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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

2011-12-29尹群

当代小说 2011年8期

  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树山大叔和树山大婶两个,谁也没想到,老了老了竟还脱离了农村,要被女儿建设接到城市享福去。屯里人说起这件事来,个个把嘴咂得吧吧响,就好像,眼瞅着人家在桌上喝酒吃肉,而自己却眼巴巴地上不了桌。说你看看,看看人家那孩子,那才叫没白养活一回!接着又夸树山大叔跟树山大婶,说瞅瞅人家那老两口子,一看就有福。要走的头天晚上,树山大叔一连气串了好几家门子,有点跟人家告别的意思,也有点恋恋不舍的意思。说妈个腿的,要坐一天一宿的火车。咋受。人家就惊讶,那么远?可不是,进关里啦。人家就咂嘴,说,那地方,冬天可暖和呢。哪像咱这地方,冻死人。就是。我们建设说了,我跟她妈这气管炎,到那儿过个几冬,就好啦!真的?可不。建设说的。跟树山大婶平常对心情的邻居妇女们,则一个接一个地上家里来坐坐。要走了,恋恋不舍的。一下子比往常近乎很多,相互扯着,到底被树山大婶让到炕头上,还不撒手,倒像分别多少年刚见了面似的。说,他大婶子,这一走,就说不上啥时候才能再回来了呢。说着竟红了眼圈。扯着袖子抹一把。树山大婶眼睛便也泪盈盈的,叹口气,说,建设这孩子,说啥非得让去,非得让去。不去,都跟我们急眼啦。也怨那老鬼,一看电视就瞎念叨,说你看人家城市,多漂亮,多干净。哪像咱这屯子,土里土瘪的。人气儿也越来越不旺。在孩子跟前也这么念叨。建设那孩子多鬼,还能不明白?其实,我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去。眼瞅土埋脖颈的人了,上啥城市呀。冷丁到那疙瘩,人生地不熟的,不得憋屈死?哪像咱这疙瘩,吃完饭,拾掇完,东西两院的,往墙头上一趴,说说话,唠唠嗑,多自在。你说说。树山大婶无奈地摊摊手。妇女们见树山大婶不像树山大叔那样兴高采烈的,是真的有点不愿离开家,上火呢。就劝:虽说是不太习惯,可天天能跟闺女在一块儿,不是比啥都强嘛。树山大婶说,可也是。这上来一阵子想闺女,也挺难受的。邻居就说,就是,还不去?去吧。那一晚,树山大叔兴奋得睡觉都没睡好。想,自己这辈子,总算没白活。跟老伴说,一定要好好多活几年。活到八十岁。老伴说,还活一百呢。你就不知道人家烦不烦。我可不活那么大岁数。活到七十就中。老两口一直说到下半夜。
  树山大叔对城市的向往源于少年时代对电影的迷恋。那时农村看的都是露天电影,赶在天气暖和的季节,公社放映队的两个放映员,赶着一挂驴车,拉上几个箱子,两根长木头杆子,每日不停地走在一个大队通向另一个大队的乡间道路上。两个放映员,一个坐在前面赶车,一个则背靠在箱子上,双手枕在头下,闭着眼睛吹口哨。吹《太阳出来照四方》。树山大叔眼尖,远远地,一看见那个驴车,就认定是演电影的来了,就激动得又蹦又跳,饭也吃得多,活儿也干得快。看得最多的是《地雷战》、《地道战》,里面的台词孩子们都能背下来,并且应用得恰到好处,比如,“高家庄,实在是高!”比如“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许放空枪!”等等。但是露天电影受天气和环境的限制,比如,本来急切地盼着晚上看电影,什么都准备好了,葵花子也炒好了,衣服也穿好了,却突然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一场电影就泡了汤。第二天依然下。第三天依然下。下得孩子大人都骂。骂老天爷。等到了冬天,电影干脆就停演了。天寒地冻的,哪里还能站得住脚呢?
