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香幽幽水仙开

　　一
　　
　　了，现在我再布置一下亲情体验作业——这是本学期的最后一次了。”在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声中，董老师提高了声音。毕竟是星期五下午，大家多少有些躁动，即使是班主任上课也够呛。
　　“为爸爸妈妈洗脚！”教室里的嗡嗡声立刻变成了七嘴八舌的声音炸响起来。“又是洗脚啊！”“老师！老师！去年洗过了。”班主任不说话了，在她目光所到之处，唧唧喳喳的声音消失了。
　　“是的，去年做过同样的体验。大家再做一次，看看有什么不一样。”她尽量压低声音、放慢语速，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既柔和又耐心：“何况，爸爸妈妈一次次、一天天为你们洗衣做饭，他们会抱怨吗？”
　　终于等到董老师宣布下课，在收拾文具的噼里啪啦声响里，有男生开始起哄——“洗啊洗啊洗脚脚，宝宝金水少不了——”大家逃跑似的离开了教室，奔向盼望了五天的周末。
　　走在校园的花径，我和梅宝华没有像以往那样兴奋地谈论着双休日的计划。
　　“梅宝宝，何田田——等等我！”窦剑华在后面大声地喊着，挥舞着一个塑料袋。
　　“你们都不等等、等等我。”窦剑华大喘着气说。我看着他，没好气地说：“干嘛要等你！”
　　“为了跟你们一块走，我可是以秋风扫落叶的速度扫完了清洁区。”
　　“这么快就扫完了清洁区？！弄不干净会扣分的。”我们还是很有集体荣誉感的。
　　“没问题！快看我带给你们的东西。”窦剑华打开塑料袋，里面是几个沾满了干泥巴的圆球，样子像洋葱头。
　　 “这是水仙花！送给我的好朋友梅宝宝和何田田！”窦剑华一脸兴奋。
　　我们仨是好朋友。我和梅宝华是同桌加“死党”；窦剑华是我的“兄弟”——我们俩幼儿园是同学，小学是同学，现在还是同学。他在医学院工作的爸爸和我在附属医院工作的妈妈曾合作过科研项目——就是这样了！
　　我们叫宝华“梅宝宝”，一来我叫何田田，二来因为她一直留着樱桃小丸子的娃娃头发型，胆小温顺像宝宝一样。
　　其实宝华是我们三个中最不开心的一个，因为她和爸爸还有现在的妈妈住在一块，现在的妈妈可年轻了。最近宝华的爸爸到省城学习一个多月，家里只有她和新妈妈。
　　回到家，按照窦剑华的说明，我把浑身泥巴的“洋葱头”洗干净，剥掉几层褐色干枯的外壳，把饱满结实的白色花球放进盛满水的花盂里——这个“洋葱头”真的会长成亭亭玉立的水仙吗？它真的能开出花香醉人的水仙吗？我的想象力似乎有点跟不上。再想想这次的亲情体验作业，我觉得有点茫然。
　　
　　二
　　
　　做完早操后并没有宣布立即解散，大家在操场上听学生科老师强调注意交通安全——可能是音响设备的原因，老师的声音有点变调——昨天下午放学时，一个九年级的男生在校门附近被车撞伤了。
　　回教室的路上，大家议论纷纷。“他妈当时就晕倒了。”一个女生大声披露消息。“是啊，如果我受伤了，我爸爸妈妈也会很心疼的。”
　　“伟大的亲情啊！”我们班的“朗诵一号”芳华开始抒情。
　　“对了，本人宣布：郑晓宇已于昨天完成了亲情体验！”声音里满是自得。
　　“你真是‘快刀手’啊！”
　　“当我说要再做一次洗脚作业时，我爸妈很配合，主动烧水搬凳子。”晓宇满不在乎的神情里不全部是炫耀，“但是妈妈弯腰时，我看见她有了白头发……唉，我慢慢长大，他们却老了。”
　　“你观察得很仔细啊。”芳华由衷地说，“我老妈一听又要洗脚就笑个不停，还被茶水呛到了！”
　　 “还是我比较运气啊，奶奶听说我要帮她洗脚，很高兴，打电话告诉了爸妈，他们答应我假期接我去苏州。这样我可以跟爸妈过寒假了。”
　　“谁让你既是汉族又是‘留守族’呢！”
