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2011-12-29梓苏
少年文艺 2011年6期
叔婶带着奶奶几经辗转,从乡下颠簸而来。小小的客厅里多了几把椅子,突然显得很拥挤。
将茶端给几位长辈的时候,紫苏迅速打量了一眼小婶,然后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下。短款的连衣裙在大腿以上就收了尾,廉价的布料上印着花哨的图案;黑色的丝袜裹着并不苗条的大腿,显得有些滑稽;头发烫成棕色,故作时尚地高高束起——再怎么学城里人打扮,也掩盖不了脸上的乡气和俗套,何况劳动者的黝黑皮肤从来不说谎。
妈妈含笑将糕点盒子放在小婶面前,客气地招呼他们吃点心。小婶眉毛挑了挑,瞥了一眼那糕点盒,毫不客气地伸了手,连句客套话都没说。
小叔站了起来,双手有些不安地搓着。爸爸会意地冲小叔使了个眼色,走进书房里。
出来时,爸爸的脸色似乎有些异样。
奶奶很快住进了医院。
妈妈小心翼翼地提着一大盒热乎乎的老母鸡汤,紫苏在后面拎着几袋核桃藕粉。医院里弥漫着怪怪的药水味儿,还有痊愈的喜悦、离别的悲恸。
“奶奶。”紫苏将手里的东西搁在床头柜上,末了,低低地、生疏地叫了声。
“哎。”奶奶应着,声音里透着不经意的冷淡。
妈妈坐在床沿,问着奶奶的情况,“妈,今儿个一早我就炖了老鸡汤,给您补补身子。”
爸爸站起来拿碗勺,小叔也从嘴里取出烟,忙着把奶奶的床头摇高一些。邻床的一位大婶羡慕地拍拍被子,望着奶奶说:“你几个儿子媳妇都孝顺呐!孙女也来看,真好!”
大人们停下手中的动作,相视而笑。阳光暖暖地透过窗户照进来,流金一般点亮了奶奶脸上最简单的幸福。
看似是这么回事儿。眼明如紫苏,不难看破这站着的、坐着的、堆笑的、沉默的大人们,各怀怎样的心思。此时她嘴角的笑容,变得有点酸酸的苦涩。
晚餐的桌上有些安静得过分。小叔和小婶留在医院里照顾奶奶,家里又恢复了原样,气氛却不对了。“妈,我和你一起出去散散步。”吃完晚饭,紫苏从鞋柜里拿出了鞋。
“紫苏,你知道小婶和小叔为什么要到南京来吗?安徽也有大医院啊。”黑色的天幕下,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这很简单。”紫苏假装漫不经心地说,“这样小叔和小婶就可以把奶奶像扔包袱一样扔给我们。他们把奶奶送过来,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谁都清楚我们家人老实,脸皮不够厚,这医药钱、伙食费,自然也不会要他们分摊。”
妈妈愣了一下,扭头有些复杂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紫苏,足足有三秒。女儿学会了洞察世事,已经不再是当年单纯得不肯相信任何欺骗与黑暗的女孩子了。
“奶奶生什么病,你知不知道?”
“肺积水吧……”紫苏父亲单位就有同事的孩子患过肺积水,只要挂水几天就好了,并不是严重的问题。
“听医生说,拍了片子,肺部有穿孔。现在不是积水的问题,是积血。乡下卫生院的几个医生也说,怕是不好啊。”妈妈偏了偏头,企图在渐暗的天色下看清紫苏脸上的神色。
显然这个情况还是有些出乎意料。紫苏用手指漫无目的地在掌心划着,心里有些吃惊,却并不太害怕,也不很悲伤。
妈妈没有再说话,于是沉默又一次掺进了浓浓的黑暗。许久,紫苏听见妈妈颇为嘲讽和指责的语气,“奶奶生病已经告诉你姑妈了,她只在电话里嘘寒问暖了几声,到现在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呢。”
姑妈姑父和叔叔婶婶一样,都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干着累垮人的体力活,皮肤晒得黑得发亮,可总还是比在农田里忙活强。紫苏的爸爸是大学老师,工资也只够一家人度日;妈妈身体不好,在家里料理家务。说到底,三家人没有哪个睡觉不想钱的。这次奶奶生的病不简单,开销一定不会小。
从初三高频率的学习中闲下来的时候RnQsqrvmLZDYsueerS/yqQ==,紫苏会停下笔,不由自主地想起奶奶。
十几年前,母亲在医院经受了两夜最痛苦的分娩,婴儿才呱呱落地,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抱起那个通体粉色的幼体,“是个女孩儿。”
然后奶奶就当着亲戚朋友的面一句话没说地走出医院,留给母亲和父亲一个叫人尴尬的背影。
这个背影让紫苏无法释然,永远。
每年过年回乡下,看见奶奶老旧的泥瓦房里疙疙瘩瘩的泥墙上常常贴着写有“生男生女都一样”的日历。吃饭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日历上小女孩儿甜美的笑脸和那一行醒目的字。