  有一年寒假的时候树山大叔上了一趟县城的大姑家,大姑家的表弟领着树山大叔去看电影。树山大叔感到很惊讶,说看电影?这时候?树山大叔不相信冬天还能看电影。树山大叔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冬天看过电影呢。上哪儿看?表弟说上电影院。电影院真高,真大,棚顶的灯一亮,像无数颗星星。每次灯一亮,树山大叔立刻把个脑瓜转来转去,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双眼睛,他一回头,那些眼睛便唰地都看向他,好像人家都知道他是从乡下来的孩子,是平生第一次进电影院看电影似的。树山大叔便羞涩地低下头,一动不敢动。消停不到两分钟,又觉得屁股下能翻起来的椅子也挺好玩,还带着扶手。就双手撑在扶手上,一使劲,屁股便离开了座位,身体悬空,游荡着双脚,荡秋千。电影演完的时候,电影院里噼里啪啦一片响。乡下看电影,坐的是柴草,或者土坯砖头,电影一演完,谁都不用管,“轰”的就散了,第二天操场上一片狼藉。从此,树山大叔知道城里原来比农村好多啦,城里最好的,莫过于冬天也能看电影。而且想啥时候看就啥时候看,想看几遍就看几遍,多过瘾。树山大叔都不想回家了。妈说,上一趟城里,就知道城里好了不是。知道城里好就得好好念书。大了也进城。但那时候还没有恢复高考,上大学都是靠下面保送,叫工农兵大学生。树山大叔父亲是农民,一点社会关系也没有,所以书念得再好也没用,没人“保送”他。看人家干部家的孩子高中毕业了可以上大学,毕业留在城里,树山大叔羡慕死。恢复高考的时候,树山大叔已经是结了婚有了孩子的爹了,在生产队干了几年的农活,但树山大叔还是忍不住参加了那一年的高考,结果是可想而知。
  树山大叔不死心。树山大叔虽然没有说,但谁都看得出来,树山大叔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了。树山大叔总共生了三个儿女,老大建国,老二建军,女儿建设。第一个让树山大叔的希望落空的当然是建国了。建国在父亲的监督下,学习不敢懈怠,可就是脑子笨,成绩不好,结果考了一年又一年,总共参加了四次高考,也就是说,树山大叔不惜一切代价,让建国连续补习了一年又一年,最后总算考上了地区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了乡下一所中学。老二建军学习还不如建国。建军对体育比较爱好,踢足球,打篮球,样样都行。就是学习不行。头一年没考上,树山大叔也依然让建军补习。可建军一点信心也没有,一点学习的热情也没有。常常是人家上课的时候,他脚下踩着个篮球,时刻准备冲出教室。经常废寝忘食地战斗在球场上。建军心里打定了当兵的主意。建军在部队干得真不错,没几年就提了干。树山大叔好像黑夜里看到了光明,鼓励建军,争取把官当得再大一点,官再大一点就可以留在部队了嘛。然而建军提到连职的时候,他们团长看上了他,要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他,可建军嫌团长的妹妹长得太丑,没答应,结果就提前转业到了地方。树山大叔知道后,把建军好一顿臭骂,说你个傻瓜,傻透气啦!团长的妹妹你还看不上?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事让你给碰上了,你还挑三拣四。长得丑俊有啥用?是能当吃还是能当喝?!俗话说,丑妻近地家中宝。你妈长得丑,可会过日子,你看看咱家的日子,谁家能比得上?树山大婶拿过扫炕的笤帚疙瘩,照树山大叔的背上敲两下,你个老鬼。