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
2011-12-29郝炜
当代小说 2011年7期
那时候,他正在吃饭。
饭菜很可口,饭是大米饭,菜呢,有肉炒菜花,有鸡蛋炒黄瓜片,都是油汪汪的。边上还有几小碟咸菜:小黄瓜、油辣椒,总之都是下饭的菜,都是他平时爱吃的东西。
妻子在穿衣镜那儿贴黄瓜片,那是她自己发明的一种美容方式。她把做菜剩下的黄瓜尾巴切成薄片,贴在自己的脸上,她的脸看上去千疮百孔。
就是在这时候,她说出了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情,至少在妻子自己看来不是什么大事情。她说周五有个同学会,大家约定要在外面住一宿。她好像还说了什么,他记不清了。
他开始没吭声。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好像只钻进去了一句话:在外面住一宿。这句话让他把筷子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很小的停顿,又好像是突然忘记去夹什么东西。
最终他想明白了,他是要把筷子放在碗上。他本想重重地一放,但他还是轻轻地放下了。
为什么要在外面住一宿呢?他对妻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在自言自语。
妻子当然知道他那不是自言自语,只是他的声调像自言自语。妻子说:瞧你说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住。都住呢,人家带车的同学都住呢。
他的情绪立刻不好起来,莫名其妙地不好。他走到沙发那儿,坐到了沙发上,他打开电视,电视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很响,他试着调小了一下。电视里也净是不好的消息,日本大地震,海啸,还有核泄漏;利比亚卡扎菲政权风雨飘摇,西方多国对利比亚进行空袭……这世界真他妈的乱,你说你多国部队跑人家那里干涉内政干什么?
妻子仰着脸,生怕满脸黄瓜片会掉下来。她看看他的剩饭剩菜,疑惑地问:你这是吃完了吗?怎么还剩饭了?我今天做的菜不好吃吗?
他拿着遥控器,调了个频道,好像没听见。
妻子一动,脸上的瓜片就要掉,她连忙摁住脸上的瓜片说,我问你呐,你是吃完没吃完?
吃完了,他说。
就吃这么点饭?
胃口不好。
嘁,真怪。你几时又胃口不好了。
他不吭声了,看着电视画面。这是地方的电视台,正在报道整治酒后驾车,报道说这是一次全市的统一行动。早就该这样了,他快意地想。因为他自己没有车,对此就更加赞成。他始终认为,酒后驾车不仅对司机是威胁,对行人更是威胁。因为这个原因,他不怎么敢走夜路,即使有应酬回家晚了,也一定要坐出租车回家。他不喜欢统一行动这个词,执法又不是打仗,不是战役,搞什么统一行动呢?法律是一种强制,一种刚性的东西,你这么一搞,反而变成弹性的东西了。今天你统一行动了,成效显著,行动过后呢,很可能就是松懈,就是巨大的反弹。
他一看什么就愿意思考,他也想借这个转移一下注意力。
妻子在往下拣碗,咣当咣当,没好气似的。
其实还不是,因为妻子依然仰着脸,走路有些跳跃,还哼着歌。
他把遥控器丢在沙发上,抓起了一本书看,看了半天还是没看下去。
在外面住一宿。在外面住一宿。
他的耳朵里总响着这句话,苍蝇似的,嗡嗡的。
干嘛要住一宿呢?最终他还是忍不住从书上抬起头来,问了一句。他还是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妻子已经坐到了沙发上,她反感地说,你有完没完?我不是说了吗,大家都住,我怎么能不住?
他说,好,好,住。
他一下子变得无可奈何,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进入中年以后,他们的谈话经常是这样,不很激烈,也不很明确。相互间仿佛是为了容忍,都在内心里绷着。许多矛盾他明知道解决不了,却需要碰一个钉子,妻子的话就是那个钉子。
比如现在,他就需要碰这样一个钉子。碰一个钉子就好了。他自我安慰地想。
他重新埋下头看书,他觉得钉子的作用很好,只要是碰了,他就会安下心来。他低下头,发现光线有些暗,他知道这是妻子开始看电视了,妻子一看电视就要把灯光调暗(他们那个落地灯的光亮是可调的)。
妻子看电视和他看电视不一样,妻子首先找电视连续剧,她总能找到最新的,最热播的。如果没有电视剧,妻子就会找那些纪实的、访谈的,现在的电视台都开点焦点访谈、热点透视、内幕追踪什么的,就是专给妻子这些人看的。
灯光实在是有些暗,他拿着书去了厕所,他喜欢在厕所里看书,尽管他什么目的也没有,既不想大便也不想小便,他就是想坐在那里。厕所有时候适合想一些事情。而且可能有助于把事情想明白,这是他以往的经验。
看了两页还真看进去了,这让他有些意外。
他看的这本书叫《耻辱》,是新买的,作者叫萨尔曼·拉什迪,是美国的一个作家。据说在国外已经大红大紫,第一次被介绍到中国来,这是这位作家登陆中国大陆的第一本书,网上已经炒得沸沸扬扬。
书里的那个Q镇一看就是假的。他想,这个人真怪,开始就告诉别人他这个故事是假的。
妻子在客厅里喊:你是不是在厕所看书呢?
