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权力下的人性悲歌
2011-12-29张琳
当代小说 2011年8期
李佩甫在平原的“绵羊地”上创造了一个权力统治者理想中的乡间王国,在这里有像神一样存在的“牧羊人”,也有着惟命是从的一群温驯而懦弱的“绵羊”。小说中崇高且不可动摇的政治权力话语,使人物的人性由压抑到扭曲并最终迷失,权力的压迫使人性发生了蜕变,这种人性的悲剧在小说中有一定的普遍性,并不仅仅在呼家堡的村民身上存在,也在呼天成这样的领导者身上存在。
政治权力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人们崇拜权力、追求权力同时也畏惧权力。相较政治权力的统治地位,人却普遍处于弱势和被动的地位。政治权力的威势对人性有着显著而强力的压制和束缚。
李佩甫在小说文本中主要从两个方面来呈现政治权力对人性的压抑。
一方面是领导者为了巩固或进一步追求政治权力而对自身人性的内在自发压抑。政治权力需要经营与巩固,在面对可能使自己的领导权威受到挑战、动摇的人性欲望时,领导者们毫不犹疑地压制住自己内心中的欲望。秀丫是呼天成心中的真爱,呼天成明白如果他和秀丫的关系曝光,哪怕是只被抓到一次,那他的领导权威就会受到损害,他就不是人们眼中的神了,而他所掌握的政治权力就不会像从前一样对村民们有着震人心魄的力量。所以他浇灭自己内心对秀丫的强烈渴望,排斥、压抑爱情对自己的诱惑。为了维护自己在呼家堡“主”的地位,遏制住信教之风,呼天成没有满足母亲的临终愿望,他也没有见母亲最后一面,甚至没有为母亲掉下一滴眼泪,为了追求权力,他把亲情的纽带也斩断了,“他将真实的情感排斥在权力之外,他的权力哲学告诉他,作为一个权力拥有者,必须不能被感情左右。”他确实做到了。
另一方面则是不可撼动的政治权力用自身的威势对普通民众人性的外在压制。这种外在的挤压能够改变人的性格,抑制人的情感。秀丫从南面来到平原后有了变化:“按秀丫的本性,她应该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可到了呼家堡之后,不知怎的,她很快地就学会了沉默。她也开始像呼家堡人一样,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什么都在心里沤,让外人什么也看不出来。”秀丫的这种性格行为的变化实际上也是在呼家堡这种政治权力话语浓厚的氛围下所发生的,在以呼天成为“主”的权威下,她压抑了自己的本性和真实的内心情感,喜怒哀乐都掩藏在了心里。刘全是村里很有脸面的匠人头儿,他平日里为村民盖屋时所累积的威信和“脸气”使打捞失足落水的女儿“魂灵”的日子成了呼家堡盛大的节日,村支书呼天成在这“盛大的节日”中被边缘化了,呼天成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他将代表小娥“魂灵”的那条小鱼活活捏死,用这种方式损毁刘全的“脸气”。呼天成不仅仅代表了他自己,他更是村里最高政治权力的代表者,在这种权威面前,刘全的失女之痛与内心悲愤这些人之常情都被压制了,即使愤怒也没有胆量来发泄,只能生生压抑在内心深处。
在小说中不仅体现了人性在政治权力下受到的或内在或外在的压抑,也展现了人性在长期的这种压抑之下所呈现出的病态的扭曲,人性被异化,人性中的善良与真挚正一点一点的消逝,多了冷漠和残忍。
秀丫是一棵水灵灵的“白菜”,呼天成太想吃掉这棵“白菜”了,但为了成为这片土地的主宰,他一直在与自己的欲望做着激烈的斗争,压制这种热切的渴望是极度痛苦的,就像是把灵魂放在油锅里煎炸。无尽的煎熬和对权力的坚守让他对秀丫的感情也扭曲了。每当秀丫走进茅屋的时候,呼天成总是用一个“脱”字来打发她。可当秀丫脱得光光的在草床上等他时,呼天成就对着秀丫雪白的胴体开始练功了。这是令常人难以想象的一种病态隐忍,秀丫成了呼天成对政治权力追逐道路上的牺牲品。
村中干部们对鳖儿出走的反应中也能让我们看到这种人性扭曲的延续,这群呼天堡的领导者在强势的政治权力下被异化,让人心生畏惧。鳖儿冒天下之大不韪要离开呼家堡这个被认为是“打都打不走”、“铁板一块”的集体,呼二豹主张把鳖儿吊起来“胳肢”;羊场场长呼平均要给鳖儿“开小灶”,找个僻静地方让干部们轮班找他谈话,一夜一夜熬他……值得回味的是这些干部们提出惩治方法时的表现。他们都在心中想象着鳖儿挨打的情景,并且似乎还在享受和回味着这幅场面,这种种对于整治他人的兴奋让人胆寒,没有一个人想要了解鳖儿要走的原因和他内心的想法,也没有丝毫的理解与怜惜。他们仿佛是一群嗜血的苍蝇,当有人违反所谓的规矩时,眼中就会病态地冒出对血的渴望和兴奋。
