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殇
2011-12-29梁俊明
安徽文学 2011年5期
在一个平淡而又平常的日子里,忽然传来消息:某某矿发生瓦斯爆炸,多少多少名工人被埋进去了。这消息比电传还快,瞬间传遍整个矿区,人们惊恐地等待下文。结果可想而知,掩埋了一批人,处理了一批人,慰问了一批人。我干了近四十年煤矿,这类事儿见得多,也就见怪不怪了。
因为国家需要煤,就要有人去挖煤;因为去挖煤,就有死人的危险。在向大自然的索取中,死人的事是不可避免的,不然国家还法定“百万吨死亡率”干什么?“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每当发生了矿难,我的潜意识里马上反射出这段毛主席语录。没有它仿佛就找不到精神依托。
我们的生活太被动了,被动地接受了煤,接受了煤矿。
1968年底,我从煤校毕业,被分配到淮河岸畔的那座老矿。原本学的是机电专业,因为正赶上“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便和同行们一起被分到掘进队。干掘进就是与岩石打交道,是体力活中最重的。工人中传有一句顺口溜:打眼、放炮、出矸子、钉道,扑通一响,屌毛没掉,大工气得噘着嘴,小工欢喜嘎嘎笑。干掘进岩巷当然是先打眼放炮,假如这一炮是瞎炮,没响,小工们就没活干了,要等大工师傅去迎头处理瞎炮。处理瞎炮是个技术活,胆大心细才行,稍不小心,把炸药弄爆了,十有八九不死即伤。处理瞎炮常常要一两个小时。小工们乐得清闲,乐得“嘴皮子快活”。干煤矿这一行处于矿井下特殊环境,今天下井,不知明天能否与老婆孩子再见面。既然接受了煤矿,你就得把生死看得淡一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死与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为了排遣身心的疲劳和恐惧。井下工人最热门的话题就是扯女人。“三天不扯×,煤炭出得稀”。用黄段子来刺激小伙子们的情绪,是许多老工人的拿手好戏。性起时,大伙把衣服脱光,赤条条地干活,图的是个痛快。在数百米下的矿井内,在窄窄的巷道中,大家干一样的活,上井后一个澡堂子洗澡,谁也说不上高贵卑贱。在我们那个掘进队,就“下放”了二十多位原矿上的工程技术人员,他们原本是坐办公室的,干的是写写画画的差事。现在矿工帽一戴,大家都在一条水平线上,都是“臭苦力”,该干的那份活,你必须完成。铁锨杵在矸石上,没有力气是杵不进去的,每人每班甩三车皮矸石是硬指标,像我这体重不足百斤的瘦猴,每每接过大铁铲都不寒而栗,师傅说,别怕,干惯了就行了。那年月想逃跑都没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谁要是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呼错了口号被定为阶级异己分子,那日子你就没法过了。天天挨批斗不说,还要天天下井干最重的活,别人休息,阶级敌人不准休息。
和我同一宿舍的室友叫宫士峰,是1958年毕业的中专生。因为和我同一母校,少了一些戒备。他整天沉默寡言,一脸憨态。白袖章戴在左臂上,一刻也不能离身,那是一种标志,走到哪里,人们都知道他是“阶级敌人”,都要被人监督。有一天下班后,我俩面对面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我突然好奇地问:“老宫,你是为啥戴的白袖章?”他叹了口气说:“我自己都不知道为啥戴上了白袖章,直到宣布我被专政时,组织上才告诉我说,档案里有一张国民党‘三青团’的入团表,还是‘三青团’的分队长,正好够上专政的条件,我才知道是咋回事。原来我在解放前上小学时,才十几岁,在班上当班长,学校见我表现好,给我填了表,其实我啥也没干,但说啥呢,白纸黑字……”他就理所当然地成了“阶级敌人”。尽管他在解放后仍继续上学,仍表现很好。