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吗?我很好
2011-12-29卢云芬
安徽文学 2011年5期
也许是白天太嘈杂,太不能自主,所以我偏爱黄昏和黑夜。黄昏是个特别的时间段,有一点诡秘,让人感觉朦胧和迷离,黑夜则可以静思、远虑。
黄昏时分,我走进白马小区,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我举手摁响马平川副市长家门铃的刹那间尤为强烈。我拎着一个大黑袋,内有数条软中华香烟,还有一盒补品铁皮枫斗晶。我感觉时间像牛皮筋一样被拉长。门开了,见到一张白皙、典雅、精致的脸。这可不像官太太的脸,我想。马平川虽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但交往不多。马夫人是苏州人,与马平川是大学时的同学。我和马夫人见过一两次面,但并不熟悉。
“马市长在吗?”我站在门口轻声问。
“噢,他有急事出去了,晚饭都没吃完。他交待过我,说等会儿有位老同学要来。你进来吧,他处理完事后就回来。”马太太说。
马太太把我迎到阳台上。好家伙,这阳台可真大,像空中花园。假山、根雕、兰花、茉莉花、文竹、遮阳伞、休闲椅恰到好处地占据着各自的空间,体现出男女主人不俗的生活情调。
马太太沏好一杯绿茶,示意我坐下。她自己那杯是茉莉花茶。看来苏州人马太太对茉莉花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
我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尚未暗淡,青碧如湖面,这种色泽以“秘色”形容最恰当了。阳台下成排的文竹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兰花芬芳沁人。让我有一种迷醉的感觉。一年中偶尔有几个黄昏,我会感到沉醉,微妙的思绪如湖面的涟漪轻漾。
“你们真有生活质量啊!”我忍不住感慨。
马太太未置可否地笑了笑。在渐渐昏黄的暮色中,她的笑很悠远,似一朵风中摇曳的白菊,诠释着寂寞、无助。此时我仿佛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声,似有若无。
马太太啜了一口茶,然后抬头看了看秘色天空。
“天色很美,天是空的。”马太太说。
我的心陡地惊了一下。我知道马太太是个有点名气的女作家,擅长写散文,但我未曾领教过马太太会如此“语出惊人”。也许是我这个没出息的音乐人过于敏感了吧。
这时,坐在休闲椅上的马太太闭上双眼,头往后靠着,似乎沉浸在往事回忆之中。
“我曾经看过你的演出,听过你拉二胡,是那首《寒春风曲》。你当时很投入,演出效果很好。那曲子太感人了。”马太太说。
“是啊,阿炳的每一首曲子都很感人。他的人生境界一般人是很难抵达的。”我说。
“我听过阿炳所有的曲子,反复听,听了整整一年。那一年,我几乎回不到现实世界。有一阵子,我带着他的曲子住到了天台山国QVGFVpFDAviRQmWEtrvi+Uiu7gmn4KL2IwR4hUwiEGw=清寺旁的宾馆。我甚至产生了不想回家的感觉。”她说完瞥了我一眼,然后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我沉默无语。马太太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呢?我们毕竟不太熟悉。
“你一定觉得奇怪吧,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对吗?”马太太一眼洞穿我的心思。
“其实,我多少能理解……”我嗫嚅着说。
她嫣然一笑,说:“我在这个小城生活了十九年,结交了不少朋友,可我总觉得自己依然是个外乡人,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谈心灵里面东西的朋友。寂寞呀,有时会让我窒息。”
“马平川呢,他也没法谈吗?”我差点脱口而出,但又马上咽了回去。我知道问这话太愚蠢。同时又感到一丝窃喜,因为我是个俗人。毕竟马太太如此优雅迷人、超凡脱俗,这样的女人并不多见。
“你像某个人,一个我以前认识的人。”马太太盯着我说。
“是吗?”我顿时五味杂陈,难道我是某个人的影子?
马太太坐直了身子,转过脸望着我。虽然夜色渐渐浓稠,黄昏的时光渐行渐远,但我依然能感觉到马太太目光的灼热。
“你俩相貌只有三四分像,但神情十分像。特别是你在台上演出时,太像了,简直会让人产生错觉。”
“他是你的初恋男友?”
