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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食无忧

2011-12-29雷默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1年1期

  我做了八年乞丐后,在石坎村的那个凉亭里对老爹说,爹,我想叫你爸爸。那时,老爹正拿着半个面包兴奋地啃着,听到我的话,他迟缓地转过头来,我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朝我眨巴了一下,接着又眨巴了两下说,不行!爸爸是城里人的叫法。我问,爹和爸爸不都是父亲的意思吗?老爹又迟疑了一会说,那你也不能叫,城里的孩子有爸爸,没爹。我们乡下的孩子有爹,没爸爸。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爹和爸爸还是两种人,关键是爹做不了爸爸。我从此就打消了叫老爹爸爸的念头。八年了,我和老爹一直在城里和乡下的话题上讨论。据他自己说。他进过城,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不然他怎么讲得出那么多城里的东西呢?他说城里人进门就吃红烧肉,出门也吃红烧肉,大街上全是烤熟的鸡鸭鹅,城里的乞丐个个都是大胖子,为什么?
  老爹眼珠乌溜溜地看着我,你想想看,为什么?
  我想了很久,不敢肯定乞丐天天能吃鸡鸭鹅,而且还能吃成胖子,摇摇头反问老爹,那是为什么呢?老爹打了我一嘴巴说。笨!有得吃呀!
  我为此不止一次地向老爹要求进城去要饭,老爹总说,再等等。他似乎在等一个什么人,我常常看到他默默地坐着,眼睛看着远方。我也朝那个方向张望过,只看到石坎村前那条烟雨蒙蒙的小路。我想,或者有一天那条路上会出现一个人,然后我们就可以进城去了。
  我问老爹,那是一个什么人?老爹总是恶狠狠地瞪我,可每次凶完以后,他就给我讲一个故事,那是一个我听得会背的故事:
  “石坎村后有片橘林,一天,一个女人把一个屁大的小孩放在竹篮里,塞到那片橘林底下,孩子哭啦……”老爹讲到这儿总要扭头看我一眼,我会接过他的话说:“那小孩哭起来,山呼海啸的,响哩!”老爹呵呵地笑一下,接着说,“一个老汉听见了,跑上去。看见一只篮子,篮子里面就是那个小孩。老汉左转转右转转,想想是哪个狠心的娘把自己的骨肉扔了呢?万一孩子被狼叼了呢?他看到孩子被一块红棉袄包着,篮子里还有一张纸,写着字,一共七个字——孩子的生辰八字,别的就没啦。”
  每次说到这儿,老爹就骂:“求别人养孩子,米粉都不留一包,这个狠心的女人啊!良心给狗吃啦?养不了就再塞回肚子去嘛……”老爹总要气喘吁吁地骂上一堆,最后就一句话:“老汉终于把小孩抱走啦。”
  毫无疑问,这个孩子就是我,因为每次讲完以后,老爹就告诉我,“这就是你的身世!”我一直不明白“身世”是什么意思,以为身世就是类似这样的故事,但每次听老爹讲这句话。我心底会涌起像谜团一样圆型的惆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有了个莫名其妙的习惯,喜欢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山上去喊,或许这些不知所云的愤怒。最远能让我那狠心的娘听见。
  喊完以后,我就没有了悲伤。我回到老爹身边就不厌其烦地问他一个问题,当时我真的什么也没留给你?老爹很生气,为了表示清白,他把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地剥给我看。说当时捡到我的时候,他还指望有个日后能相认的信物。后来他在我身上仔仔细细地搜了三遍,三遍哪!什么也没有。
  我怀疑当时我娘留了钱,老爹趁着我还没懂事把钱用完了。用完了找谁作证去?何况老爹就一个乞丐,不是一个高尚的人,自己都养不活。还有心思管我这闲事?
