灰,粉笔灰沿着黑板的边沿坠如落花。
  我通过“匪”,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二姑娘一下抬起头来,望着父亲继续擦着黑板的背影,一双大眼漫出泪水,亮光一闪,落到了地上,像从屋檐滴下一串串清亮的雨水,在地上撞得粉碎。她突然站起来,跨出门,捂着眼冲进了雨中。她坐的地方留下了一包布包的东西,而那门口的一把伞也没有拿。一直扶着门框站着看的我忙冲着雨中的背影喊:
  二姨,东西,伞!
  那捂着脸的背影愣在雨中,但只站了一瞬,当她听清是谁在喊她的时候,竟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中。
  我本能地认为,二姑娘留在板凳上的一包东西是送给我们的,因为前两年,每每她家做了好吃的东西,做的豆饼,烙的饼子,她都会悄悄包两个给我和父亲送来。我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是一双双绣花的鞋垫,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穿的,大人的鞋垫都绣着字,隶书,楷书,孟体,赵体,各种字体。我认出那些字是“覃”,“楚”,“贤”。这是我父亲的名字。
  以后再有说媒的上门,父亲就说:如果是说别的,就在这里玩,如果是要给犬子找一个后妈,那您就走吧。从此再没有媒人登门。
  祖父死后,家境日下。“存仁复”的牌子还在,但是已没有多少的进项;经营“存仁复”的二伯父,本事没有祖父的大,吃喝嫖赌抽却样样比祖父厉害,祖父一死,更是有恃无恐,很难见他拿钱回来,倒是找他要账的要到家里来了。一家几十口人只有靠收田稞过日子。
  
  六、爷爷
  
  那一年的冬天,父亲发疯了般卖田。卖了田,父亲总要到城里住几天,然后又回家找买主卖田。
  父亲的卖田,引起了家人的强烈不满。只要父亲一出门,婶子们就会聚到一起指指点点说:
  看着老实,其实跟他老子一样的货!
  不是么!总是想女人想疯了,没有人敢嫁给他,就去城里找妖精。
  这一畈田,迟早要被他送到窑子里去!
  家人的不满,终于带来一场大乱,婶子们告到了族长那里,要在覃家祠堂里对父亲以忤逆罪重罚,还扬言要将父亲从《覃氏宗谱》里除名。那一天,在婶子们的怂恿下,门口围了许多的族人,有两人还抖着绳子,准备来捆父亲。我一直认为父亲是温温尔雅文文弱弱的,直到那时我才看见父亲刚烈的一面。人们正要拥进屋,突然见父亲从书房里拖出一把钢刀,几步跨到大门口,说:
  谁敢再上前一步,就如同我的手指!
  父亲把一只手放在那石门槛上。那一只手手指细长,苍白,却骨结分明。人们正不知父亲要干什么,只见他另一只手飞起一刀,砰的一声,父亲放在门槛上的一截手指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飞落到人们的面前。落到地上的手指还跳了几跳,吓得人们忙往后退。青蓝色的石雕门槛被砍掉了一块,露出了白色,像森白的骨头。
  父亲放在门槛上的手慢慢沁出血来,霎时那血像一条红彤彤的蛇,沿着门槛飞窜而下。
  人们惊呆了,他们没有料到父亲会来这一招。父亲忍痛举着还在滴血的手,提着刀,对那站在人群前面的几个老头儿一抱拳:
  伯父们请回吧。我覃楚贤不会做对不起祖宗的事儿!
  几个婶子见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
  天哒老爷呀,这怎么得了啊,我们以后怎么活呀——
  父亲把刀往门槛上一拍,火星四射:
  都给我起来!进屋去!丢人现眼!
  几个婶子看见了父亲手中带血的刀光,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各自钻进屋子。
  然而那田仍然是要卖的。已是傍晚,买田的人还没有走。父亲吩咐家人弄了饭,点上了灯,请客人吃着,自己却趁着暮色从后面的侧门出去了。父亲的手还没有好,他用一根绷带吊着。我放心不下父亲,便偷偷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了沮河边的那一畈田中。父亲走着走着,像突然被绊倒似的跪下去,压低了声音恸哭起来。原来父亲是来看这几块即将被卖出去的田的。父亲跪在那里,脸紧贴着那湿润而冰凉的田土,呜咽着,我躲在田埂下,似乎感到了那田地痛苦的颤动。
  
  祖宗啊,孝义不能两全啊!
  除了我,没有谁知道父亲的痛苦。在夜色中,父亲压抑的哭声惊起了一只夜飞的鸟,在田野的上空盘旋。
  来买田的人已吃好了饭,用牙签剔着牙,单等父亲在契约上签上字。
  覃大先生,身上怎么这么多泥巴?
  噢,不小心摔了一跤。
  从田里回来的父亲提起笔,在契约上签字。可是手抖着,怎么也写不好。父亲丢了那支笔:
  雁儿,再给我拿支毛笔来!
  父亲拿到了银票,就又匆匆往县城去了。
  父亲这一去,又是要十天半月了。私塾里除了我天天在那里坐,背诵父亲布置的文章和一天必练的两页大字,已没有学生来。有时也有学生的家长牵着学生走来,还没有进门就探着头喊:
  覃大先生!覃大先生在家么?——噢,还没有回来。这学生耽搁这么多天了——
  听到了喊声,几个婶子走出来了。她们指着父亲的住房,脸上露着睥睨的神色,指指划划向来人说一通。学生的家长听了,同情地叹一声,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覃大先生怎么变成这样——
  没有了读书声,也没有了学生的家长来,婶子们又成天躲在天井里面的房子里打牌,这空荡的塾室便显出无限的寂寞。课桌上已有一层灰了;那黑板上还没有擦掉的几个字,也是缩头缩脑无精打采地蹲在上面,灰尘已盖得辨不清它们的面目了。
  难道真的像婶子们说的,父亲是到县城里找妖精们去了?于是我想起祖父在世时,那给我们发压岁钱,给我戴戒指的幺婆婆来。年轻,漂亮,充满欢乐。如果父亲是去找那样的“妖精”来给我做后妈,我会坚决支持38a5b3fc579ff5284d07ac02624bffed他!只可惜那二姑娘死了。我心中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写完父亲叫我临的帖,从塾房里溜出来,来到村口那棵大树下,盼望父亲的归来。大树上还贴着一张被谁撕去了半边的白纸,白纸上画的人我一眼就能认出,那是黄伯伯。这是搜捕黄伯伯的通缉令。自从黄伯伯的人杀了我的祖父,父亲就跟黄伯伯断绝了来往。听说,黄伯伯已被捉到了,从武汉押进县城时,身上捆了绳子,颈项里也系了绳子,被人拽着在街上走,身上还缠满了鞭炮,一边走一边炸,炸得身上皮开肉绽,分不清哪是血,哪是鞭炮的红纸屑。寒风呜呜地从那长满枯枝的山岗吹过来,吹得这古树也吱吱呀呀地响,像是人的惨笑声。贴在树上的黄伯伯只望着我不说话,远方的山道在阴冷的天空下灰暗着,不见父亲回归的身影。
  直到过年,父亲才一脸灰色地从县城回来。见父亲的脸色不好,家人什么也不敢多说,更无人敢问他去干了些什么。吃饭时,父亲无来由地说:国民党如此腐败,迟早要倒台!家人听了更是噤声,婶子们望一望门外,生怕有外人听见——这分明是共产党的宣传啊。
  在沉闷的气氛中,春节到了。
  仍然是一排摆了三个桌子,一大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团年饭。在大家动筷前,照例要举行一个仪式。各种菜肴都摆上了桌,火锅里炖得咕咕响,冒着诱人的香味儿。椅子围着桌子摆得整整齐齐,但是大家都不敢落坐,只是站在椅子的背后。上坐的位置,摆着一把祖父生前坐过的大圈椅,圈椅的桌子上放了一个空碗,碗上架一双筷子。父亲拿着酒壶,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举着,说:
  爹,孩儿不孝,请饮了这一杯酒。
  按以往的习惯,如果请亡人团了年,在一起“吃”了饭,上坟时就不必再摆供品。可是这一年,父亲祭祀完祖父,大家刚坐下身子,父亲又匆匆忙忙地拿了一个大碗,把桌上的菜一样挟了一份放进去,又盛了一大碗饭,放进一个篮子里。别人一碗饭还没有吃完,父亲扒了几口就丢下碗,提着篮子出了门。
  婶子们看着父亲出门了,瘪了瘪嘴说:
  老家伙死了,这也知道孝敬了。
  家人都道父亲是去给祖父上坟,可父亲出了门就不见回来,直到吃晚饭,也不见他的人影。
  总又是被哪个妖精勾去了。
  婶子们撇着嘴说。
  