团长,那可是团长啊,多粗的一棵大树啊!树山大叔惋惜得直吧嗒嘴。建军先分到县武装部,以为可以在县里站下,可县武装部又把他分到了下面一个乡的武装部,当了部长。反正最后的结果还是没能进城。尽管别人对树山大叔已经羡慕得不得了,说树山大叔是最有正事最有成就的一个农民,两个儿子都跳出了庄稼院,都有了工作。可树山大叔自己依然不满意。树山大叔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自己的下一代真正成为一个城市人,有城市户口,吃商品粮。树山大叔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女儿建设的身上。建设似乎比两个哥哥更能理解父亲的心愿,所以学习比两个哥哥勤奋刻苦。建设从小喜欢画画,建设的老师说建设如果学个特长,考美术,考个好学校不成问题。树山大叔说好学校?好学校是啥学校?老师说,“央美”不敢说,但“鲁美”是肯定有希望的。树山大叔就听了老师的话,叫建设学了美术。可学美术是很费的,树山大叔看着老师善意的提醒,坚定地点点头,说钱是人挣的。只要建设将来能出息人,能留在城市,叫我砸锅卖铁也中。建设就一面在学校学习文化课,一面利用假期的时候上省城去学美术。师大艺术学院的美术老师办辅导班,招收了很多外地的学生。一年下来,建设就花了几万块钱。都是在屯中借的。但树山大叔一点怨言也没有。最后建设果真没有辜负树山大叔的希望,考上了“鲁美”,毕业如愿以偿地分配在了城市。
  
  乍一进城,树山大叔觉得这也新鲜,那也新鲜,什么都新鲜。树山大叔刚到城市,就给城市总结出了几大特点,即楼高,车多,人挤。树山大叔跟树山大婶说,在咱屯子,这辈子你上哪疙瘩看见这么高的高楼?你瞅瞅那个,树山大婶顺着树山大叔的手指往上瞅一眼就赶紧闭上眼睛。树山大婶眼晕。树山大叔则拿手遮着阳光,把脖子望酸了,也没数出那高楼到底有多少层。跟树山大婶念叨着,你说啥人敢住那么高?那不是上天了?站在马路边上等着穿过马路,小汽车一个接着一个,不断流。树山大叔又感叹了,说这车。跟树山大婶说,你知道什么叫车水马龙?这就叫车水马龙。树山大叔可是高考油子,肚子里正经有点墨水。扯扯一旁懵里懵懂的老伴,说你看看,可街筒子,没别的,净是人和车。这辈子,你见过这么多的人和车?戚是的!树山大婶说闹死。树山大叔撇撇嘴,你呀。屯子倒是不闹。树山大叔看啥都要蛮有兴趣地研究上半天。领着他们逛街的女儿女婿,走着走着就走到前面去了,就得回头站下来等他们。
  建设跟丈夫都是搞美术的,丈夫在电视台搞美术设计,建设从外表上还看不出什么,而建设的丈夫一看就能看出来,身上有一股子艺术气质,头发留得很长,在脑后那么一扎。树山大婶背后跟树山大叔说,你说建设对象那头发整的,跟个马尾巴似的。树山大婶说完抿嘴乐。树山大叔则白一眼树山大婶,你懂个啥。
  树山大叔没想到的难题很快就一个接着一个出现了。女儿家住高层,用树山大叔的话说,就是住在天上,上下当然都是电梯。可树山大叔和树山大婶不会使用电梯。头两回跟建设一块儿坐,一起一落,忽悠忽悠的,跟晕车的感觉差不多。树山大婶说心直翻个。埋怨说坐这玩意儿。永远都不想再坐。坐的时候,把眼睛闭着,差一点吐在电梯里。甘愿爬楼梯。可是呢,二三十层啊,一爬一身汗,比在家干农活还累呢。多数时候,爬不到一半,树山大婶就爬不动了,扶着栏杆喘。树山大叔还振振有词地跟树山大婶说,这样才能锻炼身体呢。树山大婶不用好眼神瞅他。有两回没记准家住几楼,爬得晕头转向的,拿钥匙去开人家的门,开了半天,结果哗啦门打里边开开了,不过只裂开一条缝,探出半颗光秃的脑袋,一个老爷子十分警惕地打量着他俩,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呢?看那眼神,是把他们当成剜门撬锁的了。树山大叔和树山大婶更是吓得不轻,连连赔着不是,说这扯不扯,这扯不扯。在楼道里坐了一个上午,等建设回来。