他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他开始扯手纸,哧啦哧啦的,他只好装作是大便的意思。
妻子问:你在大便吗?
他说,是。
他再次拽手纸,哧啦哧啦的。他拽了半卷子手纸,拿在手里。
妻子噔噔噔跑过来,他猝不及防,连忙放下手里的书,假装用劲的样子。
妻子用猫一样的眼睛望着他,说:你在骗我,你根本没在拉屎。
他低着头说,我没骗你。
妻子坚定地说,你总是骗我。
他继续说,我没有。
妻子说,算了,我不去了。
他说,谁不让你去了?
妻子说,我不去了。
他作出揩屁股的样子说,我可没不让你去。
妻子捂着鼻子,囔囔地说,不去了。然后跑回屋去。
他摁了摁水箱的摁纽,水哗的一声冲了下去。
她根本不可能在外面住一宿。
不可能,他想。
他忽然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妻子是故意在气他。他太了解妻子了,妻子是不会随便在一个什么地方住下的。妻子的洁癖是出了名的,妻子原来在单位是一个工会干部,经常出去开会。妻子每次出差都要带着一个自己缝制的睡袋,她不相信任何一个地方的任何一家旅馆,她认为所有的旅馆都是肮脏和遍布细菌的。他那时想象着她钻进一个袋子里睡觉,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外面住呢?这个问题一想明白,他从坐便器上雀跃而起,回到客厅。
客厅里的灯依然很暗,他没话找话地说,灯光太暗了。
妻子说,暗你就调呗,何必老跑厕所去装拉屎?既费水,又费纸。
原来妻子根本就没相信他刚才的做戏,妻子太了解他了,他觉得这样的了解有些可怕,就像他了解她。可是,他还是不想承认,他说,我不是装。
妻子说,就是。
他说,好,就是,就是。他妥协下来。他发现每次他们的争吵都是他先妥协,还是那句话,他不过就是为了碰一个钉子。
他把灯光调了一下,灯光亮了起来。他看了一下妻子的脸,在那些瓜片的覆盖下,她的表情模糊不清,或者说那些瓜片覆盖了她的表情。瓜片已经有些枯干,边缘卷起。妻子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摁来摁去,她的手指又细又长。
他想起某一个早晨,他们去江边锻炼回来,穿过早市,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不断地和人磕磕碰碰。妻子突然说:我喜欢市场,喜欢这种闹哄哄的感觉。
他没有反应过来,眼睛盯着路旁刚刚揭开盖的那屉包子,包子像小猪羔子一样挨在一起,热气腾腾的,看上去很诱人。肚子里似乎有点饿。咕咕的,有一两个青蛙在叫。
我就愿意在这里面走,什么不买都行。妻子又说。
他这才听明白妻子的话,说,你是闲的。
这句话一下子激怒了妻子,她突然发作起来,大声地说,我是闲的,我就是闲的。
她的声音立刻引来了围观,人们都手里拎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愣愣地瞅着他们,想瞅出点什么名堂来。当着那么些人的面,他很尴尬,有点无地自容。他拉着她走开,他们迅速走出市场,走进小区里。
在没人的地方,她先是站住,用手捂住脸,无声地流泪。然后,蹲在地上,哭出声来,嘤嘤地,蚊子似的。他站在旁边不知所措,手里拿着刚买的油条,看着过往的行人,等待着她的结束。他知道她很快会结束的。他糟糕地想,自己为什么要知道她会很快结束?
她最后揉了揉眼窝,结束了“演出”。
她说,我不愿意回家。
他看看表,已经七点半了,他快要上班了。但他还是假意地哄着她说,那咱们再走走?
