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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站八分钟

2011-12-29韩贺彬

安徽文学 2011年5期

  凌晨两点,素珍一家人就起了床。
  这天是年二十九,再过一天,就是除夕了。
  村庄笼罩在茫茫大雪中,死一般的寂静,静得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沙沙沙……
  爹先走出房门,来到大门口朝远处望了望,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对老伴说,那个出租车,怕是不来了。
  老伴说,这么大的雪,谁愿来?我们就走去吧。
  她来到儿媳妇素珍门前,跺了跺脚上的雪,对正在为两岁儿子穿衣服的素珍说,给娃穿厚点,外面的雪还在下呢。
  素珍“嗯”了一声,又为儿子加了一件厚毛衣,抱着宝宝说,见爸爸去喽。
  儿子很听话地依偎在妈妈怀里,胖乎乎的小手把妈妈抓得很紧。
  一家老少四口,灭灯关门,一头冲进风雪中,向十几里外的那个火车站走去。
  前天,正在家里等着丈夫回来过年的素珍,忽然接到了他从宁波打来的电话,一听那愧疚的声音,素珍就知道,他又回不来了。他和队友原计划能在一个星期内抓到逃犯的,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阻住了去山里的路。他只好和队友一起,徒步翻山越岭,悄悄地摸进了那个偏远的小镇,将睡梦中的逃犯逮个正着。可是时间已经比原计划晚了4天。正好耽误了回家过年的计划。丈夫在电话中说,我们将于明天押解逃犯回京,早上六点火车路过咱家乡的那个小站,停车8分钟。如果你能来见一面最好,去不了也就算了。
  我一定去!孩子出生后,你仅见过一面,他天天都对着你的照片喊爸爸呢……素珍的声音有些颤抖,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去,一定去!公公婆婆都很坚决地说。
  他们当即就高价预租了一辆出租车,并约定了来接他们全家去火车站的时间。可这大雪,竟阻住了那位师傅的来路。一家人就商量,雪再大也要去,就是爬也要爬到火车站。
  要在平时,这十几里路,跟玩似的,说说笑笑间也就到了。大前年,她和他结婚之后提着箱子为他送行。丈夫怕她累着,就想叫辆车。可她不让,撒娇道:我就要和你这样走嘛,就像过去那样。
  他俩是高中同学,高三的时候就确定了恋爱关系。高考那年,他考上了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她则上了本市的一所师范学院。每年的寒暑假,是俩人相聚的时间。这条路上,留下了俩人多少笑声啊!大学毕业后,他们一个留在北京当了刑警,一个回到家乡母校当了老师。从此,这条路就很少一起走了。参加工作的第3个年头,俩人忍受不了相思之苦,就举办了婚礼。可这边蜜月还没度完,那边催他回去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那天,她送他赶火车,一手拉着箱子,一手挽着他的胳膊,轻轻絮语,点点滴滴,就像这雪花一样,还没有感觉到的时候,雪竟下了一地,路也走完了。
  唉,那时的路,是多么的短啊!
  可是今天,路却显得无比漫长和崎岖。三个大人轮流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虽然温度很低,但他们都累得出了汗。
  一步一个趔趄,两步一个打滑,仨人不知跌了多少跤,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雪水和泥浆。十几里的路,他们竟走了三个多小时。
  还好,终于在六点前,他们总算赶到了火车站。他们买好站台票来到月台上一问,才得知他们要等的这趟火车,竟晚点了。
  什么时间到?素珍问一个值班员。
  雪太大,还不知道。值班员从窗口递出一句话。
  等吧。仨人就靠在站台附近的水塔边,从怀里掏出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