  树山大叔不愿在家里上厕所。女儿女婿在家的时候,树山大叔从来不上厕所,有屎有尿憋着,等女儿女婿上班走了他才方便。实在等不急了就上小区里找公厕。树山大叔背后跟树山大婶发感慨,你说,都说这城里人干净,就这个干净法,窝吃窝拉的。我看,跟咱家圈养的猪差不多。吃饭,睡觉,拉屎尿尿,全在一个屋。树山大婶说你可别瞎说,这哪是一个屋?这不都是分开的嘛。树山大叔说分开不也是在一个屋?末了,树山大婶反过来气树山大叔,说再不好也比咱农村强,先说冬天上厕所不冻屁股。
  树山大叔头发长了要剪剪,跟树山大婶在小区附近转悠了半天,就是找不到个连剃头带刮脸的那种老理发馆。树山大叔愿意让年纪大的老剃头匠给自己剃头。树山大叔进屋一看是打扮得很洋气的小姑娘给自己剃头,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价钱又贵,剃个头,要十几二十块钱。这一年剃个七回八回的,得多少钱?树山大叔舍不得。干脆回家让树山大婶动手,拿裁衣服的剪子给他剪。树山大婶在家的时候,经常用大人的破烂衣裳给孩子们改衣裳,因为是旧的,即使剪坏了也不怎么可惜,所以树山大婶敢下剪子。可是树山大婶却从来没用剪子给人剪过头发的。好在树山大叔的脑袋也不那么讲究,剪好剪赖没多大关系。树山大叔鼓励树山大婶,说,剪短就行。好不好看无所谓。结果呢,树山大叔的脑袋就被树山大婶给剪得七长八短。女儿女婿回来见了,忍不住笑,说妈呀,谁咋把我爹的脑袋造害那样?领着树山大叔上美发店,重新理了一回。
  女儿家雇有保姆,负责每天一家人的吃饭,洗衣,蹭地板擦家具什么的。反正家务活全包括在内。这样一来,树山大叔和树山大婶两个,每天就是干呆着,啥事也没有,吃饭算活儿。每天早晨一起来,保姆就已经把牛奶热好了,端到二老的跟前。树山大婶不喜欢牛奶那股膻味,硬着头皮往下喝。树山大叔则嫌牛奶不顶饱,尿两泡尿肚子就空了。三天两头的,还要喝燕窝粥,喝人参汤,喝骨头汤。好好的鱼,不吃肉,也熬汤。喝这个喝那个的。说是健脑,补钙,防止骨质酥松。甲鱼啦,乌鸡啦,乳鸽啦,稀奇古怪的,听都没听说过。建设说这些都是特别有营养的。限制吃肉,限制喝酒。说肉吃多了不好,酒喝多了不好。菜也清淡,说油水大了,增加胆固醇。还不让吃得太饱,说吃得太饱也不好。人家日本人的长寿秘诀,一个是清淡,一个是少吃。树山大叔顿顿吃个半饱不饱的。尤其是酒,严格限量,顿顿只准喝一两,喝得树山大叔舔嘴巴舌的。树山大叔看着女儿,求女儿再赏点。建设就再给树山大叔的杯里又淋了几滴。建设说你这个年龄,得少喝白酒。对脑血管不好。要不,你喝红酒。喝红酒对脑血管,对心脏,都有好处。树山大叔喝了口红酒,又苦又涩的,强咽下去。再也不喝了。回到自己屋里,树山大叔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睡觉,也不跟树山大婶说话。树山大婶知道老头子心里不高兴。就小声责怪道,不知好歹。人家不是为了你好?不是想让你多活几年么。就这,还要活七老八十呢!树山大婶把嘴撇出了声响。树山大叔就笑了。有时候树山大叔让树山大婶跟小保姆说说,熬点小米饭,买点蘸酱菜,再打点鸡蛋酱,就是通常所说的农家饭,改善改善伙食,别总是吃那些有营养的破玩意儿,忒难吃啦。可是呢,人家女儿女婿不爱吃,小保姆也不敢做呀。后来树山大叔跟树山大婶商量,说要不,让建设干脆把小保姆辞退算了,省得咱俩一天到晚没事干。一天做做饭,拾掇拾掇屋子,又锻炼了,又节省了一笔开销不是。饭桌上一说,女儿女婿都不同意,说让你们来就是让你们来享福的,又不是让你们来当保姆的。真是的。