这种病态的扭曲在普通村民的身上则集中表现在“斗私批修”中对“窄过道儿”的批判上。这些追寻者们懵懂地跟随着“上帝”的脚步来“触及灵魂”,成了一个个木偶,胆怯而麻木,但在温驯无骨的外表下内心深处却压制着一股令人畏惧的残忍。推来搡去的混乱中,一个窄窄的小板凳使“窄过道儿”意识到呼家堡女人心中对自己的恨,而女人们也把这种恨灌注到了“箩面”这种自创的“帮助”方式。推来搡去的混乱中,她们在怨恨和兴奋中把“窄过道儿”箩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同宗的婶子、大娘、妯娌们,与自己最亲近的大嫂的揭发让她感受到背叛和绝望,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使“窄过道儿”自己走到了窄过道上了。由于整个呼家堡都笼罩在呼天成政治权力的权威之下,“斗私批修”实际上成为人们发泄自己长期被政治权力压抑的生命力量的出口,超长时间的压制使得这种喷发呈现一种病态,她们更愿意给别人肉体上的伤害以带来一种精神上的快感。“斗私批修”的扩大和蔓延“消解了人们的亲情,分化了族人之间的血脉关系,让彼此之间产生了嫌隙和仇恨。而后又让人在激动中发疯!”
权力就像是太阳一般,明亮刺眼,周边还围绕着一层美丽的光晕,权力的掌握者并不能将阳光真正的握在手中,反而会迷失在这诱人的光环中。政治权力统治下的人们无力反抗,渐渐地也疲于反抗,心甘情愿接受权力的强压,只是在绝对的权力指引下盲目前行,仿佛成了一群迷途的羔羊,丢失了自己的本性,丧失了扎根土地的生命强力。
呼家堡的人们在经历了对自身情感和欲望的强烈压制,长久的压抑之下便是人性病态的扭曲,最终人性在政治权力的话语下迷失,甚至连智力也退化了。人们仿佛成了没有自己情感和欲望的木偶,过着“猫样”的悄无声息的生活。权力支配着生活的轨迹,作息的时间已经被安排好了,工作也被分配好了,一眼便能看到自己的未来与命运,一切都被设定好了,所以丧失了创造自己命运的欲望与冲力;呼天成是呼家堡一切的中心,呼天成的喜怒哀乐就是呼家堡的喜怒哀乐,人们迷失在对政治权力的狂热和盲目的崇拜之中。呼天成病重时想听狗叫却不可得,徐三妮跪了下来学狗叫,而后,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跟着徐三妮学起了狗叫!这一片震耳欲聋的狗叫声是对人性迷失的凸显,为了呼伯的愿望,呼家堡的村民可以放弃尊严,甚至放弃作为一个人的资格。呼家堡的村民们多年来在呼天成“神”一样说一不二的领导下真的变成了一群“绵羊地”上的“绵羊”,如同这块平原的“无骨”一样,平原上的这些村民也变得无骨、怯懦,就像是豫中平原上的最普通最常见的二十四种草,“矮矮的、孤孤的、散散的”,“软塌塌的”,“很低眉顺眼”。
而作为权力的掌握者的呼天成也在权力的漩涡中迷失了。他在与人的交往中顾虑重重,考虑良多。他根据物质利益关系和政治利益关系来调整、决定自己的言语和行动,早已经不是从自身的本真出发了。在政治运动的风口浪尖中,呼天成从外面秘密地接回被打断腰的老秋。呼天成冒着生命的危险的举动不是因为他与老秋有多么深的情谊,而是根据自己的直觉和判断老秋不会就这么在政治上消沉下去,他一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事实证明老秋的重新崛起是呼家堡发展上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邱处长、刘副局长、冯主编、范行长……呼天成不停地发掘着将来会对呼家堡有帮助的潜在人才,他几十年来一直经营着“人场”,受过他帮衬的人很难说出一个准确的数字来,这些人遍及各个领域,心中对呼天成有所求也有感激。呼天成深谙驭人之道,舍得下力气,不计成本,也不轻易让他们回报,人情编织下的大网有着难以想象的能量。
呼天成是呼家堡的“上帝”,在从人变成“上帝”的过程中他自身已经被政治权力侵蚀了,而呼家堡的村民们也在“上帝”的统治下由人变成了“羊”,不管是呼天成还是村民们,他们作为人的本性都经历了压抑、扭曲、迷失的痛苦过程。米兰·昆德拉说过,如果放弃了对人的探索,那就是小说的死亡。李佩甫通过《羊的门》对人性进行了深入的探索,为我们展现了人性蜕变的过程,呈现了一场人性的悲剧。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