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越简单越好

2011-12-29凌可新

当代小说 2011年7期

  人的姓名五花八门,有的会让你心痒痒的,有的则会让你想入非非。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相信这应该就是缘分。我和你,你和他,或者他与我。那天天气有点阴,想下雨又肯定下不来的样子。我百无聊赖地站在一个站牌底下,准备乘坐公交车去见一个人。突然有人喊道,毛荣荣。接着就有人答应了,啊的一声。答应的是一个女孩子。她也站在站牌周围。离我有四五尺的距离。相信吧,就是这个名字一下子挠着了我,当时我并不知道毛荣荣后面的两个字到底是哪两个。但这并不妨碍我的痒。我马上就喜欢上了她。相信缘分吗?这就是。
  喊出来这三个字的也是一个女孩子。比较毛荣荣而言,她更漂亮些,个子也更高些,甚至更青春靓丽些。我偏转过脸,她们就出现在我眼里,我却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毛荣荣,而不是另外那个。另外那个姓周,叫周春秀。照理说,这个名字也不错,还有一分诗意隐藏在里面。可对我却没有什么感觉。毛荣荣。我只扫了周春秀一眼,也许只是半眼,就略过了她。即使后来知道了她叫周春秀,觉得确实有点诗意,但也还是没有特别的感觉。当时在我眼里,她只不过是毛荣荣的一个朋友而已。
  显然她们是偶然遇到的。周春秀很高兴,一溜小跑过来。毛荣荣则有点心不在焉。她眼神迷濛地看着周春秀,说,你不是去北京了吗?怎么还能看到你啊?周春秀说,去了就不兴再回来了?然后毛荣荣就没有话了。周春秀则喋喋不休地诉说她去北京的曲折经历。她诉说的时候,毛荣荣不住地看站牌。站牌上面写有一些地名。包括她要乘坐的3路车和我要乘坐的5路车。她看可能并不是想要记住上面的字,而是躲闪着什么,后来周春秀看出来了,说,毛荣荣,你不高兴了?毛荣荣说,我高兴着哩。有什么不高兴的?这么好的春天,鸟语花香,阳光明媚。但周春秀还是执意说,你是不高兴了。毛荣荣不再否认,只叹了一口气。
  很快毛荣荣要乘坐的3路公交车过来了。她跟周春秀摆了一下手,就上车了。但在车门开始关闭的时候,我一个箭步跳了上去。我的这个动作惹得站在一边的周春秀相当吃惊。后来她跟我说,当时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偷呢。我回答她说,当时我确实是一个小偷。折扣也不打。只不过想偷的不是钱和物。周春秀说,是毛荣荣吧?我笑起来,用傻大姐王小丫一贯的口气说,回答正确。
  事情就是这样。本来我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见一个可能会改变我命运的人,但在公交车站牌底下遇到了一个名叫毛荣荣的女孩子,她的名字使我改变了主意。或者说我是不由自主地被她牵引上了另外一个方向。
  车上的人不多。毛荣荣坐下来,我则坐到她后面的座位上。这样我就离她很近了。原先我想跟她坐同一个座位。但那样看她需要转过脸来,意思特别明显,有点急于求成了。而在她后面,则可以从容不迫一些。其实当时我注意的并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名字。毛荣荣,一想起这三个字,我的心就一痒。
  毛荣荣买了一张票。因为票价统一,都是一元钱。我也掏出一元钱来。至于下车的站名,连报都不用报。反正每到一个站点,车都要忸怩着放个响屁,然后停一下。买过票,毛荣荣接到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时候,毛荣荣有些紧张。她四处张望了一回,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她把挂在手上的包转移到怀里,紧紧地抱着了。那时我不知道电话是周春秀打过来的。她告诉毛荣荣说车上有一个小偷,盯上她了,要她好生防备着,免得被掏了包。周春秀指的是我。但毛荣荣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也不怪她。因为任何人都不会相信我能是一个小小的小偷。毛荣荣当然也不相信。她以为周春秀说的小偷另有其人呢。
  毛荣荣一共坐了五站。从上车的文化馆站,坐到城东的邮政大厦站。然后她就下车了。她下车我也跟着下车。大约是并没有被周春秀设置出来的小偷偷了包,毛荣荣心情有了一点轻松。她脚下欢悦着,两个鞋子把路面踢得带起一绺泥土。遇到一枚小石子,她还放慢脚步,用力把它踢远了。我的步子大,因为要与她保持一致的格调,速度就只能慢了些。毛荣荣是往邮政大厦去的。我猜想她应该在里面上班。现在春天,街道两边的杨树都长出了丰硕的果实。杨树的果实像一种毛毛虫,我们叫它毛毛狗。女孩子一般都害怕它的形象,主要是害怕它身上的毛,都离它们远远的,躲着它们走。已经有几个被风吹落到了地上。我随手拾起一个。它在手里给我的感觉就是毛茸茸的。于是我说,毛茸茸。
  毛茸茸和毛荣荣发音相同。任何人都不可能从口语上把这两个词区分开来。估计连中央电视台的金牌主持也不能。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借口。我一说出口来,毛荣荣的脚就顿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突然绊着了。显然她很是吃惊。因为在她看来,我不是在诉说手里的毛毛狗给我的感觉,而是在直截了当地喊她的名字。连我也不相信我所指的会是手里的毛毛狗。所以毛荣荣当然应该非常吃惊。她慢慢转过身来,说,你是在叫我吗?我轻轻笑了一下,说,你以为呢?她看着我,说,我们认识吗?我说,你以为呢?