他明知道她不会同意的。果然,她说,别逗我了,你还要上班。
她眼睛上挂着泪痕,边走边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明明是知道我的。
她突然又变得大声起来,好像要故意引起路人的注意,好在小区里的人各忙各的。除了匆匆行走的,扫地的勤杂工正在认真地扫地,垃圾箱前拾垃圾的人正探头翻着垃圾箱,没有人对她的声音感兴趣。
她放低了声音说,我在家呆得实在太腻味了,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觉得我的舌头都快不会动了。
“我每天都要冲墙大喊几声,你知道吗?”妻子盯着他说。
他立刻被震撼了,有些吃惊。他一直以为妻子又是看电视,又是弹钢琴,又是去合唱团唱歌,忙得不可开交,挺充实的。
他没有想到妻子的内心会这么孤独寂寞。
他上前搂了搂已经站起身来的妻子的肩膀,肩膀冰凉。妻子耸了耸,他没有撒开。妻子很不情愿地和他往回走。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通了,她应该和同学出去热闹热闹,住一宿有什么不妥的呢?
他坐过去,试着碰了碰妻子,妻子反感地说,干嘛?
他说,你还是去吧。
妻子扭过脸来,诧异地望了望他,可能是动作有些大,那些瓜片纷纷脱落,露出妻子的眼睛,依然猫一样。
妻子说,我说过我不去了。
他说,你别跟我生气。
妻子认真地说,我没跟你生气,我不想去了。还要花钱,每人摊一百多呢。再说你也知道,我在外面住不惯。
他说,我知道你跟我生气。
妻子说,我没有生气。
他说,我想好了,我明天一早打车送你去。
妻子忽然问,真的,你打车送我?
他忽然有些后悔。他没想到妻子会这样问,为时已晚,他只得假戏真做。
他说,真的。
早晨五点钟,她就起来了,忙忙碌碌的,乒乒乓乓的。
他也早已起来,正在电脑前工作,他喜欢写作。他听见她在翻箱倒柜,有什么东西啪啦啦掉在地上。
他停住打字,问:你在找啥?
她说,我的睡袋啊。
他问,你真要在外面住啊?
她说,你不是答应了吗?
他想,是答应了,可是我根本没想到你真的要在外面住啊,他的心里也开始翻箱倒柜的,开始不舒服起来。
妻子并不知道这些,在穿衣镜前兴致盎然地比量着那些衣服,她放下这个拿起那个,总觉得哪个都不妥。她还把头发盘上又放开,比较哪个头型的效果更好。
最讨厌的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不断地喊他过去看。他就只好不断地停下打字,出去看看,还要不断地说好。
快到约定的时间了,他想起自己昨天的承诺,就问她,需要我去送吗?
妻子梳着头回答说,不用,他们有车来接。
妻子的回答,让他有一种受骗的感觉。看来一切早已经安排好了,妻子甚至知道你会反对,故意表示不去,然后成竹在胸地和你斗智斗勇,利用你对她的同情,轻易地取得了胜利。这样一想,他觉得有些恶心,他不愿意把妻子想成这样,妻子也不应该是这样有计谋的人。
终于有谁的电话来了,妻子迈着他陌生的、不属于她年龄的步伐走了。临走的时候,她还不忘嘱咐他早晨吃药(他需要吃好几种药:六味地黄丸、降压药、深海鱼油丸、卵磷脂胶囊、阿司匹林肠溶片),并还告诉他,饭菜已经做好,放在锅里。他很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做好了饭菜,他一直以为她在忙碌那些没用的。
“别忘了喝牛奶,”临走出院子的时候,还敲敲窗户冲他喊。
在做银行工会职员之前,妻子曾是幼儿教师。以往的日子里,她显得活泼可爱,但她事无巨细的管理又常常让他不满,他对她的叮嘱已经麻木。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些当初妻子的可爱之处,什么时候变成了她的讨厌之处。
妻子一走,他的心里就空落落的,他有些写不下去了。
他想象着她的光彩照人,想象着她的歌声飞扬,舞姿翩翩(这他是领教过的)。这些在日常生活中他已经逐渐淡漠的东西,突然在这个瞬间又复活了。他从窗户里看着妻子远去的背影,觉得即使在这个早已不能说是年轻的年龄,妻子也还说得过去。
望着窗外渐渐大亮的天光,他突然有些烦躁,如果妻子真不回来,他不知道这个夜晚怎样度过。想来想去,他还是很憋闷,给一个平常无话不说的中学同学打电话,想和他说说话。不是说这件事,而是说说别的。
电话打过去了,对方说:你咋的了,这么早就折腾?
