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2011-12-29张牧笛
少年文艺 2011年10期
公去世那年,我十一岁,至今已有八个年头了。
记忆中,外公是个可爱的老人,他个子很高,身形极为挺拓,花白的头发总是修剪得短短的,几乎是根根竖立,摸起来会有点扎手。外公是山西人,说话有着浓重的山西口音,慢吞吞的,鼻音很重,有点咬文嚼字的感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和眉心的皱纹拧在一块,使得他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外公不喜欢穿休闲装,即使是在家里,他也总是穿得很正式,无论早晚,我所见到的外公,一定是穿着一件黑色或者灰色的衬衣,领子和袖口都熨得平平的,每一颗细小的扣子都一丝不苟地扣好。天气转凉的时候,外公就在衬衣的外面罩上一件浅驼色的毛背心,或者是一件深青色的呢绒坎肩。
外公并不像其他老人有着那样多的爱好,像抽烟、喝酒、打牌、饲养宠物这些消磨时光的方式,外公是说什么都不能接受的。从我记事开始,外公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爱好就是读报纸。那个时候外公订阅了全年的《参考消息》,每天早晨,外公六点多起床下楼散步,回来的时候手中一定会拎着带着墨香的《参考消息》。
那时我年纪还小,对于外公这个延续了多年的爱好并不大能理解,就算理解,也绝对谈不上认同。在小孩子固执的概念中,那些粗糙的纸张就像是一个个根深蒂固的植入者,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倨傲的姿态霸道地分享了外公对我的爱。或许是强烈的嫉妒心在作祟,趁着外公不注意的时候,我常常把他最珍爱的报纸折成飞机,然后随手就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这样无形的对峙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次,那大概是个夏日的清晨,一向嗜睡的我竟然早早地就醒了过来。我趿拉着拖鞋走出房间,半梦半醒之际,看见外公的房门敞开了一道缝隙,我好奇地将脸凑了过去,从那道狭窄的门缝里,我窥见外公坐在他最常落坐的摇椅中,微微打着瞌睡。
睡梦中的外公显得尤为安静,连鼾声都是轻轻的,他戴着一副足以遮住他大半张脸的厚实的老花镜,镜架有些松脱了,镜片几乎要从他的鼻梁上滑落下来,他习惯性地抿着嘴唇,整个人略向后仰,骨节分明的大手中紧紧地攥着一张展开的报纸,在他身旁的实木的三角柜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其他的报纸,还有几张被特别地挑了出来。清晨的光线落在他的脚踝、掌心、肩头还有脸上,像是熠熠发亮的鳞片一般遍及他的全身。
那是我从来都不曾目睹过的奇妙景象。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报纸是外公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骨骼、血脉、记忆一般的,不可分割,更不可被取代。
自那以后,我就常常央求外公读报给我听,外公并不觉得厌烦,反倒很高兴。每天的清晨或者傍晚,有那么一个空闲的时段,外公都会坐在那把固定的摇椅上,像是讲述童话故事一jS5ZIgAcOE7NB2UKg0Keija3+A7AkZS4tNIMuibRgCM=样将那些复杂难懂的世界新闻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我懒懒地窝在外公怀里,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两只脚随意地晃荡着,双手还紧紧地勾着外公的脖子。在外公身上,我嗅到了一种极为清香的油墨的气息,那种气息,比被露水洗过的植物的味道还要好闻。
我曾仔细地观察过外公读报时的样子,每当外公的思绪完全地沉浸在报纸中时,在外公那并不特别的眉目间,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特别的神气,那种神气至今历历在目,使外公完全地区别于我记忆中的任何一位老人。
待到我长大了些,外婆也曾给我讲起过外公的故事,她说外公年轻时得了严重的肺病,被生生地摘除了一个肺,外公的体质本来就弱,自此之后境况就更是糟糕。后来外公在一所大学任教,又遭遇了“文革”的迫害,在乡下一待就是十年,外公放下了书本,每天在田地里走来走去,就像是个真正的庄稼人那样,播种,耕作,收棉花,拾麦穗,每天忙得不亦乐乎。那个时候,《参考消息》就已经陪伴在外公的身边了。
外婆说,外公那个时候比现在更爱笑,不管日子多么苦,多么难熬,外公总是笑着的。《参考消息》就像是外公看世界的眼睛,每当外公用这双眼睛去观察,去审视未来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有希望。
在我十一岁那年,外公由于心脏方面的疾病住进了医院,每天放学后我去探望他的时候,他都不忘要我带当日的《参考消息》给他。病床上,外公动作起来很是不便,我于是就捧着报纸坐在床头,将那些重要的新闻一一念给他听。那时我不过小学五年级,遇到些生僻字难免读错,外公每次都能刚好发现,笑着纠正过来。
那时候,外公已经瘦得厉害,颧骨都突了出来,面色也十分不好看,但是我在外公眼中看到的神采,是和往日一模一样的。
未过多久,外公的病情迅速恶化,他被转移到了重症病房,我们不能时时地守着他了。后来,在一个猝不及防的寒冷的夜晚,他离开了,永远地,再也不会回来。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感受死亡,当时内心觉察到的不是悲伤,不是恐惧,而是茫然,彻底的茫然失措。
外公生前就交代过,不需要置办什么豪华的葬礼,搞什么郑重的仪式,更不需要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找来,让所有人都为着他惊动。因此我们只是简简单单地送走了他。
葬礼结束后,妈妈将外公生前最重要的东西都整理出来,准备拿去烧掉,却发现,除了几件已经穿得破旧的衣服,外公平生最珍视的,就只有那厚厚的一捆《参考消息》。
妈妈拎着报纸下楼的时候,我没有动。我独自一人,倚靠在玻璃窗前,看着那些我所熟悉的粗糙的纸张,缓缓地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整个世界都静了。
发稿/徐斌 xubin389@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