  我不明白老爹为什么总是对我重复这样的“身世”,每次他看着我总想培养起我对自己亲娘的思念,他老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我,你还想你娘不?我摇摇头,说实话,娘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一直想象不出来。
  有时候。我和老爹坐在凉亭的草堆上,有赶路的女人经过凉亭,偶尔她们也会歇歇脚。等她们过去了以后,老爹会跟我说,刚才穿格子衣服的人还记得不?你娘就是她那样。久而久之,我觉得所有穿格子衣服的女人都是我娘。那种感觉很滑稽,所以等到穿格子衣服的女人在凉亭里经过,我都要大声喊她娘,有的被我吓一跳,然后朝我破口大骂,有的匆匆收拾起东西,拔腿开逃,我在凉亭里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这种感觉很舒服,像大雪天后开了太阳,抖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老爹盯着我看上一会,他说,再大点你就不会是这样啦!我说,我偏不!我二十岁了是这样,三十岁还这样……老爹打断我的话说,你没有资格说二十岁三十岁!二十岁还这样,你还是人不?我白养你啦?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不说话了,是啊,人大了多烦呀!老爹总是跟我说。他老了要靠我。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任务,我一想到它就觉得心里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我醒来时,老爹已经出去了,他大概还在生我的气,以前他从来都不丢下我,一个人跑出去的。我爬上了石坎村背后的山。在这里可以看到石坎村的全貌,那些像蚂蚁一样忙碌的人总喜欢在村子的巷子里钻来钻去,黄狗的叫声也从不停歇,我怀疑那些狗一旦不叫就会哑掉。
  老爹又去偷鸡了。在那片长满蕨类的坡地里,他逮到了一只黄泥色的鸡,我看着那只鸡在老爹手里扑腾几下,就被他扭断了脖子。我从山上直窜而下,兴奋地朝他跑去,老爹被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鸡飞快地塞到黄布袋中,一看是我,他松了一口气,压低嗓门朝我喊,别出声,快去和泥,到橘林等我!我“哦”地应了一声,飞一样地朝凉亭方向跑,那里原本有一家砖窑厂,做了一段时间后废弃了,黄泥很稠,做鸡少不了黄泥,我每次都到那儿去取。
  老爹每次得手后都要飞快地处理掉东西,他做叫花子鸡的手法很麻利,每次做时他都让我在旁边好好地看着。他说这是一种生存的本事,一定要学好。每次他都做得眼花缭乱,我看着看着就被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香气乱了情绪。老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就一边吃一边骂,你看看,生来就是一副乞丐相,吃相不能好看点?我说,爹,你就骂吧。只要你能天天偷鸡给我吃,骂死我也没关系!老爹说。谁跟你嬉皮笑脸的?骂能骂得死人?快点!吃完把东西埋掉!
  每次埋鸡骨头鸡毛,我心里就会失落,我知道这一回痛快又结束了。下一回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抬起头来看着老爹说,爹,上次吃鸡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吧?爹说,唔。我说,那下次是不是也要半年后啊?老爹低着头说,可能要的。我纳闷了,难道一定要等这么长时间吗?老爹说,鸡也要投胎,天天吃鸡,还不让我们吃完?我说,石坎村那么多鸡,吃两只有什么的呢?老爹呵斥道,瞎说!都被我们吃了。他们吃什么去?
  老爹刚说完。就把“他们”招来了。橘林里“啊哼”一声。一个背着锄头的男人站在了我们身后,那个人我认识,是石坎村的,他一直都穿宽宽大大的黑衣服,看上去很有分量,像一把锤子。他眼睛红彤彤地看了我们一眼,鼻子抽动了两下,空气中弥漫着的这股味道让他作出十分奇怪的表情。他直截了当地问,偷鸡啦?老爹讪讪地说。你真会开玩笑,呵呵……
  开玩笑?你说我在开玩笑?他肩头一卸,就把锄头“噔”地一声捶到地上。我的脸肯定很红,我能感到脸上那一根根汗毛都张开了。这会儿我不敢看老爹,因为老爹也像木桩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也没动。
  那把锄头很快又从我视线中消失了,我一抬头,看到那个人高高地举过头顶,我发出了一声像哭一样的尖叫,老爹一把把我揽进他的怀里。我以为那把锄头会落到老爹身上,却听到一声闷响。它在老爹脚边敲开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埋了的泥块。
  这鸡毛哪里来的?还说没偷!他抓到了把柄,就更加咄咄逼人。老爹说,鸡毛可能本来就在的吧?
  你还在撒谎!这种鸡叫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叫花子鸡!就是你们这些叫花子弄出来的!他音量越来越高,好像声音大,你们必须得承认。他又把锄头扛回到肩头。对我老爹说,你们跟我来!
  老爹说,要去哪里?
  老爹一问,他就开始动手推我们了,走!人家辛辛苦苦养的鸡,你们倒吃得爽快!