  七、爷爷
  
  那年的正月下了一场大雪,地上像是铺了一层大棉套,小伙伴们在雪地里打雪仗,兴奋地叫喊,扔出的雪球在头上飞来飞去。一不小心,我被一个孩子推下沟去,裤子全浸湿了。穿着厚重冰冷的湿淋淋的裤子回家,惧怕父亲的责备,慢吞吞蹭过他的身前,可是父亲对我一走留下两个脚印的浸湿的衣裤视而不见,他坐在塾室的门口,失神地望着天井,大片大片的雪花在他眼前飘落。
  这是正月的初二,按规矩是要给外公和几个长辈拜年的父亲,这一整天哪儿也没有去,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写毛笔字。饭熟了,喊他吃饭,他也像没有听见,临着帖,写了一张又一张。
  吃饭时,婶子们一边望着父亲的房子,一边咕咕哝哝。原来,黄伯伯昨天被县保安大队处决了,他的头挂在城门上示众;父亲虽然为祖父的事情不再与黄伯伯来往,但在心中仍把这个同窗当作自己的知己,朋友。他是这世上惟一一个可以和他对话的人。现在,这惟一的人死了,父亲自然会感到悲痛。
  祖父死了,黄伯伯死了,二姑娘死了,他的恨,他的爱也一同死去了,父亲对一切事情都淡漠了,讲课的时候也没有了原先的激情。可是还有一人能引起他的热情。
  隔一段时间,总见一个白胡子老头上我家来。佝着背,背着一个大背篓,里面装着几把还是新绿的筛子,簸箕,手里也还提着一串竹刷子。父亲望见了,忙迎出门去,一边把那老头儿背上的背篓接下来,靠在门旁,一面对我说:
  叫黄爷爷!
  黄爷爷来了,父亲的脸上也有了笑意,指挥着家人做这做那,给黄爷爷安排好吃的,还要把黄爷爷拉进书房说好长时间的话,看着那亲密的劲儿,那是他和亲老子从没有过的。吃了饭,黄爷爷走时,父亲总要把一把钱塞进他的衣袋里,黄爷爷不肯要,两人就举着钱推去推来。这时父亲就说:
  大伯,这是我买您筛子簸箕的!
  黄爷爷说:
  你才买了的,哪儿用得这么快!这些东西我拿到街上去卖。
  父亲见拗不过,就低声说:
  柏涛不在了,我就是您的儿子。儿子给的钱,您不能不要吧?
  先前的几亩田,已被黄伯伯卖掉办了乡俗改良会;黄伯伯去世后,他一家人的日子更艰难了。黄爷爷当篾匠编篾活儿,终是难糊一家人之口,父亲便常周济他们。但是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在一大家人的吃穿用度面前,父亲常为手头拮据而发愁。在黄爷爷去世的那一年,他又带来两个和我岁数大小的孩子,进了门,就要孩子俩给我父亲下跪。
  这两个孩子,若不是你,我怎么也养不活。黄爷爷说着,转身对两个孩子:这覃伯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以后,你们就改姓覃,管覃伯伯叫爹。
  这怎么行!快起来快起来!
  父亲一手一个,忙把两个孩子拉起来,有些生气地对黄爷爷说:
  伯父您这是干什么?!换了柏涛,他也会这样做的!
  父亲像往常一样安排家人留他们吃饭。当黄爷爷带着两个孩子走时,父亲是一脸的歉意:
  伯父,楚贤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走得这么快,两个孩子出门,我竟——
  你平时给得还少吗,我有!
  父亲对我说:
  雁儿,你过来。
  父亲拉起我的手,望着我手指上那枚戒指,又望着我的眼。我从父亲的眼中看见了商量,请求,和歉意。我用力点了点头。父亲笑了,拍了拍我的肩。祖父给我的这枚戒指,我一直戴着。几年过去,手指明显粗了,戒指已凹了进去。我帮父亲扒下那枚戒指,身上挣出了一身的汗,取下那枚戒指,我的手指红红的烫了似的生疼。
  父亲拿着那枚戒指,对站在黄爷爷身后一个瘦弱的孩子说:
  军儿,来——
  父亲又拉起那孩子的手,正要给他戴上去,黄爷爷却一把抓过那孩子扯在身后:
  