“不,他是我哥哥。不过,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是我继母带过来的。我们很谈得来,一直相处得很好,直到他在水库游泳溺水身亡。那年他才十七岁。”
“原来是这样,太可惜了。”
“我一直珍藏着他的二胡。那把二胡是我暑期编草帽赚了钱买的。那时候家里穷,吃穿都成问题,父母不会为他买二胡的。”
我被马太太悲戚的语调感染着,沉浸在夜色般浓重的抑郁氛围中,不知说什么好。
“记得有一次我上体育课,不小心扭伤了脚。哥哥就每天背我上学,背了两个星期。我小时候胖嘟嘟的,他很瘦,他背我一定好吃力,可他总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还记得我有一次感冒发烧,他就采来茉莉花,好多好多,然后用针线缝成球状,放在床头让我闻,那缕缕清香至今我仍记得……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哥哥了。特别好的人就容易消失。也许全世界的人我都可以忘记,唯有哥哥让我常怀念。”她梦呓般地说着,声音低沉。
“我知道你不是我哥哥,可我还是想握一握你的手,可以吗?”她用盈盈秋波似的双眼望着我。
我立起身,站到她身旁。我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掌有点潮湿。同时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轻微颤栗。此刻,有一种东西如潮汐般暗涌,但我克制住了。
“你找到了一个好老公,过去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你应该删掉回忆。”我说。
“什么叫好老公?在外人看来,我是嫁了个好老公,几乎什么都不缺,我应该感到幸运、幸福,可我却不快乐、幸福,这是一种伪幸福,你知道吗?”她说。
“为什么不快乐?”这句话我不能问,因为她是马平川的老婆。我若是问了就有窥探别人隐私之嫌。
“马平川喜欢当官,权欲旺盛,能力也不错,相比之下,还不算贪,能把握分寸,可他是个情感粗糙的人,他从来不知道我想什么,内心需要什么。我和他交流,他滔滔不绝,能聊出许多道理来,可就是深入不到我的心灵。跟他聊一万句,也没有一句能令人怦然心动,就像两根平行线,再怎么延伸也没有交点。再说,他这人虽然不解风情,但女人还是不缺的。官场上的男女关系大都是交易。”
“怎么会这样呢?”我大惑不解。
“事实上就是这样。我曾经想离开,可又找不到足够的理由。我知道,茫茫人海那个懂我的人是碰不到的,即便碰到了,也会擦肩而过。人生多遗憾哪!”
“你碰到过懂你的人吗?当然,你哥哥除外。”
“碰到过,我的一个眼神、半句话他都懂。可那人离我很远。你知道吗?因为彼此太有感觉,我反而胆怯、情怯,就怕一靠近,会破坏这种感觉。我们彼此都矜持着,似乎谁都不敢走近一步,表白什么。在他面前,我会觉得自己很卑微,正如张爱玲所说的那样: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他曾经到此来看望我,我们一起喝过咖啡。那个雨夜,就像人生的一幅插图,轻轻一翻就过去了。每当我回想起来时,心弦总会隐隐作痛。人的一生中,会遇上投缘的异性或同性,有的只是匆匆对视一眼,未说上几句话便擦肩而过,有的则似乎缘于前生的约定,彼此会停下脚步,凝眸定神,打开心扉。那个雨夜,我们相对坐在咖啡馆里,像故友重逢。外面寒风凛冽,冷雨敲窗,室内却暖意融融。他摘下面具,剥去伪装,道出内心的真实感受,真诚而含蓄。而此前的许多次,我们一直开着玩笑,说着一笑而过的话语。此时此刻,他不同以往。他语气舒缓,回忆着过去,透出男人的沧桑。我被他的语调感染着,心弦莫名地弹了几下。虽如此,我们仍保持着一份矜持。矜持是一种境界,羞涩意味着珍惜。我不停地用小勺搅动着咖啡,一种氤氲的气息弥漫着,浓了又淡,若有若无。他是阳光男人,明朗、大方、机智。他使人联想到秋阳朗照的白杨树。生活教会我发现和珍惜瞬间的美好,生活让我坚信:保持分寸,不亢不卑,自重自爱,这是作女人的原则。那一晚,我是有感觉的,我只想握一握他宽大的手掌,仅此而已,但我克制住了,手的触摸也是需要节制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忍不住问。
“我们是在全省文代会上认识的。我们都不是专业作家。他在省城一家报社工作。开会时,我的位置挨着他的位置。三天的会议,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东西。原来,我们是校友,还是同一个系的。我毕业那年,他才进大学校门。他小我五岁。如果他大我五岁,那情形可能就不一样了。在一个小自己五岁的阳光弟弟面前,我会自卑。”
“年龄是最大的障碍吗?”
