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南国爱情(外一篇)
2011-12-29曹征路
安徽文学 2011年5期
课余,我喜欢和学生神聊海吹。一大帮子同学前呼后拥咋咋呼呼,帮你拎着包捧着杯,从教学楼里喷涌而出,直奔湖边林荫或者球场草坪,那感觉,够威。年轻人想法多多,奇特且极端,经常搞得你一愣一愣,让你心跳加速血脉贲张,有时忘乎所以,整个儿能减去一多半年龄,那滋味,够劲。特别是能让你放声畅笑,狗窦大开,手舞足蹈,比什么运动都健身,那劲头,够爽。有时忘记时间,吹牛吹到暮色朦胧,月上柳稍,方道拜拜。
话题是不拘的,从书本到生活,从街谈巷议到明星绯闻,从社会热点到校内私秘,你能想到的他都敢谈。谈疯了就没大没小,不但敢抬杠而且敢报复。我曾在课堂上发过议论,我说青春美是最健康的美,女孩子把一头乌发染得焦黄枯瘦,个个都跟营养不良似的,一点都不好看。结果就有同学拨拉我的脑袋说,老曹啊老曹啊,你要把头发染一染,能比现在酷十倍!我也会学着他们的腔调说,老曹的头发就是染的,这还看不出来?傻蛋啊傻蛋!什么牌子的?岁月牌的!然而说到岁月,立马很受打击,老来花作雾中看啊,顿时矮了他们一截。这时便会有女同学出来安慰:曹老师挺酷的,还不算顶次的那种!
我们也讨论爱情。其实年轻人最多的困惑,也就是关于爱情。我们学校有很多爱情树,春天的木棉华丽端庄;夏日的黄槐清纯娇媚,其间还夹杂着荔枝龙眼的小白花,羞涩密集暗香浮动。所有关于爱情隐秘微妙的感觉都能在花里找到,连撒娇斗气都能以花作注。而整个秋冬则是簕杜鹃的天下,以整面墙壁热烈蓬勃喷薄欲射的艳红奔来眼底,像是校园里竖起一面面爱情的大旗,想想都会心动的。当然,在山脚树丛下碰巧了还能捡到红豆,那浑圆那透亮那坚定的红,作南国故人的千年咏叹状,最在此时了。
那是几个请我指导毕业论文的同学。针对他们的问题我问,你们平常究竟是怎么理解爱情的?他们互相看看,指着一个女孩说,你问她,她最清楚。原来,她很快就要去香港做新娘了。那女孩憋了半天,才吭哧吭哧抬起脑袋说,房啰,车啰。
晕了,怎么会这样?
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们都知道她说的是实情,是真话。大家也都意会到那语词音调里的自嘲与漠然。然而毕竟是人家自己的选择,失望也好冷静也好,不议论最好。
我明白我们已经进入了21世纪,我也清楚在深圳这样的地方,谈什么都不如谈钱。一座城市仰慕追逐的东西正是它的文化,老鼠爱大米,很正常。可是……作为一个讲授现当代文学的老师,一个自以为影响了很多学生的人文主义者,听到这样的真话还是悲哀。个人真的很渺小啊,我听见了胸腔里的回响,有如大锤在敲打水缸:该退休了,你。那些同学说,老师,这是在广东啊,广东人都是很实际的,不像你们北方人。
我辩解道,不是吧?你们以为北方人都好高骛远吗?广东人就不浪漫吗?别的不说,就是现代文学史上,广东就出过好几位浪漫作家,创造社的张资平就是专写三角恋多角恋的,不浪漫吗?还有象征派诗人李金发,不感伤不浪漫吗?他们不都是梅县人吗?还有饶平人张竟生,干脆自认了性博士,要用性幸福拯救国民呢,不先锋不浪漫吗?
他们尖叫起来,不对不对!那是什么年代?太老土了。您承认不承认,爱情的本质是激情,如果没有激情,那么跟谁结婚都是一样的!他们说,有个美国人写过一本书,叫《爱你三百天》,她从医学和统计学的角度论证过,那种有激情的爱,最多能维持三百天,超过三百天就不正常了。既然如此,人一辈子有好几十个三百天,为了一个三百天要牺牲好几十个,太不合算了,还不如选择物质更实在。怎么说这也是个物质的时代,房啊车啊,生活的起点高了,幸福感就可以一点一点慢慢经营!