  我能感觉到老爹开始害怕了。他的手扶在我额头上,微微地在发抖。我们走在前面,走走停停,一路上他都在推着我们,我还听到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你们吃了这只鸡,要生癌死掉啦!
  到了村里,一直都很吵,我缩在老爹的怀里,能感觉到黑压压的灾难在朝我们逼近。我先听到老爹“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接着那些拳头就砸到了老爹的身上。像一大堆石头飞过来了,我被几只手拖到了外面,吃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也有人掐我的脸,脚上被很重地弹了几下,像被马蹄子踢的。等这阵子打挨过去后。我才开始哭起来。
  我看见老爹被人群冲垮了。他似乎不停地在讨饶和求情。有一句话我清楚地记了下来,是老爹从人群底下喊的,他说,你们打他,他也只是一个野种!
  我后来明白老爹其实想救我。
  人群散了,老爹先从泥堆里爬了起来,他坐在那里,余悸未了地叫了我一声,我也跟着坐起来了。我看到老爹尴尬地朝我笑了一下,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说,这里不能再呆下去了。
  我说,去哪儿?老爹一直没有回答我。他收拾着我们要饭的黄布袋,布袋已经挂了好几道口子,他那只大杯子的把手断裂了,老爹把弄着,试图用手把它焊接回去。
  那天傍晚,我们就从石坎村走了,走的时候连凉亭也没去。那里还有我捡回去的铁螺丝,已经有一堆了,本来还准备去卖钱的。
  星夜,我们走在一条丝带一样漆黑的公路上,恐惧随着我们离石坎村渐行渐远也慢慢地平复下来。老爹一直都保持着沉默,我看他的脸色也分外凝重,刚刚发生的事对他来说显得有点羞辱,我想安慰他两句。不知道怎么说出口。虽然我们谁也没说话,但我几乎可以肯定,老爹一直在想着那件事。
  我们走过了好几个亮着灯光的小村,老爹终于停下来说,歇一会。我就倚着他坐下来,老爹突然摸摸我的头问,身上被打的地方还疼不?我突然鼻子酸了一下,委屈不知道怎么来的,我咬了咬牙说,不疼了,你呢?老爹并没有回答,他像在思考什么似的突然说了一句。这次大意了!
  老爹从布袋里掏出那条几乎粉碎的毯子,往空中抖了一下,展开来围在我身上,一股温暖像丝一样渗入了我的身体,我仰起头问,爹,我们是不是要去城里?老爹从黑暗中喷出“嗯”的一声。我一下子高兴了起来。
  第二天上路的时候,我问老爹,我们去城里了,你等的人怎么办?老爹看看我说,不等了。我说,那他还会去石坎村吗?老爹说,不管她啦。我说,城里好,他也会去城里的。老爹嘿嘿地笑着说。可能吧!
  只有这一次。我提到这个人老爹没有生气,也没有对我讲故事。我趁着高兴大声地问老爹。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啊?老爹一下子不笑了,他说,本来是为了你,现在为了我自己,小孩子不要多问,你大了自然会明白的,记住爹的话,要处处为自己考虑,我们做乞丐,多不容易啊!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呀?老爹说,比如说,偷鸡好吗?不好,但为了生活,我们没有办法。我说,这是找借口,没有鸡吃,我们可以吃面包呀,你是想吃得好一点。我说完就被老爹打了一下后脑,我以为他生气了,他看看我,“扑哧”一声笑出来,骂我是个兔崽子。
  在第三天下午,我们到了城里,城里好大呀。远远地看过去都是高楼大厦,老爹叮嘱过我,他说,到了城里,你不能大惊小怪,你如果一叫,人家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乡下来的,城里人可坏呢,只要是乡下来的都瞧不起。我说知道了!
  老爹这一说以后,我显得有点紧张,虽然从小到现在我没有上人家家里做过客,但我感觉这次进城就是去做客的。做客紧张是正常的。
  城里有一块大门,上面写着字,老爹告诉我,那上面写的是“海城人民欢迎你”,走过那个门,我知道已经进到城里了,周围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大街上其实并没有像老爹所说的那样摆满烧熟的鸡鸭鹅,我也特意地留意着身边走过的人,发现他们的嘴巴并没有油滚滚,像是吃过红烧肉的样子。我怀疑老爹以前是在骗我,我大声地问老爹,爹,鸡鸭鹅呢?老爹吃惊地看了我一下。同时朝周围打量了一圈,然后厉声对我说,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能大惊小怪!