  她想笑一下的样子,但是却没能笑出来。她说,也许吧。我说,为什么是也许吧呢?她说,我工作的性质会让很多人认识我。接着她笑了,在车上你坐在我后面,对不对?我说,这并不是认识或者不认识的理由啊?她说,那你为什么叫我的名字啊?我说,你的名字叫什么啊?她说,你刚才不是叫了嘛。毛荣荣。我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你叫毛茸茸啊?我把手里的毛毛狗捏着脑袋拎着,我刚才是说这个毛毛狗在手里的感觉啊。毛茸茸。难道它不是毛茸茸的吗?
  显然她也害怕杨树的这种果实,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你多大个人了,怎么还玩儿这个啊?我笑起来,我喜欢它在我手里的那种感觉。她说,什么感觉?我说,毛茸茸呗。她笑了一下,马上又不笑了,说,我得上班去了。迟到了要扣奖金。她向近在咫尺的邮政大厦去了,但脚下似乎有了一分恍惚。我站着不往前走了。我冲着她说,毛荣荣,你的名字真好。它让我心里痒痒的啦——毛荣荣回头冲我哧地一笑,摇摇摆摆地进了邮政大厦。邮政大厦是自动门,她一进去,门就自己关上去了。
  我倚着边上的一棵杨树。我们登城有杨树的街道不多。幸运的是邮政大厦这边的街道有。如果没有,我喊出一声毛茸茸来,就显得突兀了。现在它给了我一个借口,恰到好处。我瞅着手里的毛毛狗,再抬头瞅瞅树上累累纷纷的毛毛狗,感觉春天真好。它会突然地推出一个叫毛荣荣的女孩子来,把我的心弄得痒痒的。甚至把我行走的道路也改变了。
  
  我在文化馆上班。显然,我是一个被作者处心积虑虚构出来的人物。这样说没别的意思,我想避嫌,不给我们单位添麻烦。当然也可以不提到文化馆,随便编造一个单位好了。文化馆是个相对悠闲的事业单位。这里说的悠闲当然并不是指的每一个人。如果你有事业心,你就会发现你一天八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根本就不够用,你需要夜以继日。如果你没有,你就闲得恨不得一脚把这幢破旧的大楼给跺塌了。具体到我,我不悠闲,当然也用不着总是夜以继日。因为我跟一般人的工作性质不一样。我是一个文艺创作者,简称作家,或者诗人。我们文化馆一共分成三个科室,辅导室、创作室和美术室。另外还有一个馆长室。全民事业性质的单位。当然也有根本就不懂得文艺的人在里面混,兴风作浪。这些与毛荣荣没什么关系。但与我有关。
  知道了登城有一个名叫毛荣荣的女孩子,我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春天过去了一半。我喜欢用春深似海四个字来形容春天的现在时。本来依照陈旧的恋爱手册,我应该马上奋不顾身地追求上去,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过去一个伟人说过,叫“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意思明显,要有鲁迅先生的那种痛打落水狗的精神。但我不喜欢这样。因为那没多大意思。有意思的是把事情先放下来,假装忘掉了她。而且确实我需要时间做一些其他的事情,而不只是恋爱。
  
  过了大约将近一个星期吧。这时我已经把那个名叫毛荣荣的女孩子给忘掉了。虽然心里不时地痒痒的,但是我忘记了那个女孩子。我在创作室里写一件东西。这个东西叫歌词,是要谱了曲子,好参加单位五一的一个演出。我不经常写这种东西,但领导一旦分派了,也只好胡乱一弄。好坏无所谓,反正只在登城这种小地方唱。影响有限。
  创作室的门没关。这样,就有人连敲也不敲,直接推开了。推门的人把脸一闪现出来,我马上就知道她是谁了。周春秀。但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叫这个名字。那天她们碰面,毛荣荣也没有把这个名字叫出来。当时是个悬念,不过很快我就会知道了。看见我坐在里面跟个主人似的,周春秀的表情像是吃了一惊。显然她也认出我来了。而且在她这一个星期的期限里,她一直都认定我是个小偷。如今她推开的门里面竟然坐着一个小偷,她要是不吃惊才怪了哩。
  我知道她本来就应该是一个个性张扬的女孩子。所以当她夸张地叫了一声卖粘糕的时,我哈地笑了。她说,我认得你的。我说,我也认得你的。只不过你不敲门不好。要养成一种良好的习惯。她没有理会我的责备,说,你难道不是一个小偷吗?当时我怔了一下,然后问她,你怎么会知道我是一个小偷的?她说,你不是专门在公交车上偷女孩子的包吗?我笑,如果我是,你也敢当着我的面这么说?知道不知道小偷手里都有工具。一般的是一把锋利的刮刀,如果你这么说,他会不吱声,但一定要伸手在你脸上一摸,你想结果会是什么?