  这万万不行!这么贵重的东西——
  父亲苦笑着说,
  这年头,人命都不值一文,还有什么贵重不贵重?再说,孩子出远门,不防备个万一怎么行?
  那个戴着戒指的名叫军儿的孩子走时,因瘦而显得深凹的大眼一直望着我。我们是陌生却友好的伙伴,每次来我都按父亲的吩咐带着他们玩。军儿虽小,也最聪明,但是他却很少开口说话,像个哑巴,不像他的那个哥哥,说起来没完没了。军儿很会玩,春天他会折下柳枝,用小刀截取一段,然后用脚来回蹈几下,脚下就会滚出一个柳皮筒儿,含在嘴里一吹,就会发出嘹亮的声音;冬天也能砍一截竹子,做一个喷水的枪来。但是他的眼中却消失不了丧父的哀伤。军儿留下了他的柳笛和竹枪,戴着我的戒指和他的哀伤走了,走下那个山岗时,还回过头来望着我,似乎是想说什么话。我看见他的头一点点儿沉下山去。
  后来父亲告诉我,黄伯伯生前得罪了人,现有人要找麻烦,要斩草除根,黄爷爷只好带着他们去逃难。
  有一天课堂休息的时间,我们正在院场里提着一只裤腿子玩“斗鸡”,突然听见天上传来嗡嗡的声音,抬头一看,天边飞来了一大阵“鹰子”,密密麻麻地,越来越大,把太阳都遮住了,终于看清不知是些什么的怪物,上面印着一个圆粑粑。这些远看像鹰子的怪物飞得很低,身子歪,竟然把我屋上的瓦擦了几口下来,在地上摔成碎片。后来才知这是日本人的飞机。飞机苍蝇似的嗡叫着飞过屋顶,我看见了飞机里的驾驶员,戴着帽子,蓄着八字胡,飞过屋顶时扭着头望了我们这些正在玩耍的学生一眼。大家都从屋里跑出来,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怪物,站在院场里兴奋地望着这些怪物一架架地从头上飞过去。有的人为了看得更清楚,还抱着孩子站到稻草垛,碾磙上,那些高的地方,指着飞机向怀里的孩子指指点点;只有父亲从塾室里跑出来,对着站在高处看稀奇的人们焦急地大喊:
  快下来快下来!趴下,趴下!
  然而飞机的轰鸣淹没了父亲的声音,沉浸在看稀奇的兴奋中的人们也没有注意他来回奔跑的身影。
  抗日战争已经爆发,日本人已经打到了武汉,生活在深山腹地的人们并不清楚山外的事情。武汉战场正在吃紧,这些飞赴武汉前线的飞机,无暇顾及我们这些看稀奇的百姓,也让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知的人们躲过了一劫。
  然而人们很快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武汉失守,日本军队向中原推进。那是一个豌豆花开的时节,风一吹,一地的豌豆花就像落满了蝴蝶。早已过了年后走亲戚的时间,但是田道上却突然来了一路路的肩挑背驮挎着大包小包的人。一问,才知道是逃难的。对这些逃难的,父亲常常留下他们吃饭,一边打听前面的战况。
  烧光了,都烧光了啊!回答的人一脸灰暗。
  那一天中午,一家人正在吃饭,突然门外面有人一边打锣一边喊:
  快跑啊,日本鬼子已到了关口垭了!
  关口垭离这里不到十里路。父亲一听,放下碗就说:
  快,都到后山去!
  大家在山洞躲了一夜。回到村子时,不少人一见自己的家就咧开嘴哭了:
  我的妈啊,叫人怎么活啊——
  一幢幢的房子都化为灰烬,有的檩子被烧得黑黑的,还在冒烟。奇怪的是,我家的房子却完好无损,完完整整地立在那一片废墟之中,虽然门口的院场上全是杂乱的马蹄印和一堆堆马粪,屋内也一片狼藉,可是那些雕花的门窗一扇也没有拿去作柴禾。
  为什么大家的房子都烧了,而我家的房子完好无损?后来就有人传说那烧村的日本鬼子指挥官与父亲是同学,所以没有烧我家的房子。对这种传言父亲不置可否,仍一心办他的私塾。
  然而父亲的私塾最终是办不成了。接下来的是抗战,是内战,几年过去,战乱结束,全国解放,工作队进了村。
  父亲成了被专政的对象。他不仅教不成书,还要面临一场痛苦的抉择。
  
  八、爷爷
  
  从我记事起,别人从来没有称呼过父亲的名字,都是恭恭敬敬称父亲“覃大先生”,他的名字反而被遗忘了。但是现在曾被人们遗忘的名字,却成了罪恶的代名词。
  覃楚贤,老实交待你的问题!
  覃楚贤,你要向人民低头认罪!
  覃楚贤——
  土改工作组已进驻到覃家坪,要土改的第一人,便是还拥有数十亩良田的我的父亲。
  二伯父已只身一人逃往台湾,当兵的三伯父不知是死是活,还有一个四伯父从小就有神经病,祖父已是死了多年,这覃氏家族的罪恶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
  覃楚贤,把你的田契交出来!
  土改工作组的组长姓王,生得高高大大,说话声音尖而高,如鸭的叫声,是本县人。传说他过年时,看见桥下有一阵鱼,正穿越桥墩,木桥下一片白色的浪花。本不会放铳的他,找别人借了一杆铳,站在桥板上对准河下的鱼就是一铳,不料,一向结实好用的铳杆炸了,铳子迸了他一脸。由于一脸的麻子,人们背后称他王麻子组长。
  父亲翻找出田契,一一交给工作组。父亲木然地在书房里翻寻着,当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卷发黄的田契,摊到桌子上的时候,眼突然发直,手抖动着要去打开。
  看什么看!?还舍不得是不是?拿来!
  一直警视着父亲的王麻子组长发现了父亲的异常。王麻子组长刚说完,工作组的一个人伸出手去一扯,那一卷田契就到了王麻子组长的手上。王麻子组长用两手一摸,又一摸,见是瘪的,笑了笑说:
  我还以为里面夹有金银财宝呢!
  父亲木然地望着到了王麻子组长手里的田契,轻轻的一声叹息如飘过的一丝微风:
  那比金银财宝还要贵重——
  你说什么?
  王麻子组长却听见了,对父亲伸长着脖子。
  父亲已经恢复了常态:没说什么。
  王麻子带着一行人卷着地契出门时,突然又踅回身来。
  听说你家里还藏有日本鬼子的武器?交出来!
  父亲不解:
  什么武器?
  什么武器,你问我?!战刀!
  哦,那不是战刀,是我的一个同学送的纪念品。
  都还不是一样!反正是日本鬼子的东西。交出来!
  覃家祠堂已被改成村小学,学生们都集中到那里去读书,父亲的塾室已空无一人。他梦想的教育救国原来是既救不了国,现在又糊不了口。他常常一人坐在塾室里,听着那从祠堂传来的朗朗的读书声,望着寂寞的大雁飞过天井上的天空。
  从外面传来的风声一天比一天紧,某人在土改中被划成地主,被没收一切财产;某人被划为反动分子,在公判大会现场镇压;某人被划为富农分子——家人在提心吊担中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过了几天,工作组一行人在王麻子组长的带领下,又来了。
  你那天在地契中想找什么?
  不想找什么。
  不想找什么——?!
  王麻子组长故作高深地笑了一笑,呶了呶嘴,工作组的一个人就从夹在腋下的帆布包中拿出一张地契来,摊到八仙桌上,慢慢展开。
  地契中压着一张字条。天长日久,那字条已经发黄,而那放字条的地契已压成一个凹槽。
  这是什么?王麻子组长有些得意地望着我的父亲,手指着那地契中的字条。
  父亲两眼直直地望着那张字条,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字条被工作组的人小心展开来。我好奇地凑上去,只见上面写着:
  楚贤兄如晤:父母给了我第一口食,你给了我最后一口食。今为革命捐躯无憾,唯兄之情今生难还!
  黄柏涛
  戊辰除夕
  
  黄伯伯就是黄柏涛!看了这张字条,我想起二十多
  年前的一幕,那年年三十父亲不是去给祖父上坟,而是
  给黄伯伯送断头饭去了!
  你说,这是什么?
  王麻子组长又问。
  你不是看见了吗,字条!稳重的父亲突然有些激动:能还给我吧?
  