毕业后,工作兢兢业业,深得人们好评,但现在说他是假象,是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他无法辩解,他命该如此。一次,他下井采煤,手指被砸断了,只包扎了一下,第二天照常下井采煤。他没有其他工人出了工伤可以休息的待遇,他必须以无尽无休的劳动来“赎罪”。几年后,他被“解放”了,可以不戴白袖章了,但他在一些极左人士的眼里仍然是“另类”。不久,江南要开小煤窑,急需技术工人,他被调去当工人用了。再后来,据说他在一次“冒顶”事故中死去。我不知道他在临死前可曾呐喊:“天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他给我留下的是永恒的憨笑,也许隐藏很深的是他的痛苦。
和我同住一个宿舍的另一个工人姓刘,外号毛胡子,一脸胡茬和张飞差不多。我报到的第一天,接待人员把我领到单身宿舍找房间,每个房间可住4人,住3人的房间当然可以再安排1人。接待人员问了几个房间的人都摇头说满了。我拎着行李站在传达室门口,老半天没有结果。这时,毛胡子刚下班进宿舍,接待人员对毛胡子说:刘师傅给你屋安个人怎样?毛胡子笑着看了看我说:“行,跟我来吧。”就这样我和毛胡子为伴,一住就是5年,直到我结婚才搬走。毛胡子是个准单身汉,老婆孩子都在乡下。那时80%的工人都是准单身汉,他们每年享受一次探亲假,假期一共12天。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每年只有12天和老婆团聚,太不人道了。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常年独居,除了下井干活,升井后,像孤鬼似的,总要干点什么才能打发日子。看电影,老是那几个“样板戏”,台词都会背了。打麻将成了单身汉们最流行的一种娱乐方式,尽管矿上明令禁止,但大部分工人都爱好这个,也就法不责众了。那时候又不出售麻将,只有自己动手造。做麻将的毛坯是井下做实验用的塑料支柱。于是,断裂的塑料柱子被工人们偷偷地带上井后,回到宿舍把门一关,便自己加工起来。先是用钢锯锯成条,然后按麻将的大小锯成毛坯,再后就用粗细砂纸打磨,148块麻将牌硬是一块块磨得发亮。毛胡子是制麻将高手,但他文化低,写不好毛笔字,于是就给我分配任务,专门写麻将面上的“饼”、“万”、“南风”、“北风”等字,一副麻将的加工大约需要一个多月的业余时间。麻将做好后,麻友们便登门一试身手。那时,人们不敢赌钱,输赢奖罚,就用“顶鞋底”的方法,有的人输得很惨,把同宿舍人的鞋子全垒在头上,一手扶着鞋子一手还要摸牌,样子十分狼狈而好笑。最惨的是“顶砖头”、“顶石块”,几十斤重的砖、石顶在头上那滋味可想而知。这就是矿工,也只有矿工才能想得出如此花样的娱乐活动。毛胡子虽长相凶狠,但实际是个面恶心善的人,讲义气,待人宽厚。磨好一副麻将要耗费他一个多月的业余时间,但凡工友们索要,他就会说:“拿去就是。”于是又开始再做。和毛胡子处长了,关系十分融洽。我三天两头从食堂买点猪头肉,再买上一瓶8角8分的老白干,在宿舍里对吹,一次我喝多了,便口没遮拦起来。
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床前的水泥地上。乘着酒劲,我教训起毛胡子来:“刘师傅,说句我不该说的话,你也四十大几的人了,家里有老婆孩子,每月挣几个钱也不容易,你怎能把钱往那个大金牙身上花。”我说的大金牙是矿北村一个没有工作的寡妇,带着4个孩子,成天在矿区里转悠,“头绪”很多,名声也很坏,特别是我们这帮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最鄙视这种做“半开门子”的女人。有好几次我下班后回宿舍,正撞上她和毛胡子亲热。按说,毛胡子的私事,我有什么权利过问,但出于对毛胡子的尊重和友谊,我还是脱口而出。对我的责怪,毛胡子并没有生气,倒是“和盘托出”了他的秘密。