  周春秀瞅着我的两只手。显然是想看看我手里有什么工具。当然她看见的只是一支笔。我感觉她松了一口气。她说,结果不是明摆着的嘛。他耍流氓呗。我说,错了。他并不是在耍流氓。想想吧,那样的一种环境,众目睽睽之下,他耍什么流氓啊?周春秀有点迷惘,不耍流氓,他摸我脸干什么啊?我说,有一个我认识的著名作家,他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叫《刀片锐利》,写的就是这种情形。她眼巴巴望着我,非常想弄明白了。但我已经不想往下说这个了。我说,进来吧。站在门口不好,有点似是而非。她说,我是来找人的。我说,找哪个?她说,一个姓孙的老师。女的,钢琴弹得特别好。我说,她在辅导室。这是创作室。周春秀说,我知道的。可门上挂了一把锁,里面也没有人。我说,那里面的人肯定是都出去搞辅导了。她说,你为什么不出去搞辅导啊?我笑,我搞不来那个。
  犹豫了一下,周春秀进来了,我找她特别特别的急。我说,你们之间有什么事情会特别的急?难道是上北京找老毕的事情吗?她非常吃惊的样子,天呐,你怎么知道我去过北京,还想上星光大道的?这连孙老师我都没告诉过呢。我笑了一下,是我的工作性质决定的。她不相信,你是什么性质?我说,专门猜人的心理。她说,吹牛哩。我的心理哪里能猜得出来?我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瞎蒙。她哧地一笑,说,这就对了。
  我不想往下说这些个了,就说,一会儿我给你个她的手机号码吧。她说,你有啊?我说,一个单位的嘛,哪里会没有?她说,你真不是小偷?我笑起来,有像我这么明目张胆的小偷吗?她说,那你给我孙老师的号码吧。我说,你先坐下,让我找找。她瞅瞅我对面的椅子,坐下来了。我从自己的手机里翻找出来,抄到一张纸上。周春秀伸手想接过去,我说,我也不是白给你的。我想拿这个跟你交换一样东西。
  周春秀有点紧张的样子,赶紧站起来,说,交换什么东西?你可别趁机勒索我啊?我笑,对等的。也是一个手机号码。她忸怩了一下,说,你要我的号码干什么啊?咱们又不认得。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怔了怔。显然她误会我了。但这样的误会又不好马上纠正。否则她可能就会生气了。我说,我喜欢收集手机号码啊。爱好。她慢慢说出了一串号码,然后把她的名字说了出来。我记到一张纸上,说,不过,我给你的这个号码比较重要。因为孙老师一般不愿意随便传播她的号码。所以呢,本着公平原则,你还得再搭配一个号码。周春秀说,你还想要哪个号码?我说,毛荣荣。
  周春秀非常之惊讶,她有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认识毛荣荣?天呐,你难道……难道……我认真地说,我说出来你可千万不要出去说啊。毛荣荣是我的女朋友。周春秀显然被吓坏了,怎么可能?荣荣她从来也没提起过你的啊。我说,她是不舍得告诉你。我也知道你跟毛荣荣是好朋友。但再好的朋友之间,也是有不能说的秘密。周春秀说,其实荣荣有什么事情也不瞒着我。她要是跟你谈了,那陈亚明怎么办啊?陈亚明可不是个容易糊弄的主儿啊……我说,她不是正为这个苦恼着呢吗。周春秀说,可是……可是……
  我把孙老师的号码推过去,周春秀拿起来看看,说,我告诉你吧。她说出来一串号码。我记下来。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那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说,这个有必要说出来吗?她说,我都告诉你我叫周春秀了,你总得回报一下吧?我说了出来。她突然哈了一声说,我知道这个名字。只是没见过你这个人。我说,我工作的性质会让很多人认识我。这是毛荣荣曾经跟我说过的一段话,用在这里比较恰当。周春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不过现在她看我的眼神和刚才有些不大一样了。她说,看来你真不是小偷了。我哈了声,你还对我是小偷与否耿耿于怀啊?周春秀说,我最怕小偷了。说着慢慢又坐了回去。
  现在创作室的门关掩着,没有人知道里面除了我之外,还会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尽管她不叫毛荣荣,但与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聊天,也是相当好的享受。而且看来我一说出来我的名字,她倒有些舍不得离开了。我暗暗发笑,说,其实你根本就不必要害怕小偷。周春秀说,为什么啊?我说,我讲个故事吧。听过了你就明白了。
  故事是我从一本刊物里看到的。估计像周春秀这样个性张扬的女孩子,一般的不会去读那些刊物。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没有精力。故事说,一个小偷,跟师傅学了手艺,就出去干活了。他在大街上遇到一个美女。这美女摇摇摆摆地走着,手机呢,就放在一边的兜里,而且有一半露在外面。小偷瞅瞅,感觉把手机偷出来而不被美女发觉的概率是非常大的。为什么?美女毫无防备呗。于是小偷就悄悄过去下手。果然非常顺利。小偷沾沾自喜,转身正想逃走,突然间哗啦一下拥上来好几十个壮壮实实的男人。这些男人一边叫喊着抓小偷,一边就把小偷按倒在地,恶狠狠地揍了一顿,然后把手机恭恭敬敬地还给了美女。美女瞅瞅小偷,哼了声,踹了他一脚,说,小样吧你,还敢偷本美女的手机!美女在前面走,那些汉子就跟着一起走了。小偷百思不得其解。当时他仔细观察过了,这美女就自己一个人出来逛街的嘛,怎么会一下子跑出来这么多保镖啊?回去问师傅,师傅听了,说我的傻瓜徒弟啊,日后可得牢牢记住了,偷哪个的也万万不敢偷美女的东西呀。小偷说,师傅啊,为什么呢?师傅踢了小偷一脚,说,你自个儿好好悟悟吧。讲到这里,我说,所以我说啊,你出去根本就不必害怕小偷。
