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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失女红军陈富莲的苦难人生

2011-12-29路曲

躬耕 2011年3期

  据有关方面调查,陈富莲是红六军团最后一个流失女红军。
  一个隐姓埋名的流失女红军,在武陵山区渝东南的土家山寨,演绎了半个多世纪的人生苦难遭际,促使我提起笔,久久不能平静……
   ——题记
  甘溪之战
  1911年春天,陈富莲出生在江西永新县田背村的一个农民家庭。她懂事的时候,家乡“红”起来了,“打土豪,分田地”,建立各级苏维埃政权,不少青年男女参加红军,为穷人打天下。动人场面感动着她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1931年春,刚满20岁的她,放弃了即将成亲的大好日子,剪掉长辫子走出家门,参加乡妇委会,扛起了梭镖:侦察敌情、送公粮、看护伤员……不到半年,因为工作出色,她加入了青年团,被推选为乡妇女委员会主任。
  这年冬天,组织上派陈富莲去永新县城短训学习:识字、学习革命道理……这时节,她才真正理解革命道理,毅然报名参加了红军。参军后,她被分配在红六军团17师宣传队工作。
  工作积极,成绩显著,多次被上级表彰,肖克军团长还亲自给她戴过大红花,被红17师战士称为“陈女侠”!
  第5次反“围剿”失利,红军大批减员。1934年夏,红六军团开始西征,去湘西与贺龙领导的红二军团会合,为中央红军寻找新的立足点。
  抢湘江、渡潇水、攻新厂、战黔东……陈富莲随红六军团行军70多天,转战湘、桂、粤、黔四省。1934年10月初,到了贵州石阡县甘溪河滩。在这里,红六军团遭到敌人26个团的包围,打了一个遭遇战。甘溪之战,是红六军团作战史上损失最惨重的一次战役,虽然突围,8000多人锐减到3000多人。
  战斗中,陈富莲的小腿不幸被敌人的机关枪击中,鲜血染红了她的裤管。她第一次真正尝到了流血的滋味,可幸运的是,她在战友萧运光、吴妹的搀扶下,在深山密林里转战了10 多天,拖着疼痛终于来到了重庆酉阳县的南腰界,与贺龙、关向应领导的红二军团会师,又见到了自己失散的战友,她激动得大哭了一场。
  在南腰界,陈富莲又带伤投入了战斗,受到军团首长的表扬。贺军长亲自接见了她:贺军长的英容笑貌至今还长存在陈富莲的脑海里,回忆起这件往事,她的脸上泛起了她人生中少有的笑容,是那么的甜,是那么的感人,仿佛是一个老战士对自己人生的肯定。
  因伤被俘
  红二、六军团的会合,增强了战斗力。可没过多久,红二六军团主力离开川黔边,到湘鄂边开辟根据地,陈富莲作为伤员和宣传员,留在黔东独立师工作。黔东独立师的主要任务是掩护大部队转移,保护地方苏维埃红色政权。
  在南腰界突围时,陈富莲因伤不幸被冉瑞廷的反动民团捉住,而她也随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一个风雪交夹的夜晚,陈富莲被押送到酉阳县城。
  听说抓到一个“共匪婆”,酉阳县长易明元“易屠夫”和国民党部书记长陈子尚亲自开庭审问。
  “你是共匪婆?”
  “我是红军,不是匪……”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还嘴硬……打……”两个伪警察朝她的身上抽了几十鞭,顿时她全身一片殷红,但她却紧紧咬住牙关。
  “共匪婆,贺龙、关向应已经完蛋了,你还嘴硬,死路一条……”
  “要杀、要剐由你们……”陈富莲怒视着敌人。
  “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怕死,你只要供出你的同伙,我们立刻放你……”敌人软硬兼施。
  “你姑奶奶是一个人。他们到湖南去了,有本事你们去抓!”
  敌人没有从陈富莲的嘴里捞到什么,无计可施,就只好把她关进死牢里……
  吃的是猪狗食,睡的是稻草窝,成天与臭虫、老鼠打着交道,她决定绝食以死来抗争。