毛胡子老家在安徽怀远,那是一个盛产石榴和花鼓灯的地方。1955年,农村成立初级农业社时,毛胡子就当了村长,不久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59年反“右倾”,敢于说实话的刘毛胡子遭了难,被批斗了一场又一场,一气之下连夜逃跑到淮南。那时矿上大量招收新工人,他托老乡报名,换了个名字,当了一名下井工人。他那时正值壮年,能干,人缘又好,很快在矿上扎下根。但因他是“逃跑”出来的,头几年根本不敢回家,也不敢给家人写信,就这么以矿为家。队里有个姓李的工友,和他处得较好,一天老李对他说:今晚休班,我带你找地方喝酒去。于是他俩一道去了大金牙家。大金牙热情地接待了他俩。热菜、烫酒,然后亲手擀了一锅北方人喜欢吃的面条。就这样,他和大金牙搭上了。大金牙其实也很可怜,丈夫原本也是矿工,生病死了。按当时的国家政策,凡是在井下出工伤死的工人,子女可顶替一人干工,但病死的不行。国家一次性补给一笔钱完事。她一个妇道人家要养活4个孩子,最大的才十来岁,怎么生活下去?那只有“靠山吃山”,只好和单身矿工“交朋友”,维持全家人的生活。毛胡子自从和大金牙好上后,几乎每年的探亲假都不请。有时老伴带着一双儿女到矿上来住几天,老伴是农村人,小脚,不识字,对丈夫言听计从。听了毛胡子的叙述,我反倒同情起大金牙来,我也是淮北人,也喜欢吃手擀面。一次,毛胡子带我到大金牙家去吃面条,一进家门,才感到什么叫穷。用碎砖砌的小院墙半人高,低矮的两间小屋简直没有下脚的空,两张木板床上是光席子,上面乱七八糟地放着几件破衣服。几个小孩破衣烂衫的,小脸像是一个月也没洗过……
后来我结了婚搬出单身宿舍,不久又调走了,从此和毛胡子再也没见过面。一次我回原单位,问到他,有人告诉我说,毛胡子得了肺结核病,死了。呜呼,一个普普通通的矿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来,又无声无息地走了……
外界的人对挖煤人的概念是四个字:傻、大、黑、粗。
挖煤的人离不开一个字“黑”,社会上人称“煤黑子”。工作环境是在被黑暗包围的地层深处,“麻雀从井口上飞过翅膀都被熏黑了”。矿区的女人们戏谑地说:“跟采煤工睡一觉尿三天的黑水。”因为黑,挖煤人的对象都难找,虽然每月也能挣一大叠钞票,但城里的女子就是不跟你,那么只好把目光撒向农村。农村穷,给碗饭吃就行,假如你到矿区周围那些低矮的棚户区去访问,十有八九都是挖煤人的家,都是没有城市户口的“黑户”。
时代不同了,改革开放后,挖煤人的状况也大有改观,但和其他行业相比,仍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在旧社会,挖煤人的命运更惨。“人间地狱十八层,十八层底下是矿工”。挖煤人被称为“窑花子”,和乞丐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旧社会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逃跑的犯人,只要跑到煤矿挖煤去了,也就不再追究。因为进了井下,也就等于被判了刑。矿井下时刻都有水、火、瓦斯等灾害出现,那时候的劳动条件又很原始,遇上灾害,死了也就死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矿主重新招募新工人就是,于是一批下窑的“花子”被黑暗吞噬,又一批新人补充进来了。淮南大通矿的“万人坑”便是历史的见证。
1942年,日伪时期,大通矿有位挖煤工人叫余月河,在一次井下挖煤时,因冒顶有几个矿工被堵进死巷。老板不管不问,把他们的名字从花名册上划掉,组织工人重新开硐子。半个月后,正在挖硐子的工人听煤壁里有人呼救,几个工人以为遇到鬼了,吓得拔腿就跑。上井跟老板汇报,老板说:“扯淡,半个月前硐子就垮实了,哪来的活人?就是有人都十七八天了,不闷死也得饿死。”老板强迫工人继续下井挖煤。第二天,几名工人战战兢兢地来到原地,刚干活不久,就听到“救人呀!救人呀!”的喊声。有胆大的工人说,别怕,说不定是半个月前埋进去没死的人。于是便大声问:“你是谁?”“我是余月河。”工人们马上明白是咋回事了,立即把煤硐子挖通,果然是余月河,他竟然还活着,工人们掰着手指头一算,整整19天。简直神了,他怎么能在这窄小的巷道里活下来?原来,余月河被埋进去后,渴了就喝阴沟里的脏水。饿了就掰木支柱的腐皮吃,有时就拿块煤啃。半月后,他突然听到煤壁那边有挖煤的声音,求生的欲望使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喊了出来。