“对于一个中年女人来说,年龄的确是个问题。”
“那么他呢?年龄是障碍吗?”
“他的心真让人摸不透。他忽远忽近,忽热忽冷,时浓时淡。”
“这肯定挺折磨人的。”
“是的。我就是被他折磨成如今这个模样的。你别笑话我,我就像一颗卷心菜,最里面的嫩芯被钻心虫咬破了。从此,我的心常常会痛。唉,这一切既可笑又可悲,对吗?”
“我不觉得可笑、可悲。这世上就有这么一个人,也许是你前世欠他的情,碰上了就注定要为他痴为他狂,为他哭为他笑。其实大多数人活一辈子,往往碰不上这种人。碰不上,情感一生苍白,碰上了,往往就要受尽煎熬,最终又没好结果,如一地落红,难以收拾。悲耶?喜耶?”
“谢谢你!你挺能理解人的。”
当我抬头看马太太时,她已经泪流满面。那眼泪,在朦胧的光影下蓝莹莹的。我找不到任何语言安慰她,我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满是星斗,星星像雏菊般美丽,但美丽中透着忧伤。许多东西都是这样,美得让人伤感。
我刚想说点别的,突然马太太的手机来了一条信息。马太太看了看说:“是那个忽冷忽热的人发来的。每每我差不多忘了他的时候,他就会像虫子一样咬你一口。我知道自己该忘了他,因为他属于另一个人,我也是。人生就这样,阴差阳错过一辈子,划上一个句号,完了。”
“冒昧地问一句,他发来怎样的信息?当然,你可以不回答。”
“一句平常的问候——你好吗?我很好。”
“马太太,如果我没有曲解的话,这是一种克制的柔情,里面什么都有了,包括惦念、牵挂、祝福、温情等等。”
“是啊,他就是这么个人,让人思绪万千,斩不断,理还乱。可我除了忍着还能做什么呢?和他谈情说爱吗,约会、私奔吗?显然不现实。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忘了他,完完全全忘了他。你知道,女人跟男人不一样。结了婚的女人,可以爱一座山、一棵树,也可以爱一只猫、一条狗,就是不能爱上别的男人。喜欢的风景可以靠近欣赏,喜欢的人只能远远地偷看。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F9ZORkyn1cQ1umXo+EqjKQ==骨,于是体尝到世间诸般痛苦。这是一句禅语,很有道理。”
“理是这个理,但忘掉一个有感觉的人好难,对不对?”
“是很难。做马副市长的太太也难。你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最幸福吗?”
我摇了摇头。
“没心没肺的女人最幸福,二百五的女人最幸福。”
马太太说到这儿,居然笑了。我同意她的说法。接着,我给马太太讲了一则“其实你不懂我的心”的小笑话。就在我俩大笑不止的时候,马副市长开门进来了。
“你们这么开心,什么事说来我听听。”马平川说。
“你的同学好幽默,笑话多多,让人开心死了。”马太太回答。
几分钟后,我办妥了正事,告别马平川夫妇回家。那些礼品马平川没收。我拎着礼品走在回家的路上感慨万千。我看街灯、行道树、行人,感觉与白天所见的竟如此不同。回家后的那一晚,我失眠了。马太太的话语在脑中转悠,挥之不去,怎能不失眠呢?马太太如此特别,如此脱俗,不可思议啊。马太太之所以忧伤,是因为她不应该搞文学这东西,文学会使人想入非非,难以自控。心魂里的东西,太复杂太敏感了,谁能说得清。马太太让我联想到一样东西——青白瓷。
五天后,这个小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一件事:马副市长的太太从十二楼阳台上跳下坠地身亡,因为她得了忧郁症。据说,马太太留下的遗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