  字条?这是革命文物!
  王麻子组长声音一下蹿高了。
  说,你怎么会有烈士的笔迹?
  父亲的脸上非常难看。他不想解释,更不想回忆痛心的往事。他低声说:
  还给我吧?几乎是乞求的口气。
  不行!
  你们要的是地契,这又不是地契,怎么不能还给我?
  父亲表现出极少有过的躁怒。
  地主的东西,一切扫地出门!你地主成份一定,你们一家人还要从这房子里滚出去!
  王麻子组长指着房子尖声比划着。
  你要把与黄柏涛烈士的来往情况老老实实写一个交待!
  我们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我们早成了另类,成了被专政的对象,我在外面走,有人指着我说“反动派的狗崽子”,还有小孩将土块丢进我家大门来。大家成立了互助组,合作社,人们高兴地排着队,扛着工具到地里劳动,一边走还一边唱歌:
  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人人的脸上是晴朗的笑脸,到处是一片晴朗的歌声,但是覃家大院成了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片阴暗之中。合作组合不到我们,互助队也助不到我们。婶子们走在村子里不再是趾高气扬,见了人总是挤出一副笑脸;父亲也是整天不说一句话,要不沉默,要不就关在屋里一临一天的帖。大家默默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就在这阴沉沉的气氛中,有一天突然出现了太阳。
  那是一个秋日的正午,不知是谁家的鸡下了蛋,在大门外咯咯地叫着,将高远的秋天叫得更加寂寞。
  覃大先生,覃大先生在家么?
  突然而来的声音,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长时间以来,别人都是叫父亲的名字,没有人称他先生了。
  那一天我正在扫院子,听见了这让人惊愕的声音,一抬头,见几个人正走来,领头的是一个中年汉子,问话的正是他;他旁边跟着一个小伙子,牵着一匹白马,还有王麻子组长几个也跟在后面。王麻子组长见了我,对那个中年人说:
  这是他的儿子——
  那个中年人望了我一眼,目光一脸的慈祥:
  你爹在不在家?
  正说着,父亲出现在门口。
  这就是覃楚贤。王麻子组长对那个中年人说,又对我的父亲介绍说:
  这是县委张书记。
  张书记忙上前伸出一只手:
  覃大先生,久闻大名!
  父亲似乎没有看见那伸过的手,冷冷地说:
  岂敢。屋里请。
  王麻子组长见了父亲冷淡的态度,正要发作,那个张书记望了他一眼,他立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头,退到一旁。
  一声马嘶,那个牵马的小伙子正把马系到场外的碾磙架上,我看见他腰上的短枪套吊在腿上;那张书记腰里也别着手枪,只是比那牵马的小伙子的枪还要小,露一点儿红绸在枪套外面。听了父亲的话,我忙收回好奇的目光,放下手中的扫帚,去刷洗茶具。
  父亲把客让进门厅,对那个张书记淡淡地点了一下头,指着八仙桌旁的位子说:
  请坐。
  那张书记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父亲的冷漠,一屁股在那椅子上坐下来,眼睛四下地望着那些雕花的门窗,赞叹说:
  果然覃家老屋名不虚传,全县没有能出其左的!
  我把茶端上去,父亲对那个张书记说:
  请用茶。
  哦,好好好!那人呷了一口茶,然后说:
  覃大先生是对革命有贡献的人哪!
  是!是!是!
  坐在一旁的王麻子组长没有了趾高气扬的神态,那长长的脖子连连点着,附和着张书记的话语。
  父亲仍是漠然:
  岂敢。
  张书记又说:
  你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大革命低潮时期,我县第一任县委书记柏涛同志被捕入狱,你顶着方方面面的压力,变卖田产,暗中全力救助——
  见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色,张书记笑了:
  你是说我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吧?你的工作做得再秘密,我党也是清楚的——
  父亲的眼中一时一片遥远的暗淡:
  钱财不足惜,只可惜没有把他救出来——
  张书记这时才将话转入正题:
  覃大先生,土改的政策你是清楚的,按你现在的背景,划成地主是完全可以的,也就是说你所有的财产都要为人民政府没收;但是考虑到你为我党做出的贡献,我们也可以把你做开明绅士对待。我们县委、政府已做了研究,新成立的县中学准备请你出任校长——以先生的学识还是委屈了,你的公子——张书记望着我笑了笑,听说小伙子也是能写会画?——随我到县政府当秘书吧?
  张书记的那个警卫员把马拴在场子的碾磙上,坐在门槛上擦拭着手枪,听见张书记的话,便望着我祝贺似的笑着,我感到脸有些发烫。啊,新的生活展现在我的面前,被人歧视的日子即将过去了!
  父亲一直默默地听张书记说着,脸上并无喜色。张书记说:
  由于时间太久了,很多当事人已经去世,所以请大先生把与烈士交往的情况写一个材料,我们来定性也好有一个依据。
  张书记对王麻子组长说:
  覃大先生的材料你要直接交给我!
  坐在一旁的王麻子一跃而起,啪一个立正:
  请张书记放一万个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张书记走时,还饶有兴趣地参观了房子,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对门窗的雕刻尤为赞叹,说这是中国文化的活化石。父亲听见张书记的这席话,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于是向张书记解释着每一组雕刻画的含意。
  临出门,张书记突然说,我想冒昧地问一句:当时日本鬼子来时,惟独你这家房子没有烧,是不是与你在日本的同学有关联?
  父亲淡淡一笑:
  我这房子,放在皇宫陵园,也就不算什么。但是在这穷乡僻壤,就能鹤立鸡群。任何一个有知识的人看到这房子,我相信都会为中华民族的文化所震撼。我也憎恨日本鬼子,他们杀害我们的同胞,侵占我们的国土,焚烧我们的家园,但不能说明日本人不敬畏我们的文化。这房子之所以在战火中幸存下来,我想原因是多方面的。是不是与我的什么同学有关,我的确不知道。
  张书记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接着笑着说:
  看来,这县一中的校长还真非覃大先生莫属啊!
  
  九、爷爷
  
  张书记的到来,使我们一家人一直压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地:我们不是人民的敌人,也不是被扫地出门的专政对象;多年前的谜终于解开,父亲变卖田产,到县城一去十天半月并不是去逛窑子找女人,而是去营救他的好友,人民政府的大功臣黄柏涛。家人的脸上有了笑容,多日来低着头走路的婶子们重新挺起了腰杆,与人说话的声音又变得高昂起来。
  我也沉浸在对未来生活憧憬的兴奋中。想起辞别时那警卫员对我祝贺地一笑,我就激动不已。人们对我父亲又敬重起来,连工作组的人见了父亲,也是一口一个“覃大先生”,甚至有人在背后称他为“覃校长”了——
  按工作组王组长的话说,是被划为地主“扫地出门”,还是被人民政府尊为开明绅士家庭,对覃家来说无疑是一个上天,一个入地,可是这上天入地的重大关口,就是要父亲写出那个与黄伯伯交往的材料,让人民政府拿去定性的依据。
  然而在一家人的期待和喜悦里,父亲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沉郁,人也变得焦躁起来,练着练着书法,突然就摔了毛笔,在书房里烦躁地踱去踱来,时而又停下脚步,长久地凝视着大厅上那块镀金的匾额,望着匾上那暗淡无光的“忠义堂”几个大字,不知他在苦思冥想些什么。那段日子,他明显地憔悴了,胡子常常忘记了刮理,衣服也忘记了洗换,对容貌向来肃整的父亲,竟有些心不在焉,蓬头垢面了。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可那至关重要的材料,父亲却一个字也没有写。窗外的山脉渐渐脱落了秋色,一天天变得枯黄;田野里的树木也一天比一天凋零,露出了光秃的枝桠,残存的几片树叶,像几只蹲缩在树枝上的寒雀。
  