  老爹加快了步伐,我紧紧地跟着他,走了一阵,我小声地问,爹,城里人吃过红烧肉,嘴巴怎么不油的呢?老爹迟疑了一下,说城里人爱干净,吃过以后都用草纸把嘴巴擦干净再出门的。又走了几步,老爹低下身跟我说,以后不能老是说城里人怎么怎么样,那不明摆着告诉人家,我们是乡下人吗?
  老爹继续在前面走,他对我说,你要跟紧爹,这里人多,一走散就再也找不到了。我使劲地点了一下头,原来进城来也是很危险的。
  老爹在一座架在空中的桥前停了下来,看得出来,东走走西走走,他一直在找这座桥。他告诉我。这座桥叫太平桥,他以前来城里的时候这座桥就在了。海城就数这里最热闹了。说完,他无限陶醉地看着周围的高楼,这时候。我发现桥上有人在卖一种好吃的东西,那东西扭成一条条长长圆圆的形状,我看到有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孩从上面走下来,那小孩把那东西含在嘴里,咬着发出酥脆的声响,那东西香啊,闻着就知道是又酥又脆的味道。老爹说,那是麻花。更要命的是装那麻花的袋子几乎可以装下好几个人,我多么希望能掉到里面去吃上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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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爹说。等要到钱后给我买一串尝尝。我说,上哪儿要钱去啊?老爹说,真是个呆瓜,当然就在这里呀!这不比在石坎村,只要坐在桥头,把杯子往跟前一放,就有人会扔钱下来的。我兴奋地说,有这样好的事?老爹瞪了我一眼说,又来了!
  我们爷俩就在太平桥前像那摆摊的人一样席地而坐,跟前放了老爹的破杯,不久老爹像睡着了一样,低着头闭上了眼睛。我紧紧地盯着那只空杯子,看到很多双脚在杯子前来来回回地走过。“咚”一声,一颗硬币果然掉到了杯子里,老爹“忽”地一下张开了眼睛,是个一元的硬币!
  我把那个硬币举在手里。老爹得意地笑了一下,接过去藏进了贴身的口袋里。在石坎村我要了八年饭,也没有哪个人能一下子爽气地掏出一元钱来给我们,没想到来城里,第一次就要到了这么多,老爹依旧坐在那里,像打坐一样,他突然捅了一下我,轻轻地说,等要多了,不等于满大街都是烧熟的鸡鸭鹅吗?说完,他笑了,我也笑了。
  笑起来,我觉得看出去的高楼大厦也在我眼里“咯咯”地抖动起来,我觉得那都是摇钱树,随便动一下就有雪花一样的硬币从空中掉下来。老爹的杯子装不下了,藏到腰袋去。腰袋也沉甸甸的,把老爹本来就弯的背压得更弯了。
  我说,爹,到时候真要到驮不动了,我去叫辆三轮车来拉。老爹笑得更欢了说,真有这么多,爹给你在城里买个房子,以后在这里讨老婆生孩子,还有……要有事业!
  我说。什么是事业呀?老爹打量着周围的人,他说,你看见那些腋下夹着皮包的人吗?我点点头,他们穿得真好呀,皮鞋是皮鞋,西装是西装!老爹说,那些人都是干事业的人!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其实还是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老爹说,他们都在城里的屋子里上班,这就是事业!
  老爹笑眯眯地看着那些人。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我穿着西装的模样。老爹每次陶醉起来都陶醉得很深,我看着他的眼珠子,一圈一圈地往里转,像掉到了一个深渊里。突然我从老爹的眼睛里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刀。我转过头,一个黑乎乎的大人立在跟前,手里的刀跟着他脸上的肌肉一紧一松地晃着。
  你们两个好呀,一来就想吃白食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很有破坏力。我第一次被大人认作一个人,心里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老爹看了看他,笑嘻嘻地说,我们爷俩刚来城里,要口饭吃。
  天底下的饭有这么好吃的吗?他陡然间提高了声音,规矩懂不懂?
