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意与真诚

　　各种为“大跃进”辩护的言论中，有一类是这样的：当时人民的积极性很高，大炼钢铁一拥而上，人民公社热火朝天，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这是“民意”。
　　当然，同理也可以运用于反右、“文革”等。如果我们跑到1957年10月的中国，问民众要不要引蛇出洞揭批反动右派，结果多半说是“要”；或者穿越到1967年1月，问民众应该不应该修理 “走资派”，给他们戴高帽游街批斗，估计民意也会万众一心地说：应该。他们还可能在调查表里找有没有“再踏上一万只脚”这一选项。
　　不奇怪。1936年到苏联去，大清洗也是民意。1939到德国去，打波兰也是民意。
　　现在，假设我们是一场选美大赛中的裁判。主持人指着台上光芒四射的美女宣布：“你们有三个选择：你可以选择A，或者A，或者A。”
　　什么？你想选择B？好的，谢谢你选择A。什么？你想选择C？好的，谢谢你选择A。
　　有一种“民意”叫伪民意。在一个多元意见、选择自由不可能的环境里，民意只能被认做是伪民意。即使它是真民意，你也无从知道它是不是真民意。
　　伪民意未必是假民意。它未必是数据舞弊——比如把35％的支持率用橡皮擦掉，改成95％。它也未必全然是政治恐吓的产物，虽然恐吓往往是其要素之一。在特定时刻，人们可能是真心想要大炼钢铁、搞人民公社、支持大清洗、支持军国主义。1958年，公社社员坐在堆出来的麦地上拍丰收“卫星”照片，观察他们脸上的笑容，笑得那可是货真价实。1966年，红卫兵们将皮鞭抽向地富反坏右，他们眼里的熊熊怒火，肯定也不是伪劣产品。
　　鉴定民意的真伪，标准不在于民众选择的那一刻是不是真诚，而在于他们在形成意见时讨论是否自由、观念可否多元、信息是否充分。没有自由讨论基础的民意，就像一年四季只吹西北风的树，长歪了毫不奇怪。如果盛装美女A在镁光灯下从观众面前惊艳飘过，而美女B只能带着口罩站在舞台后方黑漆漆角落里。即使百分之百的观众，百分之百真诚地选择了美女A为选美冠军，那又能说明什么呢？不过是说明那镁光灯质量不错，那口罩挺严实。
　　最近一篇关于“中国人的民主观”的文章，就给我这种印象。这篇文章告诉我们，调查显示，中国人的民主观是“家长式”的，而不是“自由式”的。也就是说，在中国人看来，领导为老百姓着想，那就是民主，民众自己犯不着参与到政治决策当中去。民众自己参与到决策过程中去，那是“自由式”民主，咱们不吃那一套。
　　既然是民意调查，那数据肯定错不了。问题在于，如果被调查者天天生活在家长式民主里，每天听到的都是家长如何可亲可信可敬，却从未见过其他民主长什么样，信息不对称不充分，这样的调查能说明什么呢？你说，让你选爱吃猪肉还是爱吃恐龙肉，你怎么选呢？
　　小说《美丽新世界》里，福特纪元的统治者发明了一种“睡梦教育”，就是在本国人民睡着时不断地向他们广播重复信息。比如，“苹果是个坏东西”“苹果是个坏东西”“苹果是个坏东西”……等睡梦中的人们醒过来，他们会伸着懒腰揉着双眼，喃喃自语：苹果是个坏东西。
　　1953年9月的政协会议上，梁漱溟发言批评政府，说工业化大刀阔斧，农村却被忽视，毛主席听了很不高兴，说梁是野心家、伪君子、“用笔杀人的杀人犯”。梁漱溟较起真来，非要把事情讲清楚，说要看看毛主席有没有把话听完的雅量。毛主席还没彻底表态，台下群众不答应了：民主权利不给反动分子！梁漱溟滚下台来！停止他的胡言乱语！……梁漱溟“赖”着不走，不肯下台，固执地跟毛主席要“雅量”。最后，会议只好用举手表决的方式，来决定他是否有说下去的权利。
　　表决结果是什么呢？给大家一个提示：建国的前三年，大约有200万反革命分子给“咔嚓”了，在此次政协会议以前，有过镇反运动、三反运动、五反运动、批武训运动、土改中的批斗运动和诉苦运动、延安整风中的思想改造运动以及抢救运动、苏区的镇反运动。现在，你们猜，这次表决结果会是什么呢？
　　作者为清华大学政治学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