  一天早晨起来,我见父亲的书房还亮着灯,走进去一看,见父亲头耷拉在书桌上的手肘上睡着了。入睡中的父亲,一手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似还在理着什么混乱的思绪,近日来突添了无数皱纹的脸上,也似凝结着许多化不开的苦恼。吹灭了桌上的煤油灯,转身看见桌下扔了一地被揉乱的纸团儿,我好奇地捡起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都只写了一行字:“我与黄柏涛同志(同志被划掉)”;“我与黄柏涛先生(先生被划掉)”;“我与柏涛兄弟(兄弟被划掉)”。除此之外,纸上再没有其它的字迹。我不知道,向来做事果决无所畏惧的父亲,为什么只是一篇举手之劳的小文章,让他如此踌躇苦恼?
  工作组的人来过两次,但都空手而归。他们说,材料若再不写出来交上去,土改就要结束了,覃家将被划成地主,覃家大院也将作为地主的财产而被没收。家人急得个个恨天祷地,父亲却像无动于衷,成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临帖,看书,那份紧攥着全家人命运的材料却不见他写出半个字来。
  急得嘴上起泡儿的婶子们不敢当着父亲的面流露出她们的怨言,便一天几遍鼓动我去劝父亲,赶快把那要命的东西写出来。我进出父亲的书房,总是把墨给他磨好,纸给他铺在桌上,父亲却视而不见。我也盼着能早日过上新的生活,也和那警卫员一样,精神抖擞,志气昂扬,走到哪里都惹人眼目。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了,把那砚里干了的墨重新磨好,铺开了纸张,拿起一支毛笔,劝父亲说:
  要不,您说,我来写——
  我想,这材料早一天交上去,我就能早一天到县里去当秘书,早一天见到那个警卫员,早一天过上我日夜期盼的新生活。不料父亲听了我的话,啪的摔了手中的书,接着一声断吼:
  你知道个什么!!
  我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笔掉到了地上。这是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对我惟一一次发脾气。幼年丧母,父亲对我一直是宠爱有加,突然见他对我发这么大的火,我吓得不知所措,愣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见我被吓成那样,愤怒的父亲张了张嘴,终是什么话也没有说了。他长叹一口气,站起来,用他那断了一个指头的手捡起地上的毛笔。笔尖上沾了灰,他便一点一点地像捉蚂蚁似的摘去那灰尘,一边理着毫尖,一边说:
  我知道你的想法,也知道一家人的想法。我也有想法啊,办学,是我一生的宿愿,可是——父亲的脸色一时变得异常痛苦,长呼一口气,抑扬难平的胸腔起伏着,仿佛一种巨大力量的波涛在他胸中涌动。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想怎么办就能怎么办的啊。父亲说完,仰望着大厅上的“忠义堂”,仰望着天井上的那一方青天,自言自语吟诵道: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德乎?恩乎?父亲慢慢地摇了摇头。
  交材料的最后期限已经到了。那一天,王组长又带着人来了。
  大先生,材料写好了?
  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王组长已经不耐烦了,要不是那张书记临走前对他的一再叮嘱,他就只差要喊捆人了。他说他是看在先烈的面上,看在那一张字条的面上,才对父亲一忍再让;什么大先生!不就是个土豪、恶霸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私下里,他冲着下属拍着桌子。
  这两个月来,父亲又消瘦了许多,眼深陷下去,颧骨凸起来,仿佛突然间老了;只有那高高的额头,仍是太阳一样一片光洁的亮光。工作组进门的时候,父亲正在临帖,还来不及收拾桌上那摆了一桌的一叠厚厚的字迹。听下属说,这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老把自己关在屋里写什么,就是不见要他写的材料。莫不是记的变天帐?出于警觉,跨进门来的王组长探头望过去。可这写的是些什么玩艺儿?既不是变天帐,也不是要的材料,满纸的什么“忠”“义”“孝”“节”!他眉头皱起来:
  那材料——
  父亲坦诚地说:很抱歉,我没有写。
  王组长一听,再也忍不住,一拍桌子:
  覃楚贤,不要不识抬举!我可不是张书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三番五次,你仍是不写,是不是想与人民为敌?!
  父亲望着那拍在书桌上的手,仍心平气和地说,岂敢!我从来不把自己当做同胞的敌人——
  那么,你当初帮助我党,出发点何在,难道没有所图?
  父亲叹了一口气,话语更是语重心长:我是帮助过黄柏涛。我与黄柏涛是学友,是同窗,情同手足,对手足兄弟的帮助难道非要所图!?
  父亲停了停,又说:我们对救国的道路是有分歧,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同学情谊——
  王组长打断我父亲的话:
  覃楚贤,我再问你,黄柏涛烈士杀了你的父亲,你为什么还要营救他,照顾他的家人?
  柏涛的人杀了我的父亲,我跟他断绝了来往,是为了尽父子之间的“孝”;他被捕入狱,我不惜倾家荡产营救他,是为了尽兄弟之情的“义”——
  不仅那位组长,连自己的家人也被父亲的一孝一义搞昏了头,人人张大了嘴巴;而我似乎已明白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父亲举笔千钧,难于去写这个大家都期盼的一段文字。只听那组长又一拍桌子,桌上的砚台跳了起来,浓浓的墨汁泼散开来。
  说得好听!!你保存烈士的手迹,难道没有存私心?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是写还是不写?
  一家人都围在天井两旁,这个时候人人都把心提到了喉咙眼儿上。父亲的一句话将决定这一个家族的命运,大家的命运,二婶因为太激动,竟两腿一软,滚进了天井里。父亲望了家人们一眼,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脸上漫过矛盾又痛苦的神情,可也就只一刹那,他的目光越过了家人,望着四四方方的天井上,那一方高远的天空,说:
  君子坦荡荡。如果说是为了一己之私,那,这个材料我就更不能写!
  
  十、爷爷
  
  父亲在忧郁中去世了。他死得早,那是他的福,否则按他的性格会吃更多的苦。父亲不肯写与革命功臣黄柏涛交往的材料,被说成是对人民政府的不满;后来的运动中,我也因此多了一条罪,说我是死不肯改悔的反动派的黑崽子。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一来,我就要被当作批判的对象,站到台上去接受群众的批判。村里的书记说,全村就数你名气大,不运动你运动谁?不过你放心,我们都知道覃大先生是好人,有恩于覃家坪的子女,批归批,判归判,工分不会少你的。
  当然让我安心去受批受斗的,还是父亲去世时那句话。他死时很矛盾也很痛苦,那倒不是对于生命将尽的畏惧,而是他多年来对自己苦苦实践的救国之路的怀疑。他对我说,虽然我现在仍然反对你黄伯伯他们那套做法,但是事实证明他们却是对的——于是后来的运动叫我上台,我就上台,叫我认罪我就认罪。那时的公社还常组织各个村的牛鬼蛇神,人人面前挎着一个黑牌,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打上一把黑叉,手里提着一面锣,一行人串乡入户,一面走,一面敲锣,嘴里还要喊口号,我记得最后一次游村批斗时,喊的口号是“我是四人帮的小爬虫”。
  运动搞习惯了,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不拿锄头不下田,一日三顿吃干饭,是个好差事。可是后来不搞运动了,生产队解散,农田下放,土地承包到各户了。再后来,有人通知我说,我的地主帽子摘了。我问,再批斗人,有没有我的份?村里的老书记已退了,来的是才上任的新支书。新书记瞪着眼说你有瘾啦?我说,只要有工分——我话没有说完,他说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他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这么多年的运动过去了,我也不再年轻了,当不得硬劳力使了。
  爷爷似乎是讲饿了,拿起了桌上的发糕,掉了牙的嘴一瘪一鼓地动起来。现在我终于清楚了,那些年风声那么紧,他这个反革命为什么还要鬼鬼祟祟地去纪念碑烧纸,原来是为了纪念他的黄伯伯;我看了看这幢房子,这灰暗阴凉的老屋,竟然还发生过这么多扣人心弦的往事,一种沉痛却亲切的感觉在这老屋里蔓延。爷爷的讲述吊起了我的胃口,我还想知道,他那两个小伙伴儿,黄柏涛的两个儿子,特别是那个戴走了他戒指的人的下落。我知道,二爹三爹们对爷爷不满的风言风语,起因就是那枚戒指。那是我们家的传家宝,算得上真真的文物。
  