  有几天保姆病了,这下树山大叔跟树山大婶可有了干活的机会了。两个人天天老早就起来做饭,拾掇屋子。老伴做饭总是习惯多做些,把下一顿的带出来。在农村,这样一个是为了省事,一个是为了省柴火。这些年柴火不缺了,但习惯却改不了。女儿女婿却从来不吃剩饭剩菜。不管剩多少,用建设对象的话说,“统统下水道的干活”。树山大叔跟树山大婶要吃他们也不让,说吃剩饭剩菜,吃坏了肚子,哪多哪少?树山大婶说哪有那么娇贵?过去在家的时候,不是常吃剩饭剩菜?吃坏了几回?说一千道一万,现在就是日子好了,不缺吃不少穿啦。
  说到穿戴,树山大叔也生气。女儿女婿穿的戴的,当然都是最时兴的。都是品牌。当然,什么牌子的算得上是品牌,树山大叔和树山大婶谁也说不上。只是听说。可是呢,有些只看见人家穿过没几回,就不再穿了,说街上你看谁还穿?搁置在衣柜里,打入冷宫。树山大叔背后跟树山大婶磨叽女儿女婿,现在的年轻人,忒不会过日子。说建设啥时候变得这么大手大脚的?这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这种过法能行?古话说,有时常想没有时。妈个腿的。树山大婶则白一眼树山大叔,嫌树山大叔嘴碎。都像你那样,那做衣裳的不都得饿死才怪呢。树山大叔一件衣服能穿十年二十年,也舍不得扔。树山大叔牢记雷锋的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雷锋的话成了树山大叔的生活准则。吃上也是。树山大叔的原则是填饱肚子就行。吃啥好的赖的,这头进那头出,香香嘴,臭臭屁股。纯属浪费。
  树山大叔在小区的垃圾堆里捡回来一双半新的旅游鞋,端详来端详去的,也没找到哪块儿坏了,帮也没开,底也没漏,说这么好的一双鞋,咋就扔了呢。你说说。回屋穿在自己的脚上,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走,末了脱下来,吧嗒吧嗒嘴,说可惜有点挤脚。放到床下,打算将来给乡下的穷亲戚带回去。建设发现之后,看一眼丈夫,趁丈夫不注意,赶紧将那双鞋扔到楼道去。背后跟爹说,下次,别见什么都往回捡。你知道是什么人穿过的?有没有病毒?树山大婶暗暗掐一把,树山大叔才忍着没有争辩。
  
  女儿女婿要么就是半宿半夜的不着家,在外面有应酬。要么回来了就是半宿半夜地鼓捣电脑,有时候树山大叔跟树山大婶都睡醒一觉了,见他们的屋里还亮着灯。树山大叔蒙着被子唠叨一句,这得走多少电字。可是早晨却不起来。谁说过,城市人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尤其是双休日,要睡到晌午。树山大叔跟树山大婶却天一放亮就躺不住了,就得起来。起来也没事干。不像在家,喂喂猪喂喂鸡,抱柴禾做饭,一睁开眼就有干不完的活儿等着你。树山大婶便默默地擦地板,把地板擦得纤尘不染。树山大叔呢,本来也是个呆不住的人,在家,清早一起来,要给水缸挑满水,要喂牛喂马,要打扫院子,要侍弄门前的菜园子,然后才是吃早饭。吃过早饭,方才正式下地干活。如今呢,起来早也没用。看电视是活儿。看电视又不敢把电视放大音量,他耳朵有点背,声小啥也听不清,就凑近了看口型。看得费劲,看着看着啪地把电视关了。树山大婶就嘟哝一句,说你不能轻点?怪树山大叔弄大了声响,怕吵醒了那两个睡觉的人。树山大叔跟树山大婶磨叨,城里人跟咱农村真是不一样,拿黑天当白天过,拿白天当黑天过,你说,这不是黑白颠倒么!