  周春秀咯地一笑,说,你这是在夸我是美女吧?我说,有这方面的一层意思。不过也是想说明一个问题。周春秀想了想,问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那些男人是从哪里跳出来的啊?我说,真不明白?她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我说,继续想。周春秀又想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想不明白。
  我知道但凡自以为是美女的女孩子,应该都不那么聪明。我也不难为她了,就说,想想吧美女,你一出来,会有多少双男人的眼睛在如饥似渴地看着你啊?小偷偷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嘛。况且,这些男人正苦苦地想着找一个接近你的机会呢。小偷的出现,不正好给提供出来了?他失手自然是无可避免的了。周春秀想了想,咯地笑起来,说,你是说我以后出门,根本就不用怕小偷了?我说,也不一定。周春秀说,为什么啊?我笑,还有一种,专门劫色的啊。
  
  周春秀的脸一红,说,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是不正经的。我说,为什么呢?周春秀说,跟工作性质有关啊。作家不是都好色吗?我不笑了,说,可能吧。孔夫子说,食色性也。这是圣人的话,应当遵守。周春秀抬了抬屁股,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走了啊。我说,行啊。正好我也想出去。你走了我收拾收拾。看看我这办公室,乱吧?周春秀说,跟猪窝似的。
  我送她出门,走了几步,周春秀回头说,哎,你多大了?怎么还没结婚啊?我说,我不是在等一个人嘛。周春秀说,你总是没正经。我说,作家不是都好色的吗?这有什么?周春秀下了几层楼梯,又回头说,你前面说小偷在脸上一摸,到底会是个什么后果啊?我笑,说,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这个比较悲惨。她说,你还是没正经啊。我说不是没正经,是太正经了。她犹豫了一下,说,我给你的手机号码最后一个数不是6,是9哩。然后她就摇摇摆摆地下楼了。
  回来我看看记下来的两个号码,先给毛荣荣的打出去,里面竟然有个女士跟我说,这个号码尚未开通。再按周春秀的,一接就接通了。那边喂了声,我说,出楼了啊你?她啊了声说,这么快就打过来了啊?是不是还想留我再聊一会儿啊?我说周春秀你不够意思啊。那个号码是毛荣荣的吗?周春秀哧地一笑,说,想什么呢你。我是肯定不会把毛荣荣的号码告诉你。我是为你好。我说,为什么呢?周春秀说,这个你应该知道的。她的口气里带着好些委屈的味道。我想我为什么应该知道的呢?难道是她爱上我了吗?
  
  在登城,我暂时还没有自己的家,就住在文化馆楼上。文化馆离邮政大厦有五站路远。登城的站与站之间的距离非常短,五站的距离也不过只有不到两公里而已。我有一辆自行车可以使用。登城所有的邮政业务,都在邮政大厦里面开办,包括存款,包括邮寄信件稿件,也包括零售报刊。这里其实是我经常光临的地方。我差不多隔三五天就要过来,看看有新到的刊物没有,或者把一些稿子寄出去,再或者取取数目不等的稿酬。取汇款的地方与邮政储蓄柜台相连着,我经常站在那里等待着要取的钱从里面递出来。只是以前并不知道里面有一个女孩子,竟然名叫毛荣荣罢了。
  因为属于金融重地,柜台里面与外面隔着一层玻璃。玻璃是防弹的,厚得厉害。与外界沟通的只是一个小孔,连手都伸不进去。再就是下面一个小槽,也伸不进手去。里面经常是一个半老女人在办理汇取款。再就是办理储蓄的。以前我只注意到了办理汇取款的业务员,储蓄因为与我无关,就没有理会。现在知道毛荣荣会在那里,感觉就不一样了。周春秀到我办公室那天下午,没下班我就跑了。骑着自行车到邮政大厦。理由也不是没有。我有一张稿酬单没取,现在可以取了。
  刚发生的金融危机当然影响到了储蓄业务,柜台前存款和取款的都不多。我过去时离下班还有一小段时间。果然看见毛荣荣坐在厚厚的玻璃后面,表情平淡。感觉她是在看什么,但眼光飘浮着,又像是什么也没看。想起上回周春秀跟她说你不高兴了的话,就知道她一定是有心事的。