  你问那个黄农军?他前年还回来过。你那几天到你外婆家去玩了,你是没有看见。接着爷爷继续讲:
  那一天,我在山上放牛,你的幺爹突然气喘喘地跑到山上找我,说乡里有人找。我说,是不是又来了运动?土地下放后,生长队改成了组,原来的公社也改成了乡、镇。你幺爹摇了摇头说,不像。我跟着他从山上回来,见门口停了一辆小轿车,院场里围了一大圈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站在小车旁的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见了我,他自己介绍说,他是乡里的副乡长,接到县里的电话,要把我接到县里去。我问,现在又是什么运动,还搞到了县里?小伙子一时没有听清楚,等他弄明白我的话,笑着说,老人家真会开玩笑。什么事,县里在电话里没有讲,不过我可以告诉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就这样被他们糊里糊涂弄进了车。那车子看着小,坐进去却很舒坦。到了县里,开进了什么宾馆,他们要我洗了澡,我头一次见水管子还有喷不完的热水,解手也可以坐着。洗完了澡,他们又拿来一些新衣服叫我换,听我说还没有吃中饭,他们又弄了一大桌饭请我吃。穿着新衣服,吃着饭,我想,这一次运动就是死也值了,于是敞开肚子吃了好几碗。吃饭时,有几个人来看过我,见我一副馋样子,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就不住地对那几个站在桌边的人说:都是我不好,工作没有做好。那几个人像是年轻人的领导,他们微笑着对我说:老人家,慢慢吃。看他们这客气的态度,又不像是搞什么运动。
  一直到了晚上,戴眼镜的年轻人才进房来对我说:老人家,有人要见你。
  宾馆走廊的那一头,已有人站在门外等,我走过去,站在门外的人手一伸:请您进去。我走进去,见屋里坐着一圈人,中间坐着一个头发已白的戴眼镜的老头儿,见我进来,他就站起来,旁边的人也跟着站起来。我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他就走到了我的面前,抓住我的手叫了一声:
  雁儿哥!
  很浓的乡音,让我十分惊奇。他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小名?见我一脸疑惑,那老头儿忙又去拿床头的皮箱,拿出一个首饰盒,打开后慎重地摊在手掌上:
  雁儿哥,你看!
  我凑过去一看,是一枚戒指;事过几十年,我仍能认出这枚放在匣子里的宝物,就是在我的手上戴过那个嵌绿宝石的戒指。
  你是——我疑惑地望着那个老头儿。
  站在旁边的人上前向我介绍说:
  这是从台湾来的黄纪覃教授,著名科学家。
  捧着戒指的老头儿说:
  我就是你送我戒指的那个黄农军啊,为纪念楚贤伯伯,后来就改了这个名字。
  我终于想起几十年前,那个整天不言不语像个哑巴,有着一双大眼的瘦小的儿童。几十年过去,都是白发人了!
  我走的那天,就想告诉你,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这不,我回来了。从那开心的笑容里,我看到了他小时候的影子。
  第二天,我陪着他,在一大帮人的陪同下,回到碑垭的纪念碑前,为他的父亲上了坟。纪念碑一夜之间被修整一新,上面的金粉闪亮,红漆鲜艳。乡里,县里都送了花圈。在纪念碑前祭祀完,县里的领导正准备下山时,改名黄纪覃的黄农军突然站住,拉住我的手问:
  楚贤伯伯埋在什么地方?
  哦——在,在那边,不好走。见大伙儿这时都要陪着他下山,我便轻描淡写,胡乱应付了一句。
  可是他却停住了脚步。走,去看看。他旁边的一个随行人员已举起了一只花圈,那吊在两旁的纸幡上写着:
  伯父覃讳楚贤永垂不朽
  愚侄黄纪覃敬挽
  原来他早已有了准备,只是花圈太多,大家谁也没有注意。
  你曾祖父死时戴着地主的帽子,能让他下葬就已不错了,更谈不上立碑。几十年的风吹雨打,那本来就小的土坟包越来越小,除了过年来给他上一次坟,平时只有走兽和鸟雀光顾。现在,只剩一个长满杂草的土包了。到了坟前,和在他父亲的碑前行大礼一样,黄纪覃跪下去,认认真真三叩其首。然后又把一沓纸钱在坟前点燃,他打了几次火,就是点不燃,还没有靠拢那堆纸钱,风一吹,那打火机的火苗就被吹灭了。
  黄纪覃跪在坟前,又叩了一个头,说,楚贤伯伯,农军来迟了!我知道您从不接受别人的东西,这是我当侄儿的一点儿心意,请收下!说完,他又叩下头去。
  头还没有叩完,轰的一声,坟前的一堆黄表纸突然毕毕剥剥地燃起来,火焰猎猎,大片大片的黑纸灰烬腾空而起。大家面面相觑,一脸愕然。
  下山时,黄农军提出要给你曾祖父修坟立碑,我断然拒绝了,他也意识到那一段尴尬的历史,也就不再坚持。下了山,黄农军又提出要在这覃家大院里住一晚,跟来的领导先是不同意,后来见他态度坚决,也只好作罢。
  晚上吃的是粗茶淡饭,他却很高兴,嚼着一块锅巴,望着这幢老屋说,几十年没有吃到这么香的饭了,楚贤伯伯在时,知道我爱吃大米饭锅巴,每次都不准你们吃,给我留着。想起多年前的往事,我也笑起来。我说,那你的牙齿还好?还不是掉完了。他龇着一嘴白牙说,这,都是假牙。当晚我们像几十年前抵足而眠,彻夜长谈。我从他的话中知道了那一年分别后,他们情况的大概:俩弟兄如何被他的爷爷带到武汉,哥哥如何半路被抓了,到了武汉,要投的人早搬了家,又如何乞讨为生,爷爷如何病死武汉,他自己如何去当童工,后来又当学徒到了台湾,如何发奋读书,靠那枚戒指完成了最后的学业,有了钱后又如何花大价钱把戒指赎回来——
  第二天离别时,他拿出了那个手饰盒:
  老哥呀,该物归原主了。没有它就没有我的今天;我知道这是您家的传家宝。
  我忙摆手说:
  这是我父亲给您的,我无权收回。你就留作纪念吧。
  那时,你的爹们都在场,你二爹三爹,他们对我产生怨言,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县里的人来接他时,他又要我陪他到武汉去玩了几天,参观了我们的父亲,你的曾祖父们读书的地方,现在的武汉大学,原来的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
  分手时,他拉着我们的手,小声说:
  干脆,跟我到那边去?
  我摇了摇头,随后,他也摇了摇头。
  
