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东平原
2011-12-29马东旭
散文诗 2011年4期
抗旱
大地龟裂,是祖国的伤口。
我的骨头在颤。我朴素的子民,草木一样的子民,驻扎在裂纹深处,忍受干旱。花香凋落,鸟语离开了湖岸,剩下一群红鲤,魂魄已散。
我祈求水,用古人的雨霖铃,淋湿云贵高原,淋湿合十的手掌、木棉、茶树、五彩经幡。
如果雨水不来。我的神,请允许我从烟火中抽出肉身,屈膝而歌,击壤而歌,动用积蓄已久的眼泪和前朝的瓦罐,一点一滴浇灌春天以及尘土飞扬的稻田。
麦子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雨水浓重,闪亮的果子开始受难、腐烂、发霉。
父亲躲在如豆的灯下,咕噜咕噜抽着水烟,一头芦苇花在燃烧。
这是第七次写到麦子,站在痛苦的芒上,没有歌唱,没有金黄的蜜语、闪电般的美好。
只有大风吹动的平原一无所有,申家沟,像一枚尖锐的钉子,闯入肉体。
大水
被黄昏染红的申家沟。
苦楝子的村庄是入秋的第一枚悼词,钉在豫东平原。
金黄的玉米浸在大水,微温的羊群浸在大水。衰老的母亲,持刀而来。她晃动的双手于泥淖里,是最小的闪电,收割匍匐的命,运回谷仓。
雨水狰狞,母亲独自称孤。
像风中的细苇,从身上扯出一排柔韧的骨头。摸出一个符,堵住手上裂开的口子,清澈如草,止不住的苦难,红与黑……
申家沟
我热爱落日下的申家沟是纯金的,麦草是纯金的,流淌的水是纯金的。有触手可及的风马旗,羊群扎堆。树上的苦楝子,风一吹,就掉进深不可测的喉咙。
远方一无所有的蓝,放入我空灵的酒杯。
在倾斜或平坦的屋檐下,微醉。我的笔是镰,体内的神,穿越每一颗谷粒,收割余晖和盐,收割符底晃动的小阿妹,像四月柔软的钉子,藏起尖锐的部分,一开口就脸红,一笑就冒出几叶清荷,我就很幸福。
在辽阔的金子上,素面朝天,血管里长出一寸寸美妙的战栗。
风吹东平原
空荡的小村,灯火不明。母亲在自己合十的手掌上,落下泪水。
大风吹过了东平原,吹过颅骨中的缝、黑夜的冷。它无视人类的爱与恨,背叛了秋天。
申家沟的玉米提前坠落,大面积倒进雨水。秋天内外,剩下荒凉的海,浸泡身子、古陶、祖坟上的草。一些谷物霉变。苦难汹涌,我的头盖骨开始松动,像刀口走过。
五八年
五八年的春天,没有青,也没有黄,一片红是没用的。
五谷不盛,雨水渐行渐远,大地突然失去隐喻。成群的难民流离、失所、逃荒、要饭,去向不明。
七七芽埋伏于暗,小小的戟不动声色,占领人类的胃,俘虏剩下的人间。它的毒在东平原上汹涌、发作,置人于死地。那时的泪是碎的,也是多余的,我的亲人们等不及浴火嬗变,一个个,手拉着手,背影模糊地脱离了春天。
回家
落叶围住的家乡,住着我过分的爱与恨。
梳理一下自己的枝叶,只身打马回到申家沟,要低下来,小心翼翼,降到草的位置,从身上溅出一点泥土的腥味,与村庄和谐。向活着的人露出旧式的笑、传统的礼节,把城里的新鲜藏好,不显声色。
回到老时光。要温顺于天,和庄稼平等。
哭伯母
五月,鸟叫不定。我们都是粗枝大叶的人,忙洗镰刀,喝农药死去的伯母,过于突然。
让平原的乡村一下子回到荒凉,她的尸体躺在暮色,又小又瘦的白,布满哀伤,一个来去匆匆的生灵退出多年的疾、暗,还有孤独。三天后,将与陶瓶、祖传的布匹共同下葬,化为尘土。
我什么也不说,像麦子上空的水一样哭着,申家沟长满了风声。
曾祖父
他抱着东山,抱着东山上的一棵麦子,一棵贫穷的麦子跪下。
背井,把先祖的名字刻在桃木上,把又瘦又弱的村庄抛给雨水。任凭两手空空,悲痛时捏不出一粒细小的盐。一路上太阳飞过,黑夜飞过,野兽飞过。风把身子吹向东又吹向西,吹向南又吹向北,落脚在平原:旱三年,涝三年。
苦难不远,虬枝滚遍肉体,拔不出的一根成了深渊,流出屈辱的泪滴。最终曾祖父死在了那里。骨头在半尺厚的黄土下,化为一团冷雾,上升,恰似东山上的月,轻轻走过最高峰。
在北湖思念前世
东平原上,大河的水遗落在古邑。
风吹麦花香时,我突然爱上了颂词,抱紧花间的一壶酒,重新审视这个没有仁义的人间。
高高的骆岗上,落日归零。我的陵墓上遍布野雀,一行白鹭洒下沮丧的部分,穿插于蓝。泓水之战,我丢失了春,也丢失了秋,丢失的三宫长满艾草,六院虚空。举起睢酒,一瓯一瓯的清冽,流入喉咙深处,醉里乾坤大。让我掐灭对烟火的恨,爱上孤绝的魂灵,回到清明时节——自由的绿。在八丈宽的滨湖路上,不需要佳人和故国。不分水天的一汗酒,还酹江月。完成体制外的抒情,合于自然。
写给姐姐
姐姐,你是母亲身上的叶子,还不能完全打开,就提前掉落。
远遁他乡,成为孤独的瓷。寂寞来袭时,花天酒地属于别人,一小片忧伤属于自己,像母亲藏于佛经后,指尖上烟火流转。水土不服的你青春落第,被雨水纠缠,手指上二十八块骨节,找不到一粒细小的红。
回到平原的村庄,瘦若蒲草,无法握住申家沟的水,和五谷中闪亮的镰刀。
姐姐,我们的命是一粒露珠的轻。远离了大海。
创作手记
我曾说过,“东平原厚厚的黄土,八百里的潮湿或干旱,及滚动的炊烟,是我一生的痛”。东平原即指豫东平原,生长着无边的楝子树、狗尾巴草、菟丝子、苦艾,还有黄金一样的麦子、大豆和玉米。
东平原有个很苦的地名——申家沟。它是黄土地上的一个缩影。贫乏,瘠薄,找不到历史遗迹,时常弥漫着喂养生灵的炊烟,而我对它爱得真挚而痛苦。这片土地有养育我的父母、手足兄妹,惟独我可以用文字采表述他们的现状和内心世界。我是一个异乡漂泊者,只能勉强于温饱,无法泅渡这片黄土地上的漫惠,而我拥有一颗水草一样柔软且悲悯的心,甚愿他们过得安康。有丰满的粮食。
夜阑人静时,我总会想到他们的纯朴、善良、偏执、空洞、暗淡,及对外界的木讷,可他们与我一样沉默着,坚韧地活着。像东平原的天空不善言辞。我的手握着笔就套颤抖,眼泪簌簌坠落,仿佛整条申家沟的水都在上涨、汹涌,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正如诗人艾青所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固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些支离破碎的散章献给生长于黄河泛滥区的亲人和我们滴血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