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地的骨头(外一篇)

2011-12-29李新军

躬耕 2011年3期

  我们须得观望大地。
  乡村的事情,都要从大地上开始说话。庄稼人容易较真儿,他们跟我谈起眼前大地,好像就是在谈自己粗糙皮肤的身体,语言略微有点生硬,可听上去充满了无限感情。皆若手里的一件农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又不晓得怎样爱惜,生怕使力折毁在自己手里,耽搁了家里的农活。我有心问他们村庄和田野里的一些事情,他们围在我的身边,好奇地看着我,对我借喻骨头说事,感到弄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地的骨头,惟有石头才能承当呢?
  乡村站在历史的风尘里,仅有石头经久耐用,而且保存起来不易毁损,因而人们瞻仰古代墓庐,无不被会说话的石头所折服。石头是历史的一部分,也是人的一部分,否则,人们不会把久远的过去,刻划成供人品咂的故事,留待能够看到它的人们评说。这些来源于生活的精美艺术,植根在古老的大地之上,每一块经过揣摸的石头,都有渗沁到骨头深处的复杂的乡村品格和人文精神。古老的不是石头本身,而是石头作为普通载体所包含的某种文化意义。乡村是石头初时拥有用具之名的源生地,它回望乡村漫长的建筑史,并不感觉到自己走了多远。村庄当然还是民族风俗的发源地,是地域文化的聚集地。所以,从这个角度说,村庄也是大地的骨头。站在村口的老塘前,透过夕阳投下的巨大红晕,我们看到天际有一个硕大的车轮,撵着大地上行走的人和动物。放牧归来的羊群,在土路边停止下来,它们看着这个怪物从身旁滚过,眨眼间散漫开来,罩在散布着石头的村庄上空。如果将视线挪开,还可以看到远处渐行渐远的田野,在夜幕还没有拉开之前,从村庄的边缘漫过田野,直达更远处有拍岸涛声的湖泊。
  所以,观望能够称之为民族骨头的物质,应当从博大精深的土地开始,沿着属于乡村的田野边缘,向着有水的湖泊进发。这能让坐在庄头石板上休憩的庄稼人兴奋起来,他们指给你看被你比喻为骨头的东西,如数家珍地述说起村庄里有过的东西,上溯的时间可达数十年。比如石桥、石井、石腰子墙砌的明楼、烧石灰的窑、小到一块磨刀石等生活用具,就是不说湖上的山峰。湖畔的鲁西南平原上,还是可以看到石头山峰的。天空明朗的日子,站在湖边龙山文化时期先民生活的土堆上,可以看到湖里漂泊的几座山峰,有独山、东山和凫山。更远的山峰,甚至到了孟子的地界,也曾经是湖西这个县治的地盘,现在不是了,从乡民们的嘴里,能分辨出你我。山峰当然是石头的,它们是隆起于大地之上的原神,不能算我所称谓的骨头。骨头必须具备历史人文的要素,有人类刻意雕刻凿磨的生活痕迹,它有吗?它是应该有的,当它成为我们的风景,你说它是我们的骨头也成。
  但我还想找到那种不易为人察觉的石头。它们过去曾经得到了人类的某种眷顾,现在躺在黄土覆盖却并不遥远的过去,守护着先人留下的汗渍。我在微山湖畔的村庄里转悠,这里的乡民告诉我,虽然不在山脚下居住,但是村落里还能随处可见石头的踪影,是湖畔最为常见的物什。他们迟疑地问我:没有石头,怎么像个村庄呢。即使湖边居住的渔民们,他们的堤堰上,也有碾苇条子用的青石碌磙和砸豆粮的礅窝子。你看着自己的脚下,湖畔乡村的良田沃野里,有着很多被黄河淤塞的营养质素,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遇到石头做的骨头。
  古运河从谷亭小镇经过,到了运河南北,现在这一段,在修筑西支河时,被拦腰截断了。胜利村头的运河桥侧,过去有村姑浣衣的场所,桥这沿一处,桥那沿又一处。隔着河水,时常有仨仨俩俩美丽村姑,到这里搓衣洗巾,吆喝看不见的鱼。三两块青石板,斜倚了泥巴河床,将光滑洁净的半个身躯,吻入河心送来的清波中。这童年遗梦的地方,我从不曾想起那几块印着无数个倩影的石板,被什么人做了何种用场。它不用来浣衣,还能用来做什么呢。乡村的骨头就是这个样子,它经历了无数个美丽故事,也或许让我伤心过,可是骨头从没有意淫。它们现在湮没于民间乡坊,或者眼前的幽暗河底,等待着出离幽暗世界的时候。
  如此众多的石质工具,都是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人,难以泯灭的骨头。我在村头与老农说话,他掰着手指说喂牲畜的石槽、磨面的石碾、压在井口的提桶石、门柱下承重的石基、来历不明的鹅卵石以及家前屋后的泰山石敢当。他没有提及这片土地下埋藏着的汉画像石。这类出土于贵族墓室的物什,在鲁西南可谓是藏物丰富,我有幸多次看到过精美的实物,它们在秦汉学专家的眸子中流光溢彩,但却不被一个淳朴憨厚的乡村农民盘算在石头的范围内。因此,从墓室里挖出来的汉画像石,在农民眼里,根本不如生活所用的石制器具,而失去乡村骨头的朴素意义。
  这被农民兄弟讳莫如深并不愿提及的,或许更是观照中国历史发展进程的,深埋于土隐而不露的民族骨头。
  