  十一、我
  
  爷爷说的那个台胞返乡探亲的事情,曾经一段时间炒得十分火热,大半个县都知道。可惜那时放了暑假,我跑到外婆家玩去了,没有见到那个浩大的声势,也没有见到那个被前呼后拥的大人物的到来,如何为我的家庭撑足了门面,让这个已被遗忘的清冷没落的家门,如何回光返照,蓬荜生辉。他把他的每个沾亲带故的族人,连同我们全家老少,覃家大院里所有住户,用了几辆大客车,拖到县城的宾馆,去吃住了两天;我们覃家的每一个孩子都送了礼物,书包,钢笔,文具盒,全套崭新的学习用品。听说我是覃家的长孙,还特意送了一套价值不菲的中华大词典。可惜我没有什么用处,现在它们都委屈地躺在我的床头,蓬头垢面。
  有头面的台胞的到来,给我的家人增了光,走到哪里,都是人们注目的焦点。那么大方的人,而且跟我爷爷的关系那么好,一定给了不少好处。可是家人们一见别人提起这事,都一脸的悻然。我的父亲是一个种田的农民,二爹是一个泥瓦匠,三爹是个木工,他们过得都不富裕。可是足于让所有的家人都翻身,都过上富裕生活的那个可以回归的宝物,竟被这个糊涂的老头儿一口回绝。送到门口的金山银山推了出去,真是憨到了家,没有脸说。
  那一晚,爷爷对我讲到了深夜。他一边讲,一边吃我带给他的发糕,掉在衣襟上的碎屑,时时捡起来送到嘴里。他讲的过程中,也曾几度眼圈儿发红,声音哽咽。像是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我就把茶缸递给他,还给他捶一捶背。他讲完了,一块发糕也吃完了。他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像放下了什么负担,心满意足,又像非常疲惫的样子,闭着眼睛。我想起二爹三爹们常在一起咕哝的话,就又提起了那枚戒指。
  
  爷爷闭着眼,文不对题地说,人活一生,难啊。
  那枚戒指没有要,是不是给了钱呢?我想起二爹三爹们的疑问,可眼前这个老头儿显然是不愿意说这个话题,于是只好说母亲交待的那个事儿。
  您不高兴我改名字,以后我还是把名字改回来。
  他老人家给我讲了这么多,自然是一番苦口婆心
  用意,我也该表个态。不料爷爷睁开眼说,儿啊,名字
  只是个符号,关键是心里要有一杆秤。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是这覃家的长孙,心中的一杆秤不能丢。有些事情,你现在不明白,再大些了,你就渐渐明白了。
  我那个时候的确不明白,只觉得很兴奋,那些故事很吸引人。当然现在也不能说明白了。总之我背着那老头儿还是把名字改了,覃中校,也很有些振兴门庭的意味嘛,虽然后来我混成了石材厂打工的,但这不是我的错。
  台湾来的亲戚走了,覃家又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我家,二爹家,三爹家,三家共用一头牛,爷爷要做的事儿就是天天为大伙儿放牛;爷爷的所有生活开支,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累了喝的一点儿小酒,都是父亲们三弟兄分摊;他自己种了一块旱烟,解决抽烟问题。日子虽不宽裕,倒也自自在在,过得去。
  可爷爷从武汉玩了一趟回来,突然却喂起了猪。家人们都不理解,既不缺钱用,也不少肉吃,为什么要喂猪?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喂猪是为了卖钱,卖的钱他一个子儿也舍不得用,全一把儿捏着。
  总是在攒到台湾去的路费啰。二妈三妈们似乎很明白老头儿的心事,觉得是一言中的。
  可是这也不像。那个台湾来的黄爷爷,后来也来过几封信,接我爷爷去玩,说是决定了,所有的手续,车票,火车票飞机票什么的,他都不用爷爷操半点儿心。
  都是吃萝卜操淡心!他自己身上有几个钱,有什么不好?还不是要为我们减轻负担!
  我爹见家人们几颗头还凑在一起咕噜,斥责说。
  
