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走过的日子

　　一
　　
　　又是盛夏，学校西花架上的爬山虎如童话中神奇的豆茎一样疯长，绿成化不开的一片。
　　我拉着小其踩着体育老师“解散”的尾音冲向小卖部。我们站在冰柜前贪婪地看着阿姨拿出还咝咝冒着冷气的可乐，将早被我们汗水浸湿的几张零钱可怜巴巴地展平放在柜子上。可乐一到手，我和小其就争着将可乐瓶往脸上贴。那突然袭来的冷气刺激着皮肤，带来消暑的快感。
　　有时候我们也会去买五角钱一根的绿豆冰棍。小其吃冰棍不像别人那么斯文，她是特豪迈地一下子咬下一大块。每次看到她被那一大口冰棍冻得牙齿打架但又没办法下咽时的丰富表情，我总会觉得她有演哑剧的潜质。
　　后来小其慢慢开始不吃冰棍不喝可乐了，她说冰棍高热量可乐是碳酸饮料。只剩我一个人像上辈子少了吃的一样勤快地往小卖部跑。虽然小其除了不再陪我往小卖部跑之外一点都没变，但我总觉得一个人吃冰棍特没意思，少了一种分享的快乐。
　　升初中时我和小其被分在一个班。我依然爱吃冰棍喝可乐，但小其却会把爸妈给的零用钱偷偷存下来去买小说。她经常在老师管得不严的课上将小说压在课本下偷偷看。小其的语文成绩一直很好，到了我望尘莫及的地步，我总会觉得气馁，明明小学的时候两人没差多少的啊，怎么一上初中就被小其远远抛在身后。不过转念一想，有个学习好的好朋友是件让人觉得特有面子的事儿，气馁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兴奋起来。
　　当然，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让你如何甩都摆脱不掉的烦人事情多如繁星，例如——“林小青！你看看你，怎么有能耐把白裙子弄成泼墨似的就没能耐给我考个满分回来！”老妈大人一声狮吼，我一个脚底抹油就溜出了家。对面小其早就打开了门，对我招招手，我嗖的一声就闪了进去。“林小青你给我出来！周其其，你别老帮着林小青。她要是有你一半听话我也不用盯犯人似的成天盯着她了……”老妈又开始了她的血泪控诉。我在小其家捧着西瓜汁听着，越听脸越黑。怎么回事儿，不是控诉我的罪状么，怎么又改人身攻击了！
　　正当我一口气喝完西瓜汁准备为自己辩白时，就听见老妈在门外结尾似的大吼一句：“林小青！你晚饭前不回来的话就永远别回来了！”接着是重重的关门声，然后就没了声响。老妈终于偃旗息鼓回去休息了。我撇撇嘴，走到洗手盆前拧开水龙头，狠狠搓着被泥污溅脏的裙裾。
　　“别跟裙子过不去嘛。”小其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洗衣皂站在了我旁边，“要不哪天它也像你溜出家一样就逃离你了哟。”我听了小其的俏皮话愣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没关系，它要逃也只能逃来你家嘛，到时候你把它押回去就行了。”我也笑着回了一句。
　　待我把裙子洗干净吹干时已经是暮色四合。告别了小其，我做贼似的轻手轻脚打开家门闪了进去。“林小青，快去把菜端上来，吃饭了。”老妈还是看见了蹑手蹑脚的我，她瞟了一眼在我不懈努力下终于重见天日却被我搓得皱巴巴的白裙子，脸上浮起了笑意。我察言观色，见老妈脸上有了一丝松动就连忙扑过去献殷勤，“老妈你不生气啦？老妈你真好。”
　　“哎呦你这倒霉孩子，你踩着我了！”
　　“啊，老妈对不起，我错了！别！别打脸！”老妈每次都不舍得下重手却还爱装模作样，落到我身上的巴掌软软的，不使力气。
　　
　　二
　　
　　“喂，听说我们班新转来一个学生。”前排的女生转过头来神秘兮兮地说。“是吗？”小其礼貌地回了一句。女生看我俩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便转回头加入了其他女生的讨论。
　　忽然教室后边传来一阵乒乒乓乓桌椅碰撞的声音。和小其聊得正酣的我不耐烦地回头，看见了一个拖着桌椅的挺拔身影。
　　“嗨，你们好。我是新转来的学生，我叫宋泽。”
　　
　　“阿泽，下去帮我搬一下资料。”
　　“阿泽，待会儿下课帮我去小卖部买瓶可乐。”
　　“阿泽，下节体育课帮我请一下假。”
　　才过两天我就跟宋泽熟得像亲兄弟一样了，谁让他也喜欢艾弗森，谁让他也听班得瑞。现在我跟老佛爷一样气定神闲地使唤着宋泽，这个好脾气的男生也乐得为我到处跑腿。“哎，小青，你这样会不会太过分？”小其用胳膊捅捅我的腰，痒得我笑出声来。“怎么会？你看他腿那么长，一步顶咱好几步呢，不使唤他使唤谁。我这叫充分利用资源。”我张牙舞爪地挠了回去，还不忘辩解。