　　走过实验楼，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片片梧桐树的黄叶随风飘落，轻盈起舞。大家不禁眯起眼睛，闭上嘴。我看见宝华把紫色的围巾绕紧了一些，紧得有些夸张。
　　亲情体验是董老师引以为自豪的工作创新，每学期做两三次，说是让大家和父母多交流、多沟通，把对长辈的尊敬、孝心和爱心表达出来。我们不但要交流各自的体验，还要对别人的体验记录给出“好评”、“中评”的评价——这好像是网络上的做法。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们体验过为妈妈爸爸洗脚；陪爸爸或妈妈做一件他（她）最喜欢的事情；搜集爸爸妈妈的资料，为他们编一份“明星小档案”……实话实说，完成这些体验可不太容易，不过也挺有趣。有时我们也抗议叫苦，不过董老师一概予以否决，还说有个小学的体验更“绝”——让学生在腰里绑一个生鸡蛋生活一个星期，说是体验妈妈怀我们时的艰辛和小心翼翼！能想出这样的点子，真是太有才了。
　　唉，这让人惦记又烦恼的亲情体验。
　　
　　三
　　
　　这次强冷空气几乎刮走了学校梧桐树的全部叶子，气温降了很多，冬天真正来临了。清晨上学时，湿漉漉、冷冰冰的浓雾让人感觉全世界的温暖都被魔法收走了。不过我们的水仙都长得很好，生根、抽薹、发叶，几乎每天都有令人惊喜的变化，尤其是花球下的根须特别像长长的白胡子。每天上学前我把花盂移到有阳光的窗台，晚上它就在书桌上陪伴我。
　　除了水仙花，我们谈论最多的自然是亲情体验作业。越来越多的同学完成了体验，也有个别人不以为然，觉得与中考无关，与其浪费时间不如编几句话应付一下。
　　我们三个都没开始自己的体验，我们都希望找到最好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
　　宝华心情不错，她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学习就要结束了，还说买了宝华喜欢的麦兜系列碟片。我们打心眼里为她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为拿不出精彩的方案而郁闷，我可不愿意停留在第一次洗脚的“低级阶段”。况且自从上次做“洗脚”体验后，妈妈从医学角度认为值得倡导，所以每天晚上坚持泡脚做为保健。我设想过我们全家一起洗脚，从脚上看看一家人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但是好像行不通。
　　窦剑华没少给我出主意，男生的奇思妙想就是比女生多！他提议可以孩子为爸爸洗、爸爸为妈妈洗。我问他为什么不是“孩子为妈妈洗、妈妈为爸爸洗”？他说，多数家庭里最辛苦的是妈妈，所以应该让妈妈回归“尊贵”地位。一番嘲笑后仔细想想，还真有点道理。
　　有几次放学窦剑华没和我们一块走，我们知道他不是像一些“尖子生”那样去补课，猜他可能是去轮滑营了，他很喜欢轮滑运动的。我们都是班上很普通的学生，学习啊、表现啊、体育测试啊都很普通。虽然我当了个历史课代表，不过这门副科的课代表只需要收作业本，帮老师誊写作业分数就OK了，不像班长、学习委员那么忙。
　　
　　四
　　
　　中午时分，班长在黑板上写了一则通知，让我紧张得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来：
　　“下午生活课分小组进行亲情体验交流，请大家做好准备。”通知边还画了一只大大的眼睛。
　　我赶紧找到班长，班长告诉我说：董老师了解到只有少数同学没有完成亲情体验，所以通知大家下午进行交流。这是临时决定的。
　　“那怎么办？我还没做呢，还有梅宝华也没有完成，还有那个……”
　　“没关系的，这个问题我问了老师。老师说没完成的要明确自己什么时候完成就行了。”班长老练地回答我。