  “大妹子,人是铁,饭是钢,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出去,还能去找你的队伍……”看管女牢的李大嫂是一个良心人,曾经多次这样开导陈富莲,暗中为她熬药治伤。土家人的草药治伤秘方在她的身上生效了。
  是啊,说不定哪一天,还准能出去,没有身体,怎能去找自己的队伍呢?
  她虚脱的身体慢慢得到了恢复。
  陈富莲就这样在敌人的监牢里熬过了三年的光景。
  1936年西安事变后,国共再度合作,共同抗日。陈富莲在监牢里,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酉阳地方大族名人陈蒿荪、陈菊荪兄弟及族人商量,酉阳的陈姓起祖于江西,那位在监牢的陈姓女红军,有损我们陈姓名门旺族的面子。国共已经合作了,量她一个女流之辈,也翻不起啥大浪,我们应该联合把她保出来。
  就这样,陈富莲戏剧性地走出了敌人的监牢。
  她被陈蒿荪接到龙洞沟他家里当佣人。陈富莲时刻都在寻找机会出去找自己的队伍,怎奈陈家院墙高深,又有狗腿子把门,她只有一次次望门兴叹,泪在肚里,疼在心里。
  地主婆
  1938年,一顶花轿从酉阳县城把她抬到了酉阳县城100多里的马家坝,也就注定了她几十年的命运……和一个有老婆的陌生男人生活在一起。这个人就是马坝乡的伪乡长杨克谦。酉阳地方势力明争暗斗,一心想控制酉阳的局势“国大代表”陈蒿荪,经过精心策划,决定施用美人计,拉拢酉阳西部的实力派。马坝乡乡长兼川湘筑路会酉西段段长杨克谦,老婆没有生育,陈蒿荪把陈富莲以“干女儿”身份强行嫁给杨克谦做小老婆,她无辜成为地方势力争斗的牺牲品。
  陈富莲曾经三次逃跑过,但都没有逃出虎口,被狗腿子抓回,打得遍体鳞伤,关在小屋子里,被大婆子按着,让长她20多岁的男人蹂躏……她成了生孩子的工具,因为大婆子不养人。
  这样的日子让她整整熬过了12年!她曾经无数次做梦:梦见在红旗下,在自己的队伍里。
  那个年代,人的命运不是由自己来安排,也不是由自己来主宰……
  爱情失去了,尊严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这是怎样的人生啊!
  陈富莲在恐惧与痛苦双重煎熬中,度过了人生的青春时光……
  1949年的冬天,一声惊雷,终于震醒了马家坝这片土地。“共产党来了,杨家要遭秧!”
  陈富莲的“男人”被共产党推上了断头台,而她却成了“地主分子”,被扫出家门,带着三个孩子和一个不能劳动的杨家小脚大老婆,迁移到马家坝最差的地方——破岩定居。
  陈富莲曾经多次滋生过向组织说清楚的念头,但是,就因为自己在地主家生活了10多年,给地主生过崽,时常有一种自卑感,她曾经好几次走到乡公所的大门口,又默默地转了回来,终于不敢迈进那道门。
  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命……想不到,刚刚摆脱了黑暗,又成了历史的“另类”:地主分子。
  曾经多少回,她给自己的儿女们讲自己当年当红军的故事。
  “妈,你干么子要来酉阳呢?”孩子们不解地问。
  “是王明,是王明的极左路线害了咱们!”陈富莲难过地挂起了泪水,像两条无名的小溪,无声地流着。
  “妈,要是没有王明就好了……”孩子们安慰着她:“我们就可以过向阳日子。”
  “傻孩子,妈妈不来酉阳,就没有你们……”
  常常,一家老小坐在煤油灯下,摆着一些令人向往而又惋惜的故事。第二天,陈富莲又和别的地主分子一样出现在斗争大会的台子上。
  “杨地主婆,你老实认罪,你究竟吸了多少穷人的血汗?”
  “我没有……我没有……”陈富莲莫名其妙地说了这句话。
  “不老实,再给她来点过硬的……”人们对杨克谦的愤恨发泄在她的身上。杨克谦在这一带名分大,有命案,他们不知道她也是一个受害者,一个牺牲者。夫权,大老婆的虐待-……她还能说些什么,纵使陈富莲全身长满了嘴,也很难辩解清楚,怪谁?怪自己?还是怪历史?
  共和国历史上历次运动,陈富莲都是“专政”对象。只有在梦里,回到了自己的队伍,梦中唱起了“送郎当红军”的江西小调。有几回在梦里,还梦见自己坐在主席台上,斗争地主,然而醒来却是泪流满面。
  