他看了看表,可不是嘛,才六点多钟,是早了点。
他说,反正你也醒了,今天你有空吗,我们中午聚聚啊?
他不知道他一开口怎么变成了这句话,他自己一点准备都没有。
对方说,今天?不行啊,我今天有婚礼,两份呢。
放下电话,他强忍着过了八点,又打给另一个中学同学,另一个同学懒洋洋的声音,当时就让他心灰意冷。那声音说,我昨晚喝多了,喝不动了。
他最后找到了一个小学同学。小学同学已经退休,正好闲着没事。
他对小学同学说,我们喝点小酒啊?
小学同学兴奋得要命,立刻建议道:那就多找几个同学吧?
他反倒觉得索然无味,毫不热情地说,随便。
小学同学进一步问了一句愚蠢的话,谁买单啊?
他甚至有些生气地对着电话筒里喊:当然是我买单。
小学同学好像愣了一下,说,你他妈咋还那个脾气?不高兴你请什么客?
他连忙解释说,我不是对你,我是和我媳妇有些生气。
对方这才理解地说,怪不得的,我他妈一大早也和我那位生气呢,这不,刚才她出门打麻将去了。
于是,定了时间地点。
放下电话,他就有些后悔,我为什么要请他们呢?
深夜,他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倒头便睡。整个白天他是这样度过的:从中午开始,他和至少五名男同学回忆起小学的那些美好时光,回忆起有着绿色门窗的一排排砖瓦房,回忆起梳着及膝长辫的大个子班主任李老师,以及教室后面成片的蓖麻地和天空中飞舞的蜻蜓……他们说起讨厌的体育老师田老师怎么踢着男生的屁股,让他们去粪坑里拣沾上粪便的足球;说起那次为了接待西哈努克亲王时,哪个举着鲜花的女生尿了裤子;他们还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小学宣传队(他们都是那个宣传队里的),以及宣传队里哪个女生最好看。最后大家一致评价,演阿庆嫂的张丽娜最好看。
最初他打电话的那个小学同学大声喊道,我有她的电话,我把她给叫来。
他真的希望把她叫来,因为那时候学校里几乎所有的男生都认为张丽娜是最漂亮的,他们甚至对她有些崇拜。在他们的眼里,她就像现在的明星。
张丽娜来了。她一出现,就让大家大失所望,谁也不会想到,时光会这样残酷,把当初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变成臃肿不堪的中年女人,好在她的眼睛还炯炯有神,声音也还透着年轻的韵味。
张丽娜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她惊讶地喊道:罗志强。
他们握手,寒暄。她演阿庆嫂的时候,他是红小兵大队长,他们当然熟悉,只是那时候他们没有说过话。
又是喝酒,又是唠起往事,往事真的不堪回首啊。他们甚至唠起谁谁谁的死亡。他们细数了一下,许多同学已经正常或非正常死亡。都有些唏嘘、慨叹,最后竟有点不欢而散的味道。
分手的时候,张丽娜冲他要了电话号,他没有要张丽娜的电话号,他知道他再也不会给她打电话了。
回到家里,他一想起张丽娜那臃肿的样子,就不可思议地想,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第二天中午,妻子回来了。她好像很不高兴,她先去冲澡,然后就开始洗衣服,洗衣机发出呼隆呼隆的响声。
妻子过去和同学聚会,回来都要讲一些自认为有趣的事情。让人奇怪的是,这次她出奇的平静和沉默,不但不讲,反而显得有些反常。她每次洗完衣服都是喊他来晾,这次自己蔫巴悄地就晾上了。
她只言片语地说了一些东西,说他们唱歌跳舞到半夜,说碰上了一群化纤厂的人,一起唱歌跳舞。她还说,他们都说她没有什么变化。
他听着听着皱起了眉头,他边看网上的新闻边说,听你那意思,你还越活越年轻了?