  孩子在他爷爷的怀里,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忽闪着,有点像他爸爸搜索疑犯时的模样。月台上也落下了不少雪,工人们正在运送草垫铺在上面防滑。透过门窗,看到那些等着回家过年的旅客,正在候车室里焦躁不安地走动着,脚下堆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站台上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刚才铺草垫的工人和接站的人员,现在都不知躲到哪里取暖去了,偌大的一个站台上只有他们老少四口,偎在水塔下面,躲避风寒。刚才走路时的一身汗水,现在都结成冰了,拔凉拔凉的,有一种钻心刺骨的感觉。
  娘说,别冻着孩子了,到候车室去吧。
  爹说,人多,到时怕挤不出来。
  素珍一句话也不说,她从公公怀里抱过儿子,用大衣挡住他的小脸蛋,默默地回想着和丈夫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上次,丈夫打电话说,他正在找人为她办调动呢。
  这话,素珍已经听了两年。虽然一直没有办成,但她还是喜欢听。她知道,从下面往京城里调,难着呢。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素珍一次次踮起脚尖,向远方张望。此时,他们已在风雪之中,待了三个多小时。车再不来,怕是坚持不住了。
  爹说,打他的电话问问,车子开到哪里了?
  素珍说,他的手机昨天就没电了。
  娘叹了一口气,唉,这雪下的!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的腿已经冻僵了。终于,在苦苦的期盼中,火车站的大喇叭响了起来,播音员说,5082次列车,将于20分钟后进站。
  谢天谢地。娘的嘴里祷告着。
  一家人离开水塔,向轨道边移去。他们跺着脚,呵着气,深情地望着火车开来的方向。
  “呜——”一声长笛,火车挟风带雪,终于徐徐地驶进了站台。
  一家人看着车厢上的号码,一起向5号车厢跑去。
  在车门打开的瞬间,就见他已经站在了车门口。下车时,他还忘不了对里面喊一句:把那小子看好了!只听里面答道,放心吧队长,他跑不了!
  他一跳下火车,便向妻子和儿子扑来,将他们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素珍说,咱爸咱妈也来了。
  他松开妻子和儿子,走到爹娘前,喊了一声:爸,妈!
  爹说,好好看看你儿子吧,你上次走时他还没满月呢。
  他从妻子的怀里一把抱起儿子,美美地亲了两口,又盯着儿子的脸蛋,反反复复地看着,哈哈地笑着说,像我,像我!
  爹说,你已经两年没有回来了。
  娘在一旁埋怨道,素珍生产时,你说好要在家里照顾她一个月的,可半个月不到,北京就催你回去办案去了。素珍在产假里准备去北京时,你又跑到新疆抓犯人去了。上个暑假,素珍要去北京,车票都买好了,你又去了东北。这个寒假,素珍又买好了车票,你又不在。去年过春节时你在执勤回不来,今年又……
  妈——素珍拉了婆婆一把,不让她再说下去。
  真是对不住爸妈,对不住素珍和儿子。领导说了,这次办完这个案子,就批我几天假,让我回来好好陪陪你们。
  娘又责怪道,你每次都这样说,可哪一次兑现过?
  爹说,素珍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苦啊,赶紧想办法把她调过去吧。
  他紧紧搂着儿子,歉意地说,正在想办法,正在想办法。
  素珍从婆婆手里拿过一个提包,对丈夫说,过年了,这是家里炸的馓子、丸子,都是你爱吃的。家里有我呢,你把工作干好就行了,别太挂念家里的事。看你又黑又瘦的,要多保重身体!火车就要开了,你赶快上车吧。
  她把提包塞给丈夫,把儿子接了过来,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只听列车员喊道:快上车,快上车!
  他拎起提包,和爹娘打了个招呼,又亲了儿子一口,就朝车上跑去。
  爸,爸——儿子稚嫩的声音在身后骤然响起,有点撕心裂肺。他回了一下头,有些无奈地跳上了车。
  “呜——”火车开动了,他趴在车窗上看到,妻子抱着儿子,随着火车在艰难地向前跑着,身后还跟着年迈的爹娘,他们边跑边喊着什么,可一句也听不清楚,一声声,都淹没在火车“哐哐”的巨响中。
  一家五口,连同那个小家伙,在这凛冽的寒风中,在这小小的站台上,每个人的眼中,都流出了热乎乎咸乎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