  十二、我
  
  那是一个秋天,阴雨连绵。我正在赶着割地面砖,用塑料水管喷水散热的电锯带起的泥浆直往我身上喷。老板争取到了城区街道建设铺设石砖的项目,我们一天三班倒,疯了似的赶任务。我一边割,一边担心,这下了几天的雨,爷爷一人住在老屋里安不安全,老屋会不会漏雨,那已烂了的檩子会不会坍塌。自从他给我讲了覃家的历史后,不知怎么的,那老屋不再像令人生厌的坟墓,反而生出一种牵挂。这牵挂,像蔓生的藤茎,爬进了我的躯体,在这湿润阴暗的雨天,于我胸中缭绕。突然厂办公室有人喊:
  覃中校,电话!
  从没有人给我打电话,会是谁?突然我感到一种不祥,像秋雨淋到了身上,浑身一惊。
  我的感觉没有错,爷爷不行了,通知我赶快回家。
  爷爷的身体一向很好,从来很少得什么病,这回怎么这么突然,说不行就不行了?
  原来爷爷并没有得病,他是为了猪,上山去寻猪草,下雨路滑,一不小心摔下了崖。
  赶到覃家老屋,推开门,爷爷躺在床上,盖在胸口的那床老式的蓝印花布被子,随着他的喘气一下一下地动。父亲们几个都守在旁边,女人们一个个泪眼婆娑,红着眼望着那被子上下抖动。爷爷听见声音,睁开眼,望见了我,瘦削的脸上露出了放心的微笑。他吃力地说:
  你们,都出去。我有两句话,要跟,跟忠孝说。爷爷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家人都疑惑地望着我。我也很纳闷,不知道爷爷要跟我说什么。见大家都不动,爷爷突然有些激动。
  出去,都出去!——
  大家这才一个个依依不舍地出了门,狐疑的眼光望望躺在床上的爷爷,又望望茫然不知所措的我。我爹是最后一个出门。他心事重重地望了我一眼,带上了门。
  由于刚才的激动,躺在床上的爷爷又咳嗽了一阵,胸口上的被单撑得一下一下地动,我忙把毛巾拿过去接痰。他干咳了一阵,闭着眼喘了一会儿气,然后睁开眼,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他抓的是那样有力,让我一时感到火燎般的疼痛。
  儿啊,这个屋里,我就相信你一个。你是这覃家的长孙!你答应我,一定,一定要把我说的事做到,啊?
  爷爷瞪大了眼望着我,我头一次看见对世事都已淡然的老人,眼中发出期盼祈求的光芒。在这光芒面前,我不由慎重地点了点头。
  待我走出房门,天已转晴了。高远的天空,秋阳西斜;几缕阳光从天井的上方,从瓦顶的漏口投下来,丝丝探进这百年深宅。仿佛是这幢老屋,正发出金色的光焰。
  爷爷入葬后,我回到了县城。第一件事就是上银行,把一份巨款汇向海外。二爹三爹们的怀疑没有错,那个台湾来的黄纪覃走时,确实给了爷爷一笔钱。爷爷当面不好再驳人家的情面,勉强收了它,回家一看,却是一笔让他大吃一惊的巨款。这笔巨款成了爷爷心头的负担。他不能要这笔钱,子女们更无理由坐享其成。于是他喂猪攒汇费,一心想把那钱还回去。在填那张汇款单的时候,我曾经一度出现恍惚。我即将汇出的这笔巨款,可以买下好几个石材厂!我也可以成为那个耀武扬威、对人指手画脚的老板,可就在我恍惚的那一刻,我的手腕忽然感到隐隐作痛,仿佛爷爷紧紧抓住我的手,热切期盼的眼神又出现在眼前。于是,我心里发跳,脸上发热,手中发抖,像喝醉了酒样,飞快地在那汇款单上填写着——我害怕自己一时的糊涂,干出什么终生后悔的事情。按照爷爷临终的嘱咐,把他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写在汇款单的附言栏:
  农军爷爷,您好!我是覃归雁的孙子。我爷爷说,感谢您的好意,他生活得很好,这些钱您应用在大事上;家乡已大变样了,新农村建设的水泥路都已打到家门口了;家乡需要您这样的科学家,盼早日归来。覃归雁之孙覃——
  在最后署名的时候,我犹疑片刻,随即似有神灵牵引一般,一笔一画,流利而庄重地写上“覃忠孝”三个字,将改了多年的名字又重新改了回去。望着这虽然不成书法,却饱满有力,厚重庄严的“忠孝”二字,似乎这时才明白,爷爷给我取的名字已超出了我个人的爱好,它就像无可选择的祖辈,又像那不可捉摸的命运,更像冥冥中的祖辈那沉悒执拗,又充满期待的目光;仿佛只有署上这个名字,我才算归到覃家的子孙里,才配得上处理遗嘱的身份。
  这笔款的汇费,就是爷爷处心积虑,坚持喂了几年的猪,也因此要了他的命才攒下的钱。
  近年来,乡村和城市突然亲热了。乡下的往城里跑,城里的往乡下跑;乡下人进城,那是为了挣钱,养活一家老小,城里人下乡,却是为了花钱,让一家大小去消遣。吃吃农家饭,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田园风光,拍一拍照片,返回时还带回一件根雕,一棵盆景,乡下人没有意识到的有趣又有价值的小玩艺儿,既放松了身心又淘了一回宝。这种不花钱的旅游成了城里的人们休闲的时尚。
  被传说得沸沸扬扬的,进去就像一座迷宫的旅游新景点,就是我的老屋覃家大院。它的每一个构件,那石雕的门槛,那长满苔藓的天井,那精雕细刻的门窗,那彩色诗赋的画檐。那镂刻着“仁”、“义”、“礼”、“智”、“信”的墙砖,所有灰暗陈旧的建筑物的残迹,全成了游览的人们相机对准的焦点,成了爱好旅游的城里人茶余饭后兴奋的新话题。
  这些兴味未尽的游客,临走的时候还千方百计带回一方墙砖,一截飞檐上的字画,一个镂刻的图案;更有那些文物贩子,被发财梦困扰得红肿的眼睛,把老屋搜寻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来个掘地三尺。他们拿走了一块剁了几十年猪草的板子,说那是一块清代的匾额,抱走了一块垫在猪槽下的石片,说是一个什么朝代的瓦当。在世纪的风雨中残存下来的那些木头雕刻的门窗,用了多少年的一些古老的家具,全成了可换来大把钱财的文物和古董,他们用贪婪挑剔的目光打量,评判,估价,反复抚摸着成色,与主人讨价还价。那些贩子游客每去一趟,老屋便增添几个大洞小眼,本已残破的院落更是雪上加霜。大院里现存的几个住户,通过几次交易,意识到自己的上当受骗,对每块瓦片都看得紧紧的,不到最后决不松手,老屋也就延缓了分崩离析,墙倾瓦毁的灭顶之灾。
  
  休息时回家,我常常一人到那老屋里转悠,在石门槛上坐一坐,在天井里站一站。天长日久,石门槛已磨得像蓝钢一样,光滑幽亮,冰凉阴冷。我寻看着钢质样的石门框上,那块被我的曾祖父砍下的刀痕,岁月留下的诸种痕迹,眼睛盯望着这深深的宅院,那天井,那黯淡的雕花门窗,斑驳的画墙,凌空的飞檐,沉默的兽脊,就像凝望已经沉淀的刀光剑影的历史往事。在我的眼中,老屋不再是坟墓,而是缄默的祖先。我似乎嗅着了缄默而执拗的气息。又来了几个旅客,喧嚣声中,车辆停在了院场,一行时髦的打扮流进了石槛门,沉静的老屋又是一片大惊小怪的喧嚷。我悄然起身离去。我怕一开口,就会惊扰先人们已结上蛛网的沉睡的梦。
  我站在院场,望着那已推倒在院坎下的碾磙,曾经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坐着一帘凄婉的爱情幽梦的历史道具,半截已埋进了泥土,泥土上已长出了青草。时有一只只蝴蝶,在青草间的一朵小花儿上盘旋。
  每次离开村子,就体验着一次生死离别。我的眼睛会久久地望着那幢老屋,它矗立在那一块盆地,那一片青瓦房中,是那样桀骜不驯,那样鹤立鸡群,可又是那样的灰暗,龙钟,孤独。我担心什么时候,它会轰然倒塌,从此在这个世界消失。
  后来在石材厂,接到父亲的一个电话,说去了一个收文物的贩子,看中了那几扇门窗,二爹三爹都同意卖,问我的意见。自从爷爷叫我处理了那件大事,我在家里的地位一下高了。想到那门窗要被挖走,我腿脚一麻,感到一阵肢解般的疼痛,于是想也没想,气呼呼地对着话筒说,不行!
  那你说要卖好多钱?二爹在那边抢过了话筒,声音有些急切。是急不可耐。
  我态度恶劣地报出一个数字,一个天价。我就是要让所有的文物贩子都买不起。那些从没有留意的旧门旧窗,甚至那老屋的一砖一瓦,在爷爷去世后,突然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衣物,要结束我的打工生涯了。在此之前,作为打工队伍里的一员,我也曾满脑子的发财梦,满嘴暴富的神话和传说,满眼的对像石材厂老板样发了财的羡慕和敬佩,可是自从爷爷的去世和有关善后的经历,我突然就没有了原先的激动和热情:它让我像有过什么大起大落过的过来人,望着对金钱梦仍饱含无比热情的同伴们,嘴角会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容,这不合时宜的冷淡和不屑激怒了正在兴头、眉飞色舞的伙计们。我成了一个另类,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那类货色,成了大伙儿讥讽冷落的对象。我只有卷起铺盖走人。
  可我并不后悔,我已厌倦了这开口就是钱,闭口也是飘散着发财梦的漂泊生活,爷爷的故事,祖先们的经历,让我知道金钱并不是一切。我要回到乡下,回到覃家老屋身边;那里才是我的根。要走的那几天,听说县里有关部门已把覃家老屋列入文物普查项目,说是要申报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保护;旅游部门也要开辟一条明清建筑的旅游线路,覃家老屋是一个少不了的景点儿。真让人高兴。要是真有那一天,我就去当覃家老屋的看门人,如果您能有机会来旅游了,说不定我会充当您的解说员呢,说一说一个并不遥远的忠和孝的故事。
  
  作者简介:谭岩,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发表作品多篇。作品入选《小说选刊》,曾获新世纪第三届北京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责任编辑: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