我吵不过他们,他们的尖叫,让人头昏。总觉得这里面有个逻辑错误,但究竟是什么,一时还真说不太清。我说,我再给你们举个广东人的例子——
台山人陈铁军,也有说是开平人和佛山人的,真正的美女大家都要抢。她出身华侨富商,家里给她许配的对象也是当地的首富,房啊车的根本不是问题。可是她却爱上了穷学生周文雍,两人假扮夫妻多日却一直同志相处,谁也没有说破这个爱,直到当局决定枪毙他们了,他们才提出唯一的要求:合拍一张照片,公开了他们的爱情。让反动派的枪声作为我们婚礼的礼炮吧——也许这里面有点文学修辞,但刑场上的婚礼却是实实在在的。你能说这仅仅是激情吗?不,激情的背后是理想,是信念,是共同的事业。当革命的浪潮退去,历史的硝烟散尽,是什么东西留了下来?是爱情的价值。这种爱情是何等圣洁高贵,这种形式是何等浪漫美丽!这才叫有意味的形式啊,这种形式是自然而然的,有充分内容作支撑的,任何一个创意大师都想象不出来,所以才有那么多的城市都要来争抢这个女儿。又沉默了良久。有同学叹息,那是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啊,那是个众神狂欢的时代啊,我们没赶上趟啊,我们只有做小人物啰。再说,那种神性我们怎么可能有?我们只有最普通最渺小的人性,作个爱大米的老鼠,只能这样。
难道最普通最渺小才叫人性吗?难道舍生取义威武不屈慷慨悲歌反而不人性了?难道陈铁军不是以血肉之躯在测量人性深度吗?她不是把人性之美张扬到了极致吗?我忽然明白,问题的症结不是时代差异,不是地域差异,而是观念差异。这些年来,躲避崇高,告别革命,食色性也,还真洗白了一代人的脑子。
问,刑场上的婚礼不美吗?美。不真实吗?真实。在她身上是不是体现出了高度的人类性?是,可是……也许是。
又问,法国大革命时有个女孩参加了攻打巴士底狱的战斗,后来法国画家德拉克洛瓦就把这个女孩画出来了,他的《自由引导人民》成为中外艺术史上的经典,那个一手持枪一手高举红旗的半裸女孩美不美?美。她身上是不是体现了人类性?是。为什么她有人类性,我们的陈铁军却只有神性?因为,因为……不知道……我们干吗要知道?
然后我们都笑了,在这个温暖的冬天的下午,在这面灿烂妩媚的爱情大旗之下,我们争论如此沉重的话题,确实有点那个。其实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追问了,关于人生,关于人性,关于南国爱情……
有趣的是,一年后的一个寒假,我接到了那位新娘的电话。她说,老师,我在齐齐哈尔,我是来看丹顶鹤的,下雪了,雪真大,真白,真迷人啊。她是什么意思?想传递什么信息?我没敢问。我已经决定退休了,也没告诉她。可内心还是涌起某种东西,那个东西叫温暖。
也许我们并不需要一个固定的答案,我们还在成长。我们民族浴血的历史还在延续,经过正,反,分,合,经过否定之否定,终将会找到答案。
机巧人生乐几许
刚来深圳的时候,一位老朋友再三嘱我照看他的儿子,他说这孩子刚毕业不懂事,你千万千万替我照看着点儿。孩子的妈妈还特意为我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好酒,人生自古难别离,父母之心拳拳之意,都在这里头了。尽管我自己还前途未卜,但受人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的,并不敢怠慢。可是打从见第一面起我就发现,这孩子完全不需要我,他完全有资格当我的老师——
叔叔你这身行头该换换了,这个样子在深圳是办不成事的。叔叔你点完烟一定不要把烟盒放进口袋,那样人家会觉得你孤寒。叔叔干吗不带个戒指?叔叔你要笑口常开,对任何人都要保持距离和礼貌,对任何事都要说好好好没问题。人家不在乎你做不做,在乎你给不给面子。叔叔你要注意谈话技巧,千万别说你没经验不懂公关,在深圳不懂公关就等于承认自己没有生存能力,你自己都没信心谁还来跟你合作?叔叔你要抓住一切机会炫耀你的过去,千万别玩谦虚,这是个讲实力讲现实讲技巧的时代。你要不听我的,肯定栽!
这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绝顶聪明,对我他是不玩技巧说实话的。何况他比我来得早,这些经验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我去过他的宿舍和写字楼,眼见他如法炮制并表演着这套哲学,果然哄得上司和那帮小姐们团团转。于是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总觉得不是个滋味,说不清是因为他那堆洗漱化妆用品还是他言谈举止中的女性化倾向。我甚至暗暗揣度他在公司吃工作餐时是不是翘着兰花指?与上司相处是不是扭着腰肢?
我的后来正如他所料,果然一事无成,索性安心教起书来。偶尔悲观的时候,也会想一想真诚,想一想善良和谦逊这些概念的时代含义,想不清楚也就罢了。当我们心中的理想和诗意愈行愈远的时候,个人的抗争是无效的。不管是时代的悲哀还是个人的悲哀,我们必须面对。
有趣的是两年后的一个晚上,小伙子突然跑来讨酒喝,微醺,便泪流不止。原来他被公司炒了,女朋友也告拜拜。说起来又是一个司空见惯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新编。
是夜,睡不着,随手翻庄子,看到《天地》篇。夫子对当时中国出现的第一个汲水工具“桔槔”(水车)很有意见,对这个可以发财致富的现代化器具没有欢欣鼓舞,反倒骂道:“有机械必有机事,有机事必有机心,有机心存乎胸中则皂白不辨,神生不定,道之所不载也!”
看来庄子的推断在当时也相当不合潮流,大约也被边缘化了,毕竟生产力的提高大众福祉的获取是好事不是坏事,犯不着这样生气。然而仔细一想,老人家担心的并非机械本身,而是由此出现的“机事”和“机心”,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文明的负面效应。而这一点,的确被他不幸言中了。社会生活的礼仪化,个人行为的面具化,道德准则的工具化,人类情感的实用化,使人远离了自然,远离了真实,远离了尊严。人,成为自己创造物的奴隶;生命,随着年龄增长一点一点被亲手肢解;感情,被当作利益的填充物去营造时尚和文明,当情人的接吻也会发出钞票的摩擦声时。此种机巧的快乐何在?人生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那时我住的宿舍叫读月楼,忽然想到自己也有很久没去读月亮了。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