  老爹依旧笑嘻嘻地说,还望大哥指条路,我们第一次来,不懂这里的规矩。
  我看你们也第一次要饭吧?他突然低下身来。我说,那不是的,我今年八岁,要了八年饭了。我爹要了更多年啦。我说着,老爹就拉了一下我的手,意思让我不要乱插嘴。老爹说,大哥,小孩乱讲,不懂规矩,你教导!
  他更加生气地瞪着我们说,我看你们就是第一次要饭!别的地方难道要饭就没规矩啦?这里的人们善良,没有我们管理你们,他们有这么善良吗?天底下的乞丐都跑到海城来怎么办?
  我这会儿才明白我和老爹来到海城,好像碍着了他们的事。我这时候发现桥的每个角上都有乞丐占据着,他们模样可怜,头上脚上都缠着绷带,好像刚打完仗回来的样子。
  懂我的意思吗?在太平桥上只能安排五个乞丐,而且你们好手好脚地讨只会增加海城人民对我们乞丐队伍的厌恶,影响到他们的生意,你担得起责任吗?他冲老爹大吼大叫,老爹不停地点头,嘴上一直说是是,老爹后来也摆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带着商量的口气问,我们挪个地方,不知道行不行?
  没想到这一问让那个家伙更生气,他吼道,挪个地方难道就不是海城啦?操蛋!
  老爹一脸无辜的样子,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怎么办!只要你们在海城,就得交摊位费!
  那要多少呢?老爹试探地问了一句。
  每天讨来,通通上缴,不得私自扣留,查出来,哪只手藏的,哪只手遭殃!缴了以后,我自然会发给你们生活费。刚才说过了,你们手脚都齐全,不能在这里讨,以后要是见到你们在这里出现,后果我也不说啦,想尝尝就试试看!
  我和老爹都听得傻眼了,他对我们的表情感到很不满意说,不想统一领导也行,现在就给我滚出海城!
  老爹连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我在考虑怎么能多讨一些上缴呢。那家伙怀疑地看看我老爹说,废话不说了,讨来的先拿出来!
  老爹乖乖地把腰袋里那块刚刚捂热的一元硬币摸出来,说就这些,我们刚讨的……老爹本来大概还想要一半回来,被那家伙一把夺过去,他摇摆着走了,走出不远,抛下一句话,你们去别处讨,晚上六点回到这里等我。
  我们无缘无故地多了一个头,那家伙走远后,老爹说,你看,在海城要混下去就得狠点,凭什么他吓我们一下,就把我们讨来的钱轻松地拿走了呢?老爹的眼睛有点红了。我想了一会说,可我们一个是老头,一个是小孩。吓得了别人吗?老爹无语,我们坐了一会就从太平桥走了。
  在走的路上。老爹从黄布袋找出半块面包,他掰了一半给我说,省着点吃,别像个饿死鬼一样,吃完这个,下一顿不知道要什么时候能吃上了!我小心地接过来,那是在石坎村前的那个早点店要来的,每次我去,店里的老板娘都要叫我小黄鱼,我很讨厌她这样叫我,但她待我确实不错,卖不掉的早点总是慷慨地给我。我走了,没人去她那里讨了,她会想念我么?
  我和老爹漫无目的地走着,周围变得越来越荒凉,老爹停下来,他说可能已经走到海城郊外去了。这时候我不记得我们已走过多少个路口,转身望去,乱七八糟的岔路口重重叠叠地延伸着。老爹自言自语地说。海城好像小了,以前没这么小的。我拉住老爹的手说,我们回去,不然会迷路的。
  老爹突然惊喜地看着我说,我们怎么这么傻呀,可以跟他兜圈子啊,抓到了就说我们迷路了,找不着回去的路。我觉得老爹这方面的小聪明真是没人可以比的,我兴奋地说是啊。你怎么不早说呢!老爹刮了我一个后脑勺说,好啦,又没大没小啦!