  树山大叔见小区的绿地,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忍不住就蹲下来,薅薅里面的杂草。树山大叔种了一辈子庄稼,此时见了长在地里的杂草手就痒痒。结果呢,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妇女吆喝住了,说干什么呢?去去去!在家的时候,门前的园子,从没像有的人家那样,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了,就荒废了。树山大叔家的小园,冬天呢里面堆雪,堆粪,堆柴禾,看着有点乱糟糟的。可是只要夏天一到,立马就变了样,畦是畦垄是垄的,井井有条,一畦畦的韭菜芹菜,一垄垄的茄子辣椒,一架架的黄瓜豆角……真个是蔬菜飘香啊。摘豆角,摘黄瓜,人就钻进茂密的架子里去,那顶花带刺的黄瓜味,好闻哪。树山大叔被人一撵,脸上有些挂不住,说我是薅草呢。跟人家说,白瞎这么大块地方啦。若是种上点蔬菜,够吃好几家子的。何必上市场去买。啥时候吃啥时候就薅点,也方便。人家说,愿意种回家种去!继续挥着手,像轰苍蝇蚊子似的。树山大婶扯着树山大叔的袖子,把树山大叔拽走了。
  这么的呆了一段日子,树山大叔和树山大婶觉得越呆越没意思。两个人就猛然想到了应该让建设赶紧要个孩子,一哄上孩子,日子兴许就过得有意思了。树山大婶私下里跟建设说,你不是说让我来给你哄孩子吗?咋还不赶紧要个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得要了。趁我还能动弹,也好伺候你月子呀。树山大婶着急抱外孙子呢。也觉得应该为女儿尽一份力。省得这么整天干呆着,多无聊。有个孩子哄,也有个营生干。建设说不忙。再说,就是将来有了孩子,也用不着你们哄。不用我们哄?那用谁哄?建设说哄孩子多累呀。树山大婶说我不怕累。你们几个不都是我自个伺候大的?一把屎一把尿的,谁帮过我一把?如今就这么一个,再累能累哪儿去。再说,哄我自个的外孙儿,累也高兴。建设说,孩子的启蒙对他的一生影响很大。树山大婶不懂什么叫启蒙,你说的啥启蒙?建设说,启蒙就是,对孩子早期进行的智力开发,这很重要。我们要给孩子找一个专业的启蒙老师。树山大婶听出了女儿原来是信不过自己,就生气了。建设见妈把脸撂下了,赶紧说,孩子叫你们一哄,惯都惯坏啦。建设夜晚躺到床上,被窝里跟丈夫说,妈着急要给咱们哄孩子呢。丈夫说,哄孩子?咱俩将来要孩子,也绝对不能让老人哄。建设说为啥?丈夫说怕老人挨累呗。建设嘴一撇,说才不是呢。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你是怕我爹我妈把咱们的孩子哄成小土八路,一张嘴就是“嗯哪”,“嘎哈”(嘎哈:东北话干啥的意思),“这疙瘩”“那疙瘩”的,是不是?丈夫就笑。树山大婶知道给女儿哄孩子的事也没指望了,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越发的落寞。