  前面我说过,毛荣荣不是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起码就不如周春秀。但是爱情似乎与漂亮与否并没有特别特别的关系吧?尤其是一见钟情这种事情。我懂得的。我趴在柜台上向里面望。毛荣荣是一张圆脸,也不是特别的圆,有点长。鼻子两边各长着几个雀斑。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我的工作性质要求我要学会细致地观察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当然这瞒不过我的眼睛。不过她的皮肤不错,五官搭配也合理。好像不足的地方就是像周春秀说过的,不高兴。她坐在那里也是一副不那么高兴的神情。用我工作方面的语言来形容,应该是有点忧郁。当下还会忧郁的女孩子估计不会太多。比如周春秀,她会吗?即使因为什么而不高兴,但不高兴并不一定就等于忧郁。
  我敲了一下玻璃。毛荣荣抬头看我。我通过玻璃上的小孔说,毛荣荣。毛荣荣开始似乎是没有想起我是谁来。也可能这是个错觉。因为她不可能把我忘记了。她的表情是那样的。仿佛有一声轻轻的叹息正等着机会生发出来。但现在这个机会还没有来到。她看着我,慢慢说,有好几天没看到你了。我还以为你记不起来我了。我说,我是顺便过来看看你的。她说,我有好看的地方吗?我笑起来,有啊。她说,哪里啊?我怎么没觉出来?我说,你的名字啊。她哧地笑了,说,你真的对我的名字感兴趣吗?我说,当然了,本质上我是一个敏感的人。一想起你的名字,我心里就毛茸茸的。她说,是痒痒的吧?我说,一样的。
  边上办理取款业务的女人把我的钱和身份证一起塞出来。我握着,眼睛还放在毛荣荣一边,说,你上班,我跟你说话,会不会害你被扣了奖金啊?她说,应该不会吧。反正也没有客户。再说你也可以伪装成来存款的啊?我说,也用不着伪装,干脆我把手里的存了好了。就把钱和身份证一起塞给她。她点数了一下钱,说,这才几百啊?我说,难道你可以拒绝客户存款的要求吗?她笑起来,说,万万不敢啊。你就是拿了十元钱来存,我也不敢拒绝了你啊上帝。我说,要是客户要求你出来吃饭呢?这个可以拒绝吗?她想了想,说,应该可以的。
  毛荣荣让我填写一张单子。我填写的时候她看了我的身份证。填写完毕,她接过去看,我知道你的名字。还跟我的朋友讨论过。我说讨论什么内容啊?她有点羞涩的样子,不说了。我又问了一次,她才说,主要是你多大年龄了,长得帅不帅。我说,现在呢?她又笑起来,说,年龄写在身份证上,人站在眼前。就不用再讨论了。我想问她是不是跟周春秀讨论的,再想想,就没问。
  毛荣荣把存单递出来,我看看上面她的印章,果然是叫毛荣荣。我说,好。这名字好。虽然荣不是毛茸茸的茸,但效果一样。反而似乎是更好了。她说,你在说什么呀?我说,我在议论你的名字。简单一个字,好。她笑,好在哪里啊?我说,让我心里痒痒啊。她说,你总是这么不正经吗?我说,工作性质决定的,我跟她摆了一下手,说,走啦。
  走出几步,毛荣荣在后面哎了声。我回头看她。她已经站起来了。她说,这就走了啊?你不是说客户……嗯,客户要求……要求我出来……你说了不算数吗?我说,你说过,你应该可以拒绝的。她说,我也可以不拒绝啊。我说,如果你愿意不拒绝,那你就出来吧。果然她就出来了。
  因为营业厅这边没有门,她绕了个圈子。出来时她的脸红红的。我说,这没什么不方便吧?她说,有什么啊?不就是应客户的再三邀请嘛。为了业务的顺利开展,我哪里敢拒绝啊?我说,我可有个要求得事先说出来。她说,正当的可以,不正当的当场拒绝。我说,我也不知道正当不正当。我说出来你给判断一下,好不好?她说,说嘛。我说,你得让我叫你的名字。毛荣荣。叫多少次也不许烦。她哧地一笑,叫嘛。取个名字就是给人叫的嘛。我说,成交。
  邮政大厦下班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太阳在西面还看得见。如果单纯吃饭早了点,我就说,毛荣荣,要不你到我那里坐坐吧。毛荣荣说,你住哪里啊?我说,文化馆楼上。毛荣荣说,有五站路呢。我说,毛荣荣,放心毛荣荣,我骑了自行车。我带着你。毛荣荣说,好久没让人带过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往车上跳了。我说,正好锻炼锻炼嘛毛荣荣。过去这叫兜风的毛荣荣。非常时髦的呢毛荣荣。毛荣荣说,你真的喜欢我的名字啊?这一会儿你都叫了有十来回了。我说,当然喜欢啦。毛荣荣说,你就叫吧。看看有没有叫烦了的时候。
  我带着毛荣荣回到单位。有人碰到了,问我毛荣荣是谁。我说我朋友,叫毛荣荣。对方说,哈,名字是假的吧?我说,如假包换。对方说,好名字。人更好。你有福啊。我说这是自然的。幸福。进了我的办公室,毛荣荣说,你真的感到幸福吗?我说心里毛茸茸的一团,你说幸福不幸福?毛荣荣说,我不知道的。我说,简单。你换个角度想想就明白了。毛荣荣想了想,说,我不知道的。不过看着你高兴,我也高兴。我说,这就对了。
  
  胡乱说了一会儿话,天就黑下来了,我们就出去吃饭。文化馆周围有些饭店,大的没有,但都洁净。我让毛荣荣挑选,她随便。我选了一家好一些的。让毛荣荣点菜,毛荣荣说,你点吧。我很少出来吃饭,对饭店的业务不熟悉。我说,毛荣荣,你喜欢吃什么?毛荣荣说,什么都喜欢。
  毛荣荣果然什么都喜欢吃,而且也不腼腆。看来她胃口不错。胃口不错的女孩子讨人喜欢。起码我喜欢。以前我遇到的女孩子,最后不了了之的主要原因就跟她们的胃口有关。过于挑剔食物,或者故意缩食,捏着筷子忸忸怩怩,嘴巴张得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大小,都不可爱。看来毛荣荣没有这方面的毛病。尽管毛病也姓毛,但与毛荣荣无关。我心里舒服,说,毛荣荣,你吃饭的样子真可爱。毛荣荣说,好容易逮着你一回,不痛痛快快吃,哪里对得起你的厚爱啊?