妻子说,反正和我的那些同学一比,我还是显得年轻。
他想,可不是么,张丽娜都变成老太婆了。
他有些醋意地说,人家夸你,你自己可别当真事儿。
妻子说,我知道啊,再怎么说,我也是个老太婆了。
妻子突然想起来,问道:你昨天干什么去了,我往家打电话也没人接。
他心里一惊,这是妻子惯用的手段,她只要是出门就经常往家打电话,看他在不在家。
他说,我也同学会去了,不过我没过夜。
妻子说,你没过夜也不一定就没问题,我过夜也不会有问题。
他说,你这话啥意思?
妻子说,啥意思你自己明白。
以往,他们常常就是这么吵起来的。
他有些不满,你在外面住一宿,被人夸得不知道北了吧?居然还向我兴师问罪来了?
妻子不再理他,开始从兜子里掏东西,一瓶没喝过的矿泉水,一些洗漱用品,还有那个睡袋。那个睡袋折叠成原来的样子,好像并没有打开。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是张丽娜。
罗志强,我是张丽娜啊,你今天有时间么?
他有些支吾,他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给他打电话,这个女人真是,他啊啊着说不行。
妻子立刻看出了他的尴尬,说:你该去去,我可不像你,那么小心眼儿。
他放下电话说,我才不去呢,我也不像你。
妻子说,一听就是女的,是你同学吧?妖里妖气的,我最烦这样的动静,都多大岁数了,还发嗲。
他说,你想哪儿去了?
妻子说,我不想。我们同学都想要我的电话号,我就是怕你受不了,我不告诉他们。
他有些后悔,后悔昨天的酒,后悔昨天的不冷静,为什么要把张丽娜叫来呢?为什么要把电话号留给她呢?这回好,麻烦了不是。
他说,这个人你知道的,是张丽娜,演阿庆嫂的那个。
妻子立刻尖叫了起来,啊,是你过去总念叨的那个,你最喜欢的那个张丽娜,是不是?
妻子生气地坐在沙发上,说:我说你怎么那么高兴呢,我说你怎么那么激动呢。你看你刚才接电话时的样子,脸红红的,一看就是有鬼。
他想,糟了,越弄越糟,这事情搞的。他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他想,该怎么和她解释呢?这个该死的电话,这个该死的张丽娜!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说,我要和你谈谈。
妻子已经平静下来,说,谈谈就谈谈。
月光依然是昨天的月光,清辉铺地。望出去,月亮其实并不是很圆,或者说,圆的只是一种感觉。
他说,其实这么多年,我和张丽娜昨晚是第一次见面。
妻子说,骗鬼呢。
他侧过头去看着妻子说,我怎么会骗你呢?
妻子的脸依然很光滑,在黑暗中发着光。
妻子说,从前你就说你喜欢张丽娜的,你们同学都说她漂亮,这么些年第一次见面?鬼才相信呢。
他说,我真的不骗你,我对着月亮发誓。我原来才是骗你的,你想想,我是不是每次都是怄气的时候说的?
妻子想了想,点头说,那倒是。你每次都是用她来气我。
就是啊,他看妻子已经平复下来,才缓缓地说,她现在其实挺可怜的。
妻子不以为然地问,她有什么可怜的?
他说,她从小那么漂亮,那么可爱,现在变得……怎么说呢,简直不像同一个人,我说了你都不信。她现在和你比,差老远了。
妻子瞪着眼睛问,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他说我为什么要骗你?你为什么总认为我在骗你?我们差不多快生活一辈子了。
见妻子不说话,他有些冲动地说,我们同学已经有好几个没了……我们其实是很幸福的。
好像是这句话触动了妻子,妻子坐了起来,说,可不是么,我们班也有好几个同学去世了。
她低下头说,和你说了你别生气啊,其实这次我也是想见一个人,他曾经追求过我,可是,他没有来……
他想制止她说下去,他说:不要说了。
她说:我要说……他没有来,是的,他其实……永远也不能来了。
她的话说得有些急迫,有些语无伦次,她好像必须要说出来,不说出来就会很难受似的。
他看不清妻子的面孔,他看见她的肩好像在动,一耸一耸的,他感觉她好像在哭,他知道有些时候看不清其实更好。
他们默默地坐在床上,感觉到月光的分量。
月光是很好的月光。
后来,她平复下来,又偎了过来,小猫一样,像是疲惫,又像是有些害怕,缩在他的怀里,极力把自己变成很小的一团。他感觉这既熟悉又略略有些陌生的身体,有些滚烫。
他不由自主地抱了抱妻子,他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抱抱妻子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