  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快要下山了,早春的傍晚还是有点冷的,我这时候想到了我们在石坎村凉亭的草堆,我问老爹,晚上我们睡哪里呢?老爹说,海城那么大,找个地方睡觉还不容易?果然,我们在回去的路上发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我也不明白那以前是干什么用的,有点像地窖,就露了一个小门洞在路面上,里面被零星地扔了一些垃圾,我和老爹很快把它清理好了。老爹又找来一块木板和一张塑料纸。他说木板当床,塑料纸做窗。
  有了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老爹也显得快活起来,他说,运气还不算差,这地窖冬暖夏凉,还可以做储藏室用。他这一说,我又开始做梦,我梦想着我们的地窖里堆满了讨来的东西。冬天太冷了也可以不出去要饭,坐在木板床上一边吃一边睡。老爹说,那要成为海城的大老鼠啦。
  老爹说过。他那一年来海城的时候印象深刻的还有海城的大老鼠,大白天常常有肉滚滚的老鼠爬上大街,居民们看见了,相互吆喝,纷纷拿着扫帚和洗马桶的刷子从自家屋里蜂拥而出,满大街都是追打老鼠的人,老鼠这东西胆小,一听声势就容易腿软,有的爬墙,爬了两三尺高就摔下来了,还有的自己会撞上石臼。这里的人不吃老鼠,那一年,老爹就跟在他们后面捡老鼠,捡回来后就烧着吃。他说吃了老鼠一点不好,身上长老鼠瘤,老爹身上有多处老鼠瘤,最大的一个长在头顶上,我经常去掐它。老爹还说,老鼠肉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种肉。鸡鸭鹅根本没得比。
  一提到吃的,我的肚子仿佛听见了似的,“咕咕”地开始叫了,老爹说,海城有一个专门管吃的地方,不知道还在不在。我两眼放光,还有那样的地方?老爹摆出一副不屑与我大惊小怪的老资格模样。爹什么时候骗过你?走。找找去!
  我们从地窖出来,天色就暗下来了,海城是个美好的地方。大街上到处都放很响的歌,房子的边边框框都装上五颜六色的灯,和着歌曲的节奏一闪一闪的,我怀疑海城是个大音箱。有个人把有声音的东西都丢进了这里。怎么这么热闹呀?
  我和老爹停停走走。突然老爹站住了,他说,你听,什么声音?我说,那么多声音,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声音啊。老爹有点激,动地压低嗓门说,钟声!钟声!我听到了是有一口大钟的声音在海城的上空敲响了。
  老爹寻着钟声的方向急匆匆地赶过去了,我在路上想,这口钟该多大呀!连整个城里都能听到!城里为什么要放这么大一口钟呢?难道是专门用来招呼我们这样的乞丐,告诉我们哪里有吃的吗?
  我有一打没一打地想着。突然看到老爹像一截稻草人一样在空中轻巧地飞了出去,他闷然地摔在地上。我听到周围有人喊,出车祸啦!我站了几秒,然后跟着他们跑上去,老爹看到我的时候还冲我笑了一下,我心想这下没事了!老爹继续朝我笑笑。他动了两下,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我想,凭着老爹的聪明,也许他想敲个竹杠。那个司机下车了,一下车就大声地说,我在好好地开着车子,他突然间窜出来了,这里人行横道线也没的,谁想得到?……
  他顾自己说着,周围的人“叽叽喳喳”地各说各的,我也听不清是什么,我正要上前扶老爹的时候,老爹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一站起来,他就先拍自己灰蒙蒙的裤子,我上前握住他的手,感觉他有点颤抖,老爹一边拍着裤子,一边看了几眼那个司机,眼睛有点红,好像还带着几份惊恐。周围有人叫起来,运气还算好的,没伤着人!我看到好多人都朝我们看着,然后惊讶地表示,人都被撞飞了,竟然还没伤着,真是个奇迹!
  那个司机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对我们挥挥手说,你们先等一下,等警察来处理!这时,老爹却握紧我的手,悄悄说,我们回去,警察来了,万一是我不对怎么办呢?我点了一下头,眼泪几乎掉了下来。
  就在那个司机低头检查自己的车子有没有被撞坏的时候。我和老爹从人群中挤出来了。大家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们,有的在说,这怎么了?我还听见背后的司机发现我们走了“喂喂”地朝我们在喊,老爹说,别管他,我们走!
  路上,我问老爹,你真的没事吗?老爹的气有点急,他说,没事!我说,你确定你没事?老爹摸摸我的头说,真的没事!