　　“小青，你的可乐。”还冒着冷气的可乐冷不丁从天而降。我回过头向高个子男生说了声谢谢，便麻利地拧开瓶盖。“呵呵，不客气。”宋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样子像极了耳朵软软的兔子。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小其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一瓶可乐递给宋泽，说道：“阿泽，给你。本来打算给小青的，谁知道她叫你去买了。”我看着那瓶可乐瞪大了眼睛，小其不是上初中后就不喜欢可乐了么，怎么可能为我去买？我刚想说什么就接到了小其一个“你最好别说话”的眼神，吓得我脖子一缩，转过头去专心致志地喝可乐。
　　“小其，走啦。再不走教室都空了。”放学铃声敲完好久了，小其还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我等得快要不耐烦的时候小其突然说：“小青，今天你先走吧。我还有事……”有事？怎么之前没听她说起。“好吧。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哦。”我冲她挥挥手便走出了教室。
　　四年级开始我便跟小其一起回家，一起走了五年。今天第一次自己回家，心里总感觉怪怪的，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三
　　
　　“阿姨好！”宋泽一进门便恭敬地叫了一声。老妈听见了笑得合不拢嘴，“你就是阿泽吧，请进请进。总是听小青说起你啊……”哪有总是说起，只不过提了一两次你就要请人家来家里玩。我在心里对老妈不满地嘀咕着。
　　“你坐你坐，我去给你们洗水果。”老妈笑着走进厨房，一边走一边念叨：“林小青！你看人家阿泽，多有礼貌，哪像你回到家连个招呼都不打。”我坐在沙发上差点气结，哪有这样的老妈，每次都把别人的孩子夸得春光灿烂，把自己女儿比得雁过斜阳。
　　待看不见老妈人影，宋泽笑得像只小狐狸，“原来你在家总提起我。”我这次毫不掩饰地送了他一个大白眼，“你听她瞎说……”
　　“咦，你这淘丫头居然也看诗词？”不知道宋泽从哪里翻出了我的《李白全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劈手夺过诗集对他说：“你小心点，这可是我的最爱。”
　　“你也喜欢李白？”宋泽的眼睛闪啊闪，亮得像俩一百瓦的大灯泡。
　　“什么叫‘也’？”难道我看起来就没有一点点读书女的样子么？我有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宋泽迅速从我的书桌上拿起两张白纸，对我说：“小青，我们分别把自己最喜欢的李白的一句诗写在纸上好不好？”
　　我飞快地点头，原来阿泽也喜欢李白啊。
　　我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下诗句，抬头发现宋泽早就写好了，探头探脑地往我这边瞟。
　　“你先给我看。”宋泽伸过手来将我压着的纸条夺了去。
　　怎么不动弹了？他在看我写下的诗句时，像是瞬间石化了一样。不会是我喜欢的那句诗吓到他了吧？我将脑袋凑过去，也险些石化。只见两张纸上，两种不同的笔迹写着同一句诗：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林小青，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喜欢那么狂的诗句？”宋泽有点哭笑不得。
　　“你不是也喜欢么……”我再次送他一个白眼。
　　之所以喜欢李白，是因为喜欢他的浪漫、他的自由、他的桀骜不驯啊，而这些都是我所向往的东西。
　　“小青，上次我打球赛你怎么不去呢？要不就你的嗓门，随便一嗓子就能压倒对方的拉拉队呢。”宋泽一边翻着诗集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球赛？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一脸茫然。
　　“就是上次帮你买可乐的那天嘛。下午我让小其转告你了啊。”宋泽见了我的表情，急忙解释。
　　我仿佛被雷劈一样，愣在那里。一切都明白了。原来那天下午小其所说的“有事”就是去看宋泽打球赛啊。可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要欺骗我……
　　
　　“那个……我不是让小其告诉你我有事了么？”我结结巴巴地掩饰。宋泽无奈地耸了耸肩，“那下次一定要来啊。”
　　
　　四
　　