  建设和丈夫也就是在树山大叔和树山大婶刚来的头两天抽出时间陪陪他们,逛逛商店,上上公园,游游名胜古迹,意思是让一辈子没出过门的父母好好开开眼。之后,人家就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了。人家不可能总有时间陪他们。再说,就是人家有时间陪他们,女儿还可以,女婿就不同了。在女婿跟前,则多少有些拘谨。尤其是面对留着那么个马尾巴的女婿,人家不觉怎么,他们倒总觉得尴尬。所以女儿女婿在家还不如不在家。偌大个房子,剩下树山大叔和树山大婶两个人的时候,空空荡荡。树山大叔和树山大婶轻易不敢出门,想出去溜达溜达也不敢,怕回来找不着家。便整天呆在屋里,大眼瞪小眼。在家的时候,憋得慌了上东西两院的邻居家串串门子,扯扯闲篇,心里就宽敞了,气也出得顺畅。这可倒好,从打来,连对门的邻居长啥样还没见过呢。用树山大叔的话说,他们现在可真成了圈养猪了,吃了睡,睡了吃。有一样比猪强,就是能看电视。猪没电视看。看够了,睡够了,就站在窗前,望望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望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望那一个一个小小的窗口,望着望着树山大叔不由得叹一声。树山大叔又有了感悟,这高楼大厦,远一看,咋跟个鸟笼子似的?树山大叔跟树山大婶说,咱们这不是跟被关进了笼子里的鸟差不多吗?树山大婶把脑袋扭到一边去,咬着牙说,活该。是你自愿往笼子里钻的呀。树山大叔就不吭声了。
  树山大叔和树山大婶当然不愿总是呆在笼子里。慢慢地,他们试探着钻出笼子,下到楼下,在楼下的小区里转悠一会儿。后来呢连附近的休闲广场也可以去了。那里人多车少,相对安静一些,不那么拥挤和吵闹,人呢都在默默地锻炼身体。而且老年人占了多数,在那里伸伸胳膊,踢踢腿,扭扭腰,要不就是舞舞剑,做做操,打打太极拳,像电视里的慢镜头似的。个个神情专注,谁从眼前经过也不理会。更不要说上前跟人家搭讪唠嗑了。树山大叔跟树山大婶开始连看也不好意思看,只是溜边慢慢走,怕打搅人家。走到没人的地方,树山大叔也忍不住学人家的样子,把胳膊甩几下,把个有点弯曲的腿使劲踢几下,再把个有些驼的后背往起挺一挺。像树山大叔这个年纪的城里人,六十岁不到,腿不弯,背不驼,所以,树山大叔一眼就能被人看出不是城里人。树山大叔一辈子务农,出的是体力,脸朝黄土背朝天,树山大叔的形状,完全是农业劳动塑造的结果。看着树山大叔又抻胳膊又踢腿的,那副笨拙的样子,树山大婶撇一下嘴,再怎么学,你也不像人家城里人。
  树山大叔和树山大婶在城里没呆上一年就不想再呆下去了。城市虽然人多,拥挤喧嚣,可是树山大叔和树山大婶却觉得快要憋屈死了。不要说出门也找不到个邻居熟人啥的说说话唠唠嗑,即便是在家,女儿女婿下班回来,也只有吃饭的时候跟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最多是建设让爹妈,说吃菜吃菜,然后往爹妈的碗里夹菜,树山大叔说吃呢吃呢,树山大婶就也往女儿的碗里夹,夹来夹去的。建设的丈夫看着这娘俩如此客气,觉得很有意思。也让岳父大人吃菜,却不动手,怕岳父大人像树山大婶那样,也往他的饭碗里夹菜。话呢整天唠来唠去的,已经没什么新鲜的话题,常常是建设跟丈夫两个,说单位的琐事,说网上的新闻,说车子,说房子……树山大叔和树山大婶听得懵懵懂懂,插不上嘴。
  后来老大建国来电话,说他们的大孙子快要订婚了,日子都定了,冬月十六,问他们回不回去喝酒。没想到树山大叔很爽快地答应说回去回去,见建设跟丈夫在一旁听着呢,怕女儿女婿多心,又说,你妈呀,早就想她大孙子啦!临回家的头一天晚上,树山大叔和树山大婶依然是兴奋得半宿没有睡好。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