  离开饭店我们重新回到办公室。因为楼道没有灯,黑。上楼时我牵着毛荣荣的手。毛荣荣一点儿反对的意思也没有。所以开了办公室的门,在打开里面的电灯前,我叫了声毛荣荣。毛荣荣用一种毛茸茸的声音哎了声。我就直接抱住了她。她这时挣扎了一下,但也就一下。我把嘴巴贴紧了她的耳朵说,毛荣荣毛荣荣毛荣荣毛荣荣毛荣荣毛荣荣毛荣荣……毛荣荣搂着我的脖子,用她的嘴一下子堵住了我的嘴,把她的名字堵了回去。
  晚上毛荣荣没有回家。她跟着我悄悄地上到楼上,我打开宿舍的门,她就悄悄溜了进去。关上门,我也不开灯,直接把她抱上了床。然后我把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了下来。毛荣荣的身体非常光滑。感觉就是毛茸茸的一片。但这种毛茸茸又无比的细腻,无比的温软。摸索着进入她的身体的时候,毛荣荣突然哎呀了一声,像是被弄疼了。我说,毛荣荣你怎么了?毛荣荣你没事吧?毛荣荣拧了我一把,小声说,你身上有刀子吗?我说我哪里有刀子啊?毛荣荣说,你用刀子捅着我了……我说,那肯定不是刀子。她说,我不相信。就是刀子……
  这一个夜晚毛荣荣都在我的宿舍里。也不知道我们做了多少次同样的事情。反正做得两个人都没有了丝毫的力气,这才罢休。第二天蒙蒙亮,我想把毛荣荣送出去。毛荣荣赖着不走,说,上午我没班。我说,你不怕让人看见啊?她说,你怕吗?我说我怕个屁。她就笑了,说,这不就行了啊。看吧看吧。难道你连个相好的都不可以有吗?我想起周春秀的话。她说毛荣荣有男朋友的,叫陈什么来着的?但看着毛荣荣染在我床单上的一小片已经干涸的血迹,我根本就怀疑周春秀的话。我懂得的。在我之前,毛荣荣还是处女。这个肯定假不了。
  
  过了三天,周春秀突然打我手机。她说你在哪里啊现在?我说有事吗?还是问孙老师的手机号码啊?我可不会蒙你啊。她说问个屁,我找你这个人。我说欢迎你到我办公室来。说欢迎,只是不知道她找我干什么,而且似乎是非常急迫。没多久周春秀就气喘吁吁地上来了。她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进门把门一插,张嘴就问,你招惹毛荣荣了?我说,什么叫招惹不招惹啊?什么意思你这是?她说,你是不是去找过毛荣荣了?没等我说是还是不是,她又说,你也不要急着否认。有人看见过你去了。而且连陈亚明都知道了。他正准备来跟你动刀子呢。
  我吃了一惊,他跟我动什么刀子?我连认得他都不认得。周春秀说,可你招惹了毛荣荣。毛荣荣你哪里敢招惹啊?毛荣荣可是他的未婚妻子。而且他们早就办理了结婚证,五一就要结婚了。我说,这不可能。他们哪里会结婚啊?要说结,也轮不到那个陈……陈什么的啊。周春秀恨了声,你个傻瓜。除了陈亚明,毛荣荣根本就不可能跟别的人结婚。他俩的婚姻不只是他俩的事情,是他们两家的事情。再说明白些,是他们两个家族的事情。毛家和陈家的事情……我一时也说不明白。记着,你万万不可再招惹毛荣荣。除非……
  我说,除非什么?周春秀说,除非你不想往下活了。我说,有这么严重吗?周春秀说,你以为我跟你闹啊?实话说吧,毛荣荣的叔叔哼一声,登城的地得震三天,陈亚明的哥哥跺一脚,震的就不只是登城了。他们定下的婚事,哪个敢插一腿啊?我把登城的官场人员逐个想,还真想到了一个姓毛的。照周春秀的话,这个姓毛的官员应该是毛荣荣的叔叔了。那么姓陈的呢?难道是上面的官员?如果是真的,我一区区文艺创作者,分明就是只蚂蚁了。
  周春秀坐下来,摸起我的杯子,胡乱喝了几口里面的凉茶,把杯子一丢,说,妈呀。要不是看着你可怜,好歹还有些才华,我才懒得跟你说哩。要不是毛荣荣以死拦着陈亚明,只怕这会儿你早就在医院里哼哼了。
  我还是不相信,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了。再说,我招惹毛荣荣了吗?当然我不可能跟周春秀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毛荣荣也决不会跟任何人说出来。问题是,如果真的毛荣荣必须得与姓陈的结婚,那她怎么可能在我这里住了整整一个夜晚啊?而且来的时候是处女,走的时候就不是了呢?这是个问题。它把我的思维给别住了。
  周春秀把气喘匀称了后,慢慢说,毛荣荣是个好人。喜欢她的不止你一个。可她的命运决定了她只能嫁给陈亚明。这个谁也改变不了。你知道毛荣荣她为什么总是不高兴吗?她不爱陈亚明,一点儿也不爱。如果没有人强迫,她也可能会爱一点点吧。但因为她必须要嫁给陈亚明,连这一点点可能的爱也没有了。我警告过你的。而你竟然胆敢跑到邮政大厦,隔着玻璃去跟毛荣荣调情……
  我说,周春秀,你不要再说这个了好不好?就算我喜欢毛荣荣,爱她,这有错吗?周春秀哼了哼,假若毛荣荣没有那么个当官的叔叔,假若她没许配给地区陈市长的弟弟,你当然没有错。可现在你就有错了。我憋着了,只能冷笑。我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这是?周春秀表情严肃,不像原先我看到的那样,似乎这一个周春秀与原来的不是同一个人。她说,你读书多,还是个作家。可这种事情,你总是不如我们女孩子懂得的多。告诉你吧,再过一百年,也还是这样。没人改得了。除非你爹是省长……
  我想了想,确实,在权贵面前,任何事物都脆弱得可怜。我是不该招惹毛荣荣。但是现在,我不仅招惹了,而且还占有了她的处女身。占有的过程一点也不曲折复杂,简单得就如一加一等于二。这可能吗?真的可以如此简单吗?这是不是我幻想出来的?是不是在我个人的梦里,毛荣荣跟我有过那么一段经历?如果是真实的,又如何解释得了呢?我恍惚了。
  回想一下,那个夜晚过去也有好几天了,毛荣荣再也没有找过我。我找过她吗?似乎也没有。平淡。激情过去后就应该是平淡吗?如果是真实的,我似乎,不应该如此平淡着。我们似乎也不应该如此平淡着。这么说来,那只是一个梦。只是我的幻觉。根本,我根本就没有去找过毛荣荣,根本就没有过那样的一个夜晚,我们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是这样吗?