  冷峻的骨头
  
  在湖畔寻觅历史的遗存,必须独自走到村庄和田野的最深处,将自己的肉体当作蝴蝶的灵魂,飘荡在浓郁的麦草气息里,体会村庄和田野流传绵长的发展史。
  村庄的记忆,是在村前屋后的静谧里,而田野考察,捕捉那些散轶多年的目光,首先须得有网住自己浮躁的器具,有观察山水的灵性和慧心。村前的大树,屋后的绿荫,遮挡住很多人的视线,其实,埋藏的骨头就在我们不远,但我们视而不见。生长着苔藓的大地上,一个村庄的历史,凝重而不乏应有的厚度,站立的姿态,或许有数百年了,犹如偌大的树林,风静止于树梢之上,徘徊在鸟们飞过的天空。
  我发现乡村积攒下来的骨头,都是失去热度和温情的。与乡亲们热情问候正好相反,冷峻总是笼罩着骨头。活着的乡亲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不是冰凉的骨头,而是历史的当下,是历史的未来。他们的祖先是可以称之为骨头的,具有启迪与开悟的现实意义,不管这具骨头过去是否厚重还是轻贱,骨头就是骨头,与活着的血肉之躯不同。血肉之躯活在红尘,当然容易染上红尘俗世的各种颜色,或者红,或者黄,或者青,呈现出五颜六色的气象,活像存世不多的乡村戏台上,正在上演一折戏剧,具有民间的品味,非阳春白雪,是下里巴人,演出者众,戏服各异,腔调各异,胖瘦各异,演技各异,都能引起一阵欢快的笑声。笑声归血肉之躯所有,别人拿不走。而祖先留下的骨头,与其他所有被称作骨头的物体,应该都是黯淡无光和默不作声的。
  相距很远,就能感受到乡村骨头的逼仄,这是骨头特质中具有的排斥感造成的。人类遗存以这样的方式待人,显示出乡村文化的张力,以及骨头的定力。骨头从来不活龙活现地显摆给你看,它站在远景近物的画框里,如果突兀,就要面临灭失的危险,如果突兀,就自然有大自然这条土狗将它叼到合适的地方,和谐地融化进乡村的风景里,让我们难以分辨清楚。
  即便在平和温暖的乡村,骨头的冷峻也是出了名的。例如包涵有文化质素和地方特色的老屋、承载了某个阶段人文历史的戏楼、埋葬着先人受难骨殖的遗迹,甚至栓住过多少好马的石桩和未经雕琢的洗衣石。它们曾经是那样的光鲜,那么惹人注目。现在,这些物件都被风霜雪雨打磨走时代的光晕,而留下担当起骨头之名的重任。骨头就是传承,就是传承的载体,就是传承载体的导引,应该有冷峻的世象外表和博大的精神内涵。千古幽凉从物体上散发出来,寻找和观察作为朴素载体的村庄,找见的是难以言喻的辛酸。我们知道,外表峻冷的是乡村岁月,内涵博大的是乡村思想,在清冷与淳朴面前,真能有幸挖掘到一个民族的根基,亲自凑上前去,深吸一口气,便能嗅到沉湎于忘川之中的醉人泥土芳香。
  你不能对被称为乡村骨头的人类遗存,以及站在风景里的,被风景同化的物体,有丝毫的不恭敬。有的人就是这样,他们在自由的空气里感受不到自由,在温暖的阳光下感受不到阳光,到了相对城市来说依旧贫穷的乡村,还要说三道四,无法内敛赤裸裸的丑陋金钱观。他的眼睛里,当然看不到乡村骨头散发出来的光芒,冷峻的光芒,直刺着当下这个热闹世界。我们仅能看到乡村的贫穷、落后和简陋,在贫穷面前,我们还能否看到苦修行僧般的人类脚印,曾经走过了这片土地。
  对于乡村,贪婪的目光直视着土地,无价的骨头,在某些人的眼里根本一文不值。大量失缺的不仅是土地,还有良心,被金钱染黑的良心,不可能犹自化解为随风摇曳的理解旗幡。所以,代表乡村历史的一切载体,都要覆盖一层阻隔所谓虚假亲情的薄膜,才能成为乡村真正的骨头。
  这些先于我们到来的乡村遗存,经受了日月的磨砺和人间苦难,现在仍然保持着原始的骨架。它的血肉之躯随风而逝,在湖畔湿地旷远的天空和乡村绿意正浓的暮色里,发出自由欢快的笑声。可是,骨头不笑。
  骨头从来不会,犹自离开乡村远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