  严酷的饥饿弥漫着武陵山区,杨克谦的小脚大老婆终于没有熬过这一关,而陈富莲和三个孩子,吃野菜,挖蕨根……度过了至今仍令人恸心的岁月。多少次,她想到过死,死后又如何向组织交代,自己是清白的,要向党讲清楚。她上千次地对自己说: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去,死了,我还对得起谁?
  时间又捱过了几年。孩子们长大了,文化大革命的劫难开始,血统论,让孩子们失去了求学、参军的机会。陈富莲一个地主婆又奈其如何?连赫赫战功的贺龙元帅,都没有逃过这一劫,无奈地身陷囹圄。
  “地主婆,是不是想变天?”
  “地主婆,你不嫁人,是不是想立牌坊,搞封资修那一套……?”
  “我有罪,我有罪,对不起共产党……”陈富莲说,说出了自己心里很久就想说的话。
  一耳光扇来,她失去了知觉,脑子嗡嗡地响了好几个月。
  五十年的等待
  屈辱和痛苦,没有压垮当年的红军战士。陈富莲终于等到了她该等到的一天。
  时间到了1979年,她和所有的地主分子一样,摘掉了那顶让人沉重得喘不过气的帽子。大儿子曾多次鼓动她:“妈,现在共产党不兴整人了,你该去向党和政府说清楚。”
  “哎……”其实陈富莲心头多次起过这样的念头:死要死得清白,死之前要讨个名分,然而自卑的心理又使她放弃了那种勇气。要是当年被敌人杀了,还是烈士,要是当年在杨家上吊了,还有一种贞节……心头常常责怪自己,自己当年就不该活下来,活下来真是造孽!
  “我要去向组织讲清楚……我要去向组织讲清楚……”陈富莲无数次地给自己打气。1984年的夏天,她终于来到双泉公社,找到党委书记张永扬,泣不成声。委屈的泪水把张书记弄得莫名其妙:“老人家,慢慢讲……”
  “我是江西人,我以前是红军。我的老家在江西的永新……”陈富莲打开岑寂多年的话匣子,诉说自己的不幸。在场的干部们都说:“你为啥早些年不说……”
  听了她声泪俱下的诉说,张书记的心情沉重起来:“老人家,我们一定要帮你弄个水落石出,不让你受冤枉……”
  张书记根据陈富莲诉说的情况,以组织名义,给江西永新信访办去了一封信。信恰好落在了她的堂弟手里。陈富莲的堂弟在永新县委工作。
  陈富莲还活在人世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她离开半个多世纪的家乡…… 她在家乡务农的幺弟,千里迢迢来到酉阳,在有关部门的帮助下,来到了双泉乡的白马村……离别半个多世纪的亲人,拥抱痛哭……
  “大姐,我们都没有想到,爹妈去世之前,常常给你烧纸、烧香……家乡传说你在1935年就死在战场了……”
  “幺弟,我没有尽孝,你回去代表我给爹妈坟上添把土……”陈富莲泪眼朦胧地说,恐怕她这一辈子……再也不能够回自己的故乡了。
  迟到的评价
  陈富莲大半辈子的默默期待,终于在她的生命中姗姗来迟……10多年过去之后,她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天,在她步入90大寿的大喜日子里。
  新世纪的第一个春节,一纸红头文件让她恢复了本来面目:
  “陈富莲同志:经过多方的查证,您属于流失红军,现予以落实政策,享受待遇……”
  当有关部门的领导向她宣读文件时,陈富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感谢党,感谢政府……”
  白马村沸腾起来了:“想不到,杨地主婆还是红军,现在落实政策,不知要得好多钱呵……”
  “如果当年不是嫁给杨克谦,不知要当好大的官……”
  曾经斗争过她的人,内疚起来,想不到自家人伤害自家人,说到底是一场误会。
  上面来了人,酉阳县委统战部和武装部的。
  “陈大妈,这些年让你吃苦了……”第一次,听人喊陈大妈,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曾经的地主婆啊?
  “对不起你,陈富莲同志!这些年党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
  同志?她终于被人称同志了?就是为了等待这一称呼,陈富莲苦苦等了半个多世纪,现在就是死也能瞑目了!还有啥子不满足呢?她已经真正回到自己的阵营。
  “你有什么要求呢?”
  “我没有什么要求,只要求历史给我公正的评价……”
  两位调查的同志面面相觑,想不到90多岁的老人只有这么一个要求,没有倾吐自己的委屈与痛苦。
  
  后记:现在,经过差不多一个世纪风雨的陈富莲老人幸福地生活在自己四世同堂的家里,安度着晚年。前不久,《红军在重庆》的电视记录片剧组专门拍摄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