  我于是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眼前真实的周春秀,慢慢笑起来,我说,周春秀,我现在是不是在做梦?你是在我梦里出现的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吗?周春秀瞪着我,你怎么了?精神分裂了吗?要么就是吓坏了?我起身走到她面前,我说,你用力掐我一下,把我掐醒了吧。她抓起我的手,用力掐了我一下。我说你再掐,再用力。她又掐了一下,说,不疼吗?我说有一点点。她说,这说明不是做梦。我们都不在梦里。
  这时我被外面的事物吸引住了。我的办公室在二层。通向外面的只有一扇窗户。现在,有什么在噼噼啪啪地打击着窗上的玻璃。凑近了看,原来竟然是下雨了。我曾经用过许多文字来形容和描写春天下的雨,有些因为文字优美而被广为传扬。但我没想到不知不觉中这雨就真的来了。屋里什么时候暗起来的我也不知道。但这雨的声音却分明勾引出了我的一腔愁绪。我轻轻叹了声,说,最是春愁无觅处,却随细雨上高楼。转眼去看周春秀,却见她似是痴了。
  
  离开窗户转回,经过周春秀身边时,她突然跳起来,一把抱住了我,说,我真的替你担心哩。我没有挣脱,由着她抱。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这不是挺好的嘛,梦醒过来了,外面下雨了。还是美妙的春雨……她把头埋在我怀里,低低说,要是你想有个女人,你就要了我吧。我不会有毛荣荣那样的麻烦。我也不会成为一盘棋上的棋子……我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非常黑,非常光滑,摸着的时候,我恍惚觉得是在抚摸毛荣荣的身体。那样的一种感觉,毛茸茸的感觉。我低头嗅了嗅,我闻到了一绺春天的味道。我轻轻说,这样是不是太简单了?
  周春秀仰起脸来看我,你喜欢复杂吗?我想了想说,不喜欢。周春秀说,咱们也早早把婚结了。这样,毛荣荣也不用担心了。陈亚明也就放心了。我说,周春秀,你喜欢我吗?周春秀说,喜欢的。我说,咱俩才在一起说了一次话啊。加上这一次才两次,连个过程也没有啊。周春秀笑起来,说,这不就是过程嘛。再说了,哪个规定非要一步一步来啊?我说,是没有哪个规定过。周春秀说,不是有一见钟情这个词吗?我说,嗯,听说应该是有的。周春秀说,这不就行了嘛。我就反过来把她抱住了。
  
  毛荣荣真的是五一那天结的婚。我计算了一下,如果我和她共同拥有的那个夜晚真实发生过,而不是虚幻出来的情景,那么离她结婚的婚礼,只有短短的不到十天的时间。之前和之后,她都没有找过我。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我们根本就不曾认识过。照此往前推断,那天在公交车站牌底下发生的事情是梦想出来的,现实生活里从来也没有过的?或者就如我写一种叫做小说的东西一样,是虚构出来的?
  可如果是,那我是怎样认识周春秀的呢?
  ……啊等等。让我想想。我与周春秀的认识,是因为她到文化馆来找孙老师,商量她去梦想剧场找老毕的事情。孙老师不在,她就到我办公室里问。这样我们就认识了。然后在一个下着绵绵细雨的日子,她气喘吁吁地过来,主动向我表白了她的爱情,我接受了。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是这样的吗?
  那么,登城真的有一个女孩子名叫毛荣荣吗?
  我这样说,是有原因的。毛荣荣结婚时,周春秀带着我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新郎是个长相英俊的男人,高大结实,孔武有力。新娘似乎更加漂亮。可能这与化妆师的手艺有关。这个我没有经验可言,不敢妄下结论。记忆里的毛荣荣鼻子两侧是各有几个雀斑的。但新娘没有。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婚礼的横幅上写着恭贺新郎陈亚明新娘毛晓青新婚之喜这些个字。这说明新娘并不叫毛荣荣,而是叫毛晓青。这可能吗?这与我的记忆相吻合吗?