　　我满意地回到座位上，却看见宝华在收拾书包，我问她怎么了，向来温顺的她低着头丢出一句话：“帮我请假，我要回家。”
　　我拉着她的手想问个究竟，却摸到她满手心都是汗，指尖却冰凉。我吓了一跳。
　　宝华走出教室，她走得很快，头发飘飞。我一直跟着她：“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帮我向董老师请假。我没有完成亲情体验，也完成不了。”
　　“老师说没关系的，我也没有完成。”
　　“你还是能完成的。可我爸爸要延期回来；阿姨又不愿让我给她洗脚，说不自在。”
　　看着宝华走出校门，我愣了好一会才慢慢往回走。
　　
　　阳光努力了一个上午，终于冲破浓雾和阴云的双重包裹，露出一点单薄的光影来，但是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在淡淡的阳光里显得更加枯瘦，一副无奈的模样。
　　放学后，我和窦剑华到了宝华家。
　　“宝华，我们也没有完成啊。”窦剑华说，“况且这个体验作业不完全由你自己控制，是需要别人配合的。”
　　我们越说宝华的头低得越厉害，最后我都看不见她的脸了，我赶紧岔开话题：“你来评评理，这实话实说的李然，还有洗一次脚就被爸爸奖励吃一次必胜客的刘科林，应该比那些编造温馨记录的人强吧。”
　　“啊——这亲情也能编造啊。”窦剑华故意夸张地说。
　　“‘数魔’的体验多‘假’啊。怪不得他一直说从不买参考书，实际上买得可多了！”
　　“数魔”是数学课代表，每次老师出的难题他都能解答，大家羡慕地叫他“数学天才”，他却说：“哪里哪里，只是有点着魔。”所以我们叫他“数魔”。今天“数魔”说为爸妈洗好脚，扶他们到沙发上坐。这话编的可没有他的数学成绩那么高明！
　　“你怎么知道？”窦剑华和梅宝华不约而同地问道。
　　“上个星期天我在书店遇见‘数魔’，你们猜，发生了什么？”我想卖个关子，可实在忍不住，笑着说，“柜台阿姨问他：‘小博士又来了。这次是买金题还是买奥数大全啊？’当时我就站在一旁，他的脸色真是五彩斑斓五光十色五彩缤纷啊——哈哈哈！”
　　说说笑笑中，大家的心情都轻松了许多。
　　
　　五
　　
　　阳光灿烂的星期六，我的心情格外轻松。一早我就把水仙花捧到阳台上，让它也沐浴温暖的阳光。绿意盎然的水仙花早已没有了洋葱头的模样，爸爸给我的十几粒雨花石，固定住水仙长长的根须，显得淡雅高洁。
　　我细细欣赏着我的宝贝，绿叶中几支粗粗的花葶映入眼帘。
　　 “爸妈，水仙要开花了。”一种欣喜在全身蔓延开来。与此同时，一道灵光在我脑中闪过！我立刻给宝华打电话。
　　“宝宝，你可以把水仙花送给阿姨，请她帮助你完成作业啊。”
　　“阿姨说水仙是自恋的象征，她不喜欢。”宝华很快回答道，看样子她和新妈妈谈论过水仙花。
　　“怎么可能？是不是搞错了？”
　　“阿姨看我养水仙花，说水仙花的花语是‘自恋’。我就去查资料，希腊神话里的美男子受到复仇女神的惩罚，痴迷水中自己的影子，最后落水变成了水仙花。”
　　“这不正好说明人要爱别人，不能光爱自己吗？”我嘴上狡辩，心里却也泄了气。
　　放下电话的我一定满脸不高兴，爸爸走过来，笑我：“这么快就晴转阴了？”
　　“老爸，水仙花代表了自恋吗？”
　　“哦？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说来听听。”
　　……
　　当爸妈听说水仙的花语是“自恋”，他们没有直接给我答案，而是带我去了图书馆。一路上，爸爸说从前在老家，爷爷每年都会养两盆水仙花，还用红纸环套在绿叶上，春节时放在案头供着呢。所以他认为水仙花表示了祝福团圆，花语应该是纯洁吉祥。但是一来他的“知识库”里的资料不是很系统；二来想培养我自己解决问题、寻求答案的能力——这就是我的老爸老妈，他们从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我。