　　还好，今天是周末。我有两天的时间去琢磨这件事。
　　我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长叹一声短叹一声，折腾了好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我只好一咬牙，冒着挨揍的危险，扯过看韩剧看得涕泪涟涟的老妈，如是这般说了一番。结果还是老妈淡定，她老人家幽幽地说了一句“这是你俩的事，你和小其沟通去”，就把我给打发了。
　　我犹豫着敲开小其家的门。小其见是我便笑意盈盈。
　　我坐在她家的小藤椅上咬着冰棍，故作轻松地问道：“阿泽的球赛，怎么不告诉我呢？”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我心头一紧，有点后悔问了这句话。不告诉就不告诉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拆穿呢？
　　“我喜欢阿泽。”忽然小其轻飘飘地抛来这句话，我惊得差点咬掉舌头。
　　“我觉得……阿泽喜欢你。”如果说小其第一句话是个炸弹，那她第二句话肯定是枚原子弹，惊得我心律不齐。
　　沉默半晌，我走过去对小其说：“小其，别多心。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是好朋友。”
　　说完这句话后我用逃的速度跑回家。靠在墙上，觉得有点腿软，这句话用尽了我全部的勇气。
　　
　　
　　周一一大早我便到了学校，课桌上放着一瓶可乐。我有点惊讶地走过去，可乐瓶下压着一张小纸条。熟悉的笔迹，小其的笔迹。
　　“TO小青：可乐只和最亲的你分享。”寥寥数字，却觉得有如穿上羽绒服一样温暖。
　　我抬头看见小其逆光站着，相视一笑，冰消雪融。
　　因为年轻，没有什么快乐不能分享；因为年轻，没有什么过错不能原谅。
　　“阿泽，都是你惹的祸呢。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小小声抱怨，嘴角却勾起一抹微笑。
　　“我又惹了什么祸？小青？”宋泽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身后冒了出来。
　　“有什么恩怨没了，有什么仇没报，请诸君尽快。以后……就没有这个机会了。”宋泽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爱笑的眼睛也笼上一层忧色。
　　“什么叫‘以后没机会了’？”小其迅速反应过来，急切地问道。
　　“明年就升初三了，我妈准备把我转到一所封闭式的学校，让我好好冲刺这最后一年。我今天就是来办转学手续的。”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我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好啦。没什么好伤感的……小青，你永远是我的好哥们！”宋泽很快又恢复了他招牌式的笑容，并用力捶了一下我的肩，疼得我龇牙咧嘴。“小其，你永远是我的好姐们！”小其笑着点头，我看见她的眼中有了水汽。
　　“阿泽，那我们说好了，一年后，我们要一起上A中！”小其也很哥们地拍了拍宋泽的肩。
　　“一定！”宋泽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笑容灿烂。
　　因为年轻，我们不曾害怕离别；因为年轻，我们可以无条件地期许未来；因为年轻，我们可以相信诺言，相信重逢，相信这一天的阳光比以往的都灿烂。
　　
　　五
　　
　　一年后。
　　“小青，宋泽会不会没考上啊？”小其和我站在A中颇有气势的大门前着急地跺脚。
　　“怎么可能……录取名单上不是有他的名字么？”
　　“不会是同名同姓吧？”
　　“不会啦，连我‘林小青’这么流俗的名字都没有第二个。”我虽然说得肯定但心里还是忐忑得很。阿泽，你要是敢失约那就等着我林小青上门寻仇吧。
　　正当我碎碎念着，拜完了所有能拜的神仙之后，眼尖的小其突然喊道：“是阿泽！”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一个沐浴着阳光的挺拔身影。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莫名地我忽然就想起了这两句不应景的诗，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突然就有了泪意。
　　插图/胡嫄嫄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