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的终会有

　　儿子即将独立生活的那天，我突然想对他说上这句话：“心里有的终会有。”就在这时，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那是在我青涩又别无装扮的青年时代，也是“文革”后第一次全国高等院校统一考试那年，就是在那个秋天，我将离家，赴外地就读大学。
　　我记得，揭榜后的那个星期天，父亲买了酱鸭，母亲精心烹烧着猪排，姐姐排队买来一塑料桶奢侈的啤酒。吃饭时，一家子关起门窗，热闹了起来。平常，父亲是个安静寡言之人，默默地包揽了所有家务，好像只有杯中物才能开启他的金口。
　　那天，他喝了一杯啤酒后，竟说，来、来、来，都尝一尝。爸爸给每人斟了半杯啤酒，却给我倒上满满的一杯。他说，今天，我有了翻身解放的感觉，大家尽管喝酒快乐吧。妈妈接着说，是老祖坟冒了烟，来了好运的兆头了。妈妈又说，你出去以后，要常常写信，要一心读书，要与同学团结。儿子，你说说想要什么，妈妈给你买。以前，你要的东西妈妈没有给你买，你也不要怪，但明天，我一定要给你买件东西。说着妈妈的眼角已现出了泪水，这与往常不同，表情却酣畅。
　　我有点吃惊，望着妈妈，胸中即刻涌起一种复杂的感情。我猛然端起那杯啤酒一饮而尽，鼓起勇气脱口而出：大力士牌大白鞋（当时的白色球鞋很时尚）。两个弟弟的眼睛立马齐刷刷地放着光看我，甚是羡慕。妈妈接话说，这鞋一定买，再让爸爸也给你买样东西。妈妈说着便把目光投向爸爸，爸爸不语，只是微笑着看我，姐姐与弟弟渴望的目光也一同洒向了我，仿佛在鼓励着我，我再次鼓足勇气说，我想要块手表。那声音低得像一只雏鸟的低吟。
　　爸爸肯定听见了，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关注，我更加肯定他是听见了。可在当时他居然没有表态，只是品咂着杯中之物。
　　意想不到的是，一周后，我不仅得到了那双白球鞋和一块红星牌手表，同时还有姐姐送的一支上海金星钢笔。姐姐私下告诉我，你这一走，几乎花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我没吭声，虽有些埋怨自己的虚荣，但内心很是满足和得意。
　　又过了一周，我终于离家上学去了。那感觉就像一只渴望飞翔的鸟儿，箭一般地冲出了巢穴，翅膀上布满渴望而好奇的力量。
　　大学生活，稍作适应后，便整天的看书、背书。在寂寞的ABC中，不免有时琢磨，今后，就凭这些乏味的书本，便能成为一名好医生吗？时日一长，连这些想法也变得浑浑噩噩模糊不清了。
　　妈妈的来信总是唠唠叨叨，令我有些厌倦。懵懵懂懂的少年总要向外好奇地张望。
　　春天来了，我心里也像春天的土壤一样丰润萌动起来，各种各样的想法有如繁茙的植物般蓬勃滋长起来，来得汹涌不止，令我不知所措。
　　首当其冲的，便是爱情。我开始悄悄地观察漂亮姑娘，憧憬着幸福生活。
　　五月底的一天，天气已显燥热。父亲借出差机会顺道来看我，晚饭后，我们散步走向草坪，父亲没有喝酒，表情静默，四周也很寂寥。可那天是他说话最多的一次。
　　我们坐在草坪上，父亲仿佛在对着草儿说话。他说，人啊，只能活一次，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必须得不断修订人生目标，所以要有理想，要抓住机遇，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它是公平的。你上了大学，我们全家都高兴，但对你而言仅仅只是开始，只是一个起点。
　　他终于把眼睛缓缓转向我，继续说，依我看，再也不会出现像我们的时代，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一生只为活着奔波，如今我高兴啊，因为能看到我的儿女将要过上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回想我们的生活，除了政治上小心翼翼，就是生活上不过追求布鞋换皮鞋而已，我们就是这般简单又无奈地活着，几乎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儿女身上。你们太幸运了，起点便是我们奋斗一生追求的皮鞋生活。今天给你送来一双皮鞋，就是要让你确定目标，脚踏实地走好你的人生之路。这双皮鞋就是你的人生起点。儿子啊，你要好好把握人生，心里有的终会有。
　　就是那个五月，就是那个傍晚，就是在学院前的草坪上，父亲把精神的种子种植在我心灵的土壤里，它慢慢生根发芽，促使我对人生开始了复杂的思考。
　　那双标着21元价格，陪伴我度过大学生活的上海皮鞋，成了我一生难忘的记忆。
　　从那时起，我时常独自来到那片草坪，像是在父亲面前进行小结。心里有的终会有。它督促我一个目标又一个目标的奋斗不息。这是精神层面的“偷情”啊。原来正是父亲开启了我的想象力和奋斗精神。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诗性的、有质感、有哲理的语言，并由此喜欢上诗歌或诗性文学，我爱诗里的伟大想象和巨大精神。有时，我肆意地放纵想象。譬如，在那片草坪上，我盯着不远处的几棵并不漂亮的小树，蓦然间，它们幻化成亭亭玉立的仙界姑娘。又譬如，我常常看见另一个我，他不断地告诉我他的前世、今生与来世。
　　三十多年过去了，像转了一个尘世，不变的是我内心永远保持着充盈，我的想象力和奋斗精神不减当年。
　　我确信，心里有的终会有。那就是我美好的精神世界，它让我从一个青涩懵懂虚荣的少年，一步步成长起来。
　　“心里有的终会有。”天堂里的父亲还是这般对我说。今天我又将此话转赠给了我的儿子，希望他也能有丰富的精神支撑，并让它伴随儿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