　　为了这个问题，我们忙乎了一个下午，查了英文辞典、西方礼仪大全，还查了水仙栽培、中国传统习俗等书籍，发现了许多有意思的知识，记录的资料可以办一个“水仙解秘”讲座了。连爸爸妈妈也不时感叹：东西方文化的解读果然不一样啊！
　　比如说，我们把水仙叫作“金盏银台”、“凌波仙子”，或者是“雅蒜”“天葱”——嘿，还是洋葱头啊！在西方黄水仙叫“恋影花”，象征着期待爱情，就是那个美男子纳克索斯的故事。
　　再比如说，原来我们都认为养水仙很简单，只要清水和石子就可以了。其实为了这几十天的萌芽开花，水仙球在田地里已培育了三年！蛰伏三年、积蓄很久就为了一次怒放，这确实让人感慨多多。
　　回到家，爸爸一边泡脚一边继续和我聊。谈兴正浓的他建议我跟他一块儿泡脚，妈妈走过来提醒说小孩不能用太热的水泡脚。
　　“为什么？”我问。
　　“去图书馆discovery吧！”爸爸和妈妈，还有我异口同声地说。
　　晚上我给水仙花换水时，听到爸爸和妈妈在轻声交谈：“重组家庭……大人孩子的心理影响都不小…宝华……”我想我真的很幸运。
　　
　　六
　　
　　快到期末了，我们的学习慢慢紧张起来。似乎是为了给我们加油，我们三个人的水仙都先后开花了。碧叶青葱、根须如雪，素花黄蕊、芳香怡人，与书上描写的一模一样。我把红绸带绑在绿叶上，他们说显得很有中国味。
　　终于到了亲情体验的最后汇报日，我们都顺利地通过了汇报和点评。宝华的体验是按照窦剑华的那个“孩子为爸爸洗、爸爸为妈妈洗”的点子做的，虽然过程有点生硬但效果还不错。我则是客观地记录了为爸妈洗脚的过程，和大家分析了青少年泡脚的利弊。
　　但是，窦剑华的汇报差点没通过：
　　“这次我有全新的创意，我要让父母有新的体验。课余我考察了几家足疗馆，全面了解了足疗的服务项目和收费情况，并在其中一家预定了俩人的‘服务套餐’。周六，我们全家逛完书店逛商场，走了不少路后，我把爸妈请进了足疗馆，接下来的一切就交给专业人士了。我则到旁边的运动品牌广场去消磨时间。当然，‘买单’的钱是我周末教小朋友轮滑的报酬！”
　　原来他放学玩“失踪”是去做这项复杂工程了，但是这个自诩“最佳创意”的体验记录引来了不少质疑：窦剑华没有给父母洗脚。
　　大家讨论后，董老师做了点评，我觉得老师说的真好：
　　“从记录上看，窦剑华是全班唯一没有为父母洗脚的人，但是大家想想，他有没有去完成亲情体验？他对亲情有没有自己的理解？他是不是把对父母的爱与感谢表达了出来？这次体验完全是他自己去选择足疗馆和服务项目，表明他具备了较强的观察、沟通、分析、判断能力。另外，用自己劳动所得付费，也很有创意。”
　　当这次体验的记录公布在教室交流栏时，董老师的活动感言里有这么几句：“洗脚只是形式，我们每个人在体验中感悟，在记录中反思，收获都不小。即使是那些没能如实体验的同学，相信在大家的交流中也会产生新的感受……这是第二次为父母洗脚，应该有更多的同学明白了一个道理——父母对孩子的感情是深厚的、无私的、持久的，也是师生情、朋友情不能取代的。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去了解父母、了解家庭，让自己成为和谐家庭的温情体验者和创造者。”
　　我给董老师贴了一个好评，我和宝华的记录也得到了好评，窦剑华得到的好评最多，有二十多个呢！
　　是啊，虽然我们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一样，但亲情如空气一般一直包裹着我们，只是我们浸润其中所以会忽略它。其实友情也好，亲情也罢，一切美好的情感都和水仙花球一样，需要漫长的积蓄、耐心的等待和精心的培育。当蛰伏的亲情萌动绽放时，一定美如水仙，馨香幽幽。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