奶奶不识字。紫苏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想。
“丁零零——”
急促的电话铃声如同迸发出来的一样,一下子打散了紫苏沉淀下来的思绪。
“紫苏,你姑姑马上到家里来,你负责招待一下。”
“好。”
话音刚落,门铃就应声响起。
“姑姑好。”紫苏堆着笑拉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姑姑因长期在烈日下做活而黝黑得发红的皮肤和笑起来时犹显干得泛白的嘴唇。
“紫苏啊,长高了不少嘛。”姑姑带着一头一身的风尘,拎着一提牛奶走进来,放在茶几旁边,然后理了理身上的衣服。
“姑姑喝茶。”
“好。”她冲紫苏笑笑,接过茶杯,很快很急地灌了几口就放下杯子,笑着向门口走,“你在家看看书,姑姑先去医院了。”
星期天。不用上课,没有聚会,实在找不到推脱的理由,紫苏只好随着母亲到医院。“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奶奶。”母亲并没有责备紫苏的“忤逆”,只是这样说了一句。
紫苏推开病房门,晃眼的白色几乎灼伤她的眼睛。奶奶靠在病床上,目光机械而呆滞地盯着点滴的瓶子,仿佛那是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姑姑坐在她旁边,像赶工一样拼命织毛衣,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母亲和姑姑去超市给奶奶买午饭。病房里除了一个正在靠墙熟睡的病人,就剩下紫苏和奶奶了。
紫苏小心翼翼地坐到姑姑方才坐的椅子上,尽力不发出一点声响。抬起头,正前方就是奶奶那张布满褶子的、土黄色的脸,那搭在被子上的手更像是枯老的树枝。奶奶勉强笑着看紫苏,那双浑浊得分不清眼仁的眼睛里有难得的淡淡温情,大概也是未曾仔细打量过自己的孙女吧。紫苏只是傻笑。
奶奶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沙哑的声音让紫苏想起了干涸的沙漠。“上初三了吧?要好好念书……不能考不过其他小孩啊。也不能给别人讲题目,把自己成绩拉下去了,知道吧……”
奶奶缓缓地、不停地讲,大概就是一直在重复这几个重点,间或夹杂着费力的咳嗽。一边说,一边伸出苍老干皱的手,轻轻拍着紫苏的腿。紫苏时不时地应着,头都点酸了。虽然有些小小的不耐烦,然而心里究竟涌起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是奶奶和她说话最多的一次,也是奶奶唯一一次用语缓和,还带着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却是在这个弥漫着药水味、人心惶惶的地方。
姑姑照顾了病床上的奶奶两天后,就像来时一样匆匆走了。
这一下又招来了小婶的尖酸刻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妈生病了都这么赶着回去挣那两个臭钱……”眼睛翻得只剩下眼白。奶奶的脸僵硬了一下,人仿佛冻在了那里。
“好了!”小叔吼了一句,把烟头摔在地上用脚愤愤地碾了碾。紫苏父亲只是在一旁低头沉默。
紫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在众人略略惊诧的目光下前倾了一下身子,指着小婶的脚边,“小婶,钱掉了。”
小婶“咦”了一下,忙低头找,“哪儿呢?”
“我好像看见掉出来的。”紫苏回答。
掉的不过是你想拖住姑妈和你平摊的医药费罢了,现在姑妈溜了。紫苏低着头,心里想。
大人们都去食堂打饭了。紫苏从洗手间回来,外面秋风正凉,夜黑得浮躁,数不出几颗星星的天空,终究让人寂寞。
紫苏伸手搭在病房门上,轻轻推门。露出缝隙的一刻,她听见里面低低的呜咽。她的心一紧,寒,就像窗外瑟瑟的风一样往心头直窜。
那是奶奶的委屈。紫苏想象得出一双枯枝似的手在脸上揩去泪水——浊浊的老泪。奶奶累了。曾经精干地在田里劳作的奶奶,也累了。
紫苏听着哽咽声,竟也潸潸地掉泪。和着萧索的西风与黑暗,倚着只露出一条缝隙的门,紫苏只是感到心凉透了。
奶奶出院了。
小叔小婶把奶奶接回了家。
然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即使这个世界上被物欲排挤得难得剩下一片净土,我们仍可以在心灵里种下一颗洁净的种子,让它开出一朵洁净的花。”
紫苏搁下笔,一抬头,窗外的梧桐在瑟瑟的风里招摇着黄绿色的叶子。空气里,始终弥漫着淡淡的伤感。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