  实际上老爹伤得不轻,回到地窖后,他躺在木板床上,第二天就爬不起来了,不久之后他嘴巴里有血“汩汩”地冒出来。我说,这怎么办呢?那个司机找不到了。老爹撕了一块捡来的报纸,擦去了血。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把那团纸扔到了一边,他说,没事的,躺几天就好了。我说,那我去外面弄点吃的东西。老爹拉住我说,昨天那地方还记得不?我点了点头,他说,那里叫城隍庙,有很多小吃,你去那里找找,记下!一定要等别人吃完走掉了你才能去拿,不能夺人家的东西!我点了点头,临出门的时候,老爹从床里坐了起来说,路上要注意安全,等没车了再过马路!我说知道了。
  城隍庙是一个庙,里面正中央还供着一个菩萨,只是没人来上香了,换成了拥挤不堪前来吃小吃的人们,里面到处是小吃摊,地面漆黑。扔满了各种各样的细木棒和餐巾纸,本来就不多的座位都被人坐满了,有好多人挤着一个桌角在吃,有的干脆让老婆孩子坐着,自己站在人堆里吃,吃的东西什么都有,有田螺,有包子,有肉串,甚至还有蚱蜢和蚕蛹,油炸声、啃吃声、招呼声、被挤到发出的尖叫声,还有各种各样收拾盆碗的声音充斥着整个空间,那是我见过吃得最宏伟的场面。
  我看着那一张张形状各异的嘴巴在美食前撕咬,咂巴,丝毫没有形象,我一边咽着口水,一边也巴望他们能留一些给我。其实在城隍庙等待吃的不止我一个乞丐,有很多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乞丐都在旁边候着,他们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只要客人一离桌,他们就会冲上去。收拾碗筷的老女人手脚也麻利,一不留神就被她们倒到了废料桶里。有的小乞丐脸皮厚,还从她们手里夺东西,她们一边骂一边仍旧手脚利索地收拾,有一个留着茶壶盖的小乞丐把盘子夺在跟前,在夺的过程里。他的舌头已经在舔盘里的东西,添得满脸都是汤汁,那个收拾的老女人叫起来,仿佛舔到了她手上一样,引得周围看的人也哈哈大笑。
  我已经犹豫了好几次,每次要伸手不是被别的乞丐抢了,就是被那些老女人抢先倒到了废料桶里,快到中午,我只从一个年轻女人的手上要到了半串羊肉。这样下去,老爹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我送去的东西,我突然横下心来,牢牢地贴着一个正在吃的男人站下了,我已经打量他很久了,他跟前放了不少好吃的,我估计他吃不完。我一站,他停下不吃了,眼睛狠狠地盯着我,我低下头,装作没看见,他突然扬起手中的东西。狠狠地砸在了桌上,然后就走了,走的时候还骂了我一句,我没听清楚,因为我一下子扑在了桌上。
  我从城隍庙捧着东西飞快地奔出来,好多人都看着我,也许他们觉得这个小乞丐有点古怪,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举着手中的食物,像举着两面大旗,在海城的大街上逃命似地飞奔。
  一进地窖,老爹坐在那里,还像我出门的时候那样,我举了举手中的东西,爹,好多吃的呢!老爹示意我把东西先往旁边放放,我这才发现地上扔满了血糊糊的报纸。
  我说,爹,你吐了好多血!老爹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的脸也变得苍白了,我哭起来,这怎么办呢?老爹这会儿也不安慰我了。他说,是啊,爹也犯愁呢,要是爹走了,你怎么办呢?我说,你又瞎说!老爹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声气,他说爹当时留在石坎村不走,其实是想给你找一户人家安顿了,两个乞丐。一个老头一个小孩总不是办法,本来爹也有私心,想想收养你也能老了有个依靠,可是祸水说来了就来了,爹也不甘心养了你这么多年还没过上你的好日子就走了……
  我说,你不是答应我说没事的吗?老爹也显得有点后悔,他说,是啊,当时撞了心熬着,以为没事的。我说,你一直教我做人要聪明,要狠,要耍手段,你哪怕没事也要敲敲那些有钱人的竹杠啊,你自己怎么没要上呢?老爹开心地笑了一下,是啊,爹傻啦,你要记好爹的话,因为你还没长到足够的大,更需要聪明!
  老爹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惯过我,他的锐气没了,我从心底里害怕起来,我不知道以后,或者说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听人说,那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年代。衣食无忧,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呢?透过塑料纸糊的门洞。我看到一个城市的夜幕正在悄悄来临。也许那样的日子正藏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夜幕当中呢?
  
  责编: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