  我问周春秀,你朋友不是叫毛荣荣吗?怎么变成了毛晓青?周春秀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什么毛荣荣?毛荣荣会是哪个人的名字?谁会取这样的一个名字啊?毛荣荣,哈,亏你想得出来。我说没有错,我听到过你亲口叫过她的。周春秀说,醒醒吧老公。我姓毛的朋友就一个,就是眼前的这个毛晓青。她把嘴巴贴近我的耳朵,好好看看,你认识新娘吗?我仔细看了看,感觉似曾相识,但我把握不住。因为毕竟梦是容易醒过来的。一旦醒过来了,梦里的具体细节你会记得多少呢?我苦笑了,摇头。
  喝酒的时候,新娘和新郎一桌挨一桌敬酒。敬到我们这一桌时,周春秀拥抱了新娘一下说,晓青,你简直太漂亮啦。我都要忌妒死了。她拉着我介绍给新娘,这位是我老公,严格说是准老公。叫……她报出了我的名字,说,号称登城一大才子,其实也一般。新娘微笑着看我。我也看她,隐隐的,我恍惚看见了她鼻子两侧的几个雀斑。我的心动了一下。但鼻子两侧长雀斑的女孩子多了。这个做不得数的。我把酒杯擎起来说,恭喜恭喜。她说,谢谢。我抿了一口。她却一饮而尽,把杯子里的红酒全喝掉了。在喝酒之前的一刹那,我突然发现有什么在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我的心哗啦一下破碎了。因为那种东西就叫忧郁……
  一个月后,我跟周春秀结婚了。我们的婚礼弄得非常简单。简单得就如同我们相识的过程。来参加婚礼的人也不多。甚至连周春秀的朋友毛晓青也没来,据说她是去国外度蜜月了,还没有回国。新婚之夜,我们睡在一起。进入到周春秀的身体里的时候,分明我叫喊出了毛荣荣三个字。这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但登城,至少在我们生活的登城,并没有人叫这个名字。叫喊出来的同时,我听见周春秀呻吟了一声,发现她的脸被自己的泪水淋湿了。我说,你怎么了?弄疼你了吗?她蒙着眼睛,小声说,我心里疼……
  周春秀不是处女。这个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丝毫不好的反应也没有。觉得她原本就应该这样。周春秀非常疼爱我,我也慢慢喜欢上她了。这需要一个过程。有时候这个过程可以放在婚前,有时候则可以放在婚后。无所谓的。我的妻子周春秀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文化馆的女孩子都是经过领导的精心挑选,但也没有一个比得上她。她倒是用一颗平常的心来对待自己的漂亮。我们的女儿满月那天,她跟我说,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那回说是找孙老师,只不过是我想出来的一个借口。其实我并不认得孙老师。后来也没找过她。我是奔你去的。要不我怎么会找到你的办公室里啊?她得意地说,不要以为这个过程真的简单。我可是煞费了多少苦心呢。
  我笑,说,这何必呢?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哪里用得着这么煞费苦心啊?你直接找到我,对我说,哎,我喜欢你,你娶了我吧。不就行了?她不相信,说,能这么简单地去爱一个人吗?我说,应该能吧。反正这个世界上,如今都这样了,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不了呢?她想了想,说,是这么回事。停了停她又说,可当时我怎么就没这么想啊?我说,很多事情,大家都想方设法地想给弄得复杂起来呗。也许感觉中,只有复杂过的东西才是好东西,太简单了不容易保鲜啊。
  我喜欢我的妻子,跟喜欢我的女儿是一样的道理。这两个女人,一个年龄大一些,一个年龄小了一些,但她们都那么可爱。我是她们的丈夫和父亲,这个没问题。不过感觉中,对她们的喜欢程度似乎就要复杂一些了。同样因为复杂,我往往也就不过多地去想这些。我还是喜欢简单。越简单越好。
  有一天下雨,闲着没事,周春秀突然问我,哎,你不是说过你读过一篇小说,叫什么刀……刀片什么的吗?我想了想说,我说过吗?她说,你当然说过啦。就是我到办公室找你那回,你说写这篇小说的作家你认识,说他写一个小偷伸手往一个女孩子脸上一摸……我说他是耍流氓,你说不是。不耍流氓他摸那么一下干什么啊?
  我想起来了,说,对了,是有那么一篇小说,叫《刀片锐利》。说是里面的那个小偷掏别人的包,嫌车上的女孩子多嘴,就在她一边脸上摸了一把,然后下车走了。结果那个女孩子一张嘴巴,被摸过的那边的嘴巴竟然一下子张开到耳朵那里了……周春秀惊叫了一声,说,天呐,这是怎么回事啊?谁的嘴巴能张开到耳朵啊?我说,那小偷把刀片夹在手指缝里,他摸人家脸的时候,其实并不是摸脸,而是趁机把人家半边脸给割开了。
  周春秀的脸变色了。她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去堵塞一边女儿的耳朵,防止被她听见了害怕。但女儿早已睡着了,哪里听得见啊?所以堵塞了片刻,她就松开了手。但捂着胸口的那只手却迟迟不放开。我说,怎么了这是。不就一小说嘛?她说,我不信作家能这么写。一定是你自己瞎编出来,企图吓唬我们娘儿俩……我说胡说,我是那样的人吗?她说,我就是不相信。我说,好好好,不相信不是吗?我这就把那本刊物找出来。白纸黑字,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们结婚是租住了两间房子,里面有些杂乱,找起来比较麻烦。我东翻西找,刊物没找到,却从柜子底层的抽屉里找出一张存单来。是邮政银行的。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存的了。看看日期,写的是两年前。存期则是一年。我计算了一下,早就过期了。至于金额,少得现在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区区二百六十元,值得开个户头存一回吗?我坐在地上,挖空心思地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当时存款的具体原因。至于情节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存单上的一个小小的印章引起了我的注意。印章是长方形的,上面只有三个红色的小字,被一个红色的框子框住了。估计应该是当时为我办理存款手续的业务员的印章。这三个字可能被什么湿过了,显得有点模糊。我仔细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前面是一个毛,后面的两个字相同,是一个荣。连到一起就是毛荣荣。恍惚觉得从前似乎是曾经梦见过一个名叫毛荣荣的女孩子。只是梦里的女孩子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张旧存单上啊?这可能吗?难道梦境与现实之间有一条能够相通的通道吗?要不就是我现在处在了一个梦的里面?
  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腿,我感觉到了钻心的痛
  楚。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