余月河拣回一条命,从此,他宁愿拄棍讨饭也不敢下井了。直到解放后,他被大通矿阶级教育馆请去当“活教材”,才得以安度晚年。
还有更奇的事呢。1998年5月内蒙古巴彦马素煤矿发生矿难,一位矿工被堵矿井下34天得以生还,创造了世界矿难史上的吉尼斯记录。
1998年的5月20日傍晚,内蒙古乌海市卓子山矿区大雨如注。巴彦马素煤矿地处卓子山西麓干涸的河床上。
狂暴的雨鞭下,上夜班的矿工们鱼贯入井。晚九点半,小窑二级提升台上的绞车司机杭平发现“哗哗”急淌的黑水顺着绞车越流越急。这水来得不善,赶快告诉掌子面挖煤的哥儿们上来吧。他飞奔向掌子面。井下的12名矿工对险情茫然不知。“往高处跑”,杭平指挥着大伙。绰号叫“小四川”的矿工牵头骡子,哭咧咧地跑在最后边。骡子是当地小窑井下运煤的工具。
“什么时候了,顾骡子还是顾命?”杭平训斥小四川。“骡子是租来的,淹了我赔不起呀。”小四川拖着哭腔,泪水顺颊而下。
杭平只好帮小四川拉骡子,无意中落在了最后。
在卓子山窑挖煤的矿工大都来自川甘陕“老少边穷”地区,他们挖煤是为了■口,为了回乡盖房子,娶老婆,他们深知“下窑三分险”,但每月800块钱的收入,在他们眼里简直是天文数字。他们大多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缺乏井下遇险时的自救常识。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大水涨到胸脯,水与巷道顶端的空间越来越小……
地面,伸手不见五指,山洪顺着河道的裸滩,一股脑儿灌进小煤窑的采空区。第二天,抢救专家们断定13名矿工生还的可能性极小。
矿井下,小四川不知所踪,杭平和骡子被涌进巷道尽头,而巷道尽头居然有一个凹进去的窝,一个长不足一米、宽不足两米的小高地。令人惊讶的是,外面大水汹涌,这里却没有进水。这“上帝”赐予的窄小空间,为杭平创
造了一个暂时的生存之地。他开始感到饥饿,胃肠里不时咕噜蠕动,他打量四周,骡子在过膝的水里闭眼打盹。他把眼睛定格在那根支柱上,这是一根杨木,泡涨的树皮,青白中透点淡绿,他用力扯下树皮,送进口中,又苦又涩……他想到死,将矿灯带勒在自己的脖子上,但并未死成。
地面上开始抽水,18天过去了,13个矿工中有12具尸体被打捞上来。
30天过去了,矿井下的水仍满满的……
杭平没有死成,但怎么活下去?他把眼睛盯在与他为伴的骡子身上,骡子仍眯缝眼站立着。一丝罪恶感倏地爬上杭平的心头。自小连杀猪宰羊都不敢看的他,突然感到:与其同归于尽,不如杀一保一。他从小煤车上解下一截绳子,系住骡子的脖子,再用铁锨一扣一扣地拧紧。骡子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了,一个蹶子,挣脱了绳索跑进水中,杭平抚地大哭,良心受到谴责。不久,骡子又从水里走了回来。一场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又开始了,杭平用脚绊的方式将骡子绊倒。骡子倒在水中,溺水而亡。他从眼镜上卸下一枚镜片,冲煤岩一摔,用锋利的碎镜片划进骡子的皮肉,扯下血腥的骡肉急不可待地塞进口中……
杭平的矿灯电池耗尽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闻到骡子腐烂的气味……
从5月20日傍晚入井,到6月23日上午出井,长达34天之久。这在中国矿难史上前所未有!
我们选择了煤矿,就选择了一种生存方式。没什么好抱怨的,它同样给了我们丰富的人生。重要的不是你的记忆,而是爱你的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