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两口

2011-12-29戴来

上海文学 2011年2期

  晚上六点刚过,老安的酒已经倒上了。今年冬季供暖提前了一周,暖气很足,在室内薄毛衣都穿不住。把碗筷摆好后,老安随手把灯关了。儿子安晖窝在一旁的沙发里,头枕着胳膊,身子缩成一团,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电视。这是安晖最惯常的姿势,从小就是这样,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老安看着就生气。
  “你和小马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
  他听见了,老安知道的,这小子就是不想回答。老安放下已经端起的酒杯,起身走到沙发边,语气里有了怒气,你和小马到底怎么回事?
  “不都跟你们说了嘛,没什么事。”
  你跟我说实话。老安弯腰探身,想看清儿子的表情。
  “实话?”安晖斜眼瞥了一眼父亲,“你到底想听什么实话?”
  “你小子跟我装糊涂呢?都一个多月了,你不回去,小马也不来这儿,连电话都没有一个,这说得过去吗?这正常吗?”
  “很正常。”
  “什么?正常?”老安陡然提高了音量,他站在那里,紧抿着嘴,克制住往上冒的火气。电视屏幕闪烁的光亮打在安晖的脸上,忽明忽暗的,那张脸让老安觉得有点陌生。过了片刻,老安用一种语重心长还带点痛心疾首的口气说道,“我和你妈都这个年纪了,还要操心你的事,操不完的心——”
  “我不知道你们想听什么实话,”安晖不耐烦地打断道,“你们告诉我,我来说给你们听。”说着他在胳膊弯里蹭了蹭脸,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另一条胳膊搭在脸上,身体团得更紧了。
  “我就是想从你嘴里听到你和小马真实的情况。这么说吧,我和你妈一直担心——你们两人该不会瞒着我们已经,偷偷地离了吧?”艰难地说出了多日来的猜测后,老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安晖就像是没听到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把胳膊从脸上移开,将目光从电视屏幕转向老安,脸上带着研究的倾向,并且撑起一点身体,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已经离了呢?”
  “这么说,你们是真的离了?”
  笑意一点一点在安晖的脸上荡漾开来,眼看着就要变成一张笑脸时,他忽然眉头一皱,说,“没有的事,您喝酒去吧。”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住?”
  “不都说了嘛,她妈身体不好,她回娘家照顾她妈,我就算回去也没饭吃。”
  
  酒这玩意儿,安晖是不碰的。从父亲身上,他看到了酒精伪善邪恶的本来面目,闷闷不乐的人喝下去后居然会快活起来,再喝,就该不开心了。反正喝着喝着不是把自己喝丢了就是把自己喝膨胀了,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离谱的事都敢做,变得都不是他自己了。
  小时候,安晖无数次目睹父亲喝多了被同事架回家的场景。那时候,他们家还在老房子里住着,整条巷子的邻居彼此都喊得出名字,数得出家底,一条巷子就是一个大家庭。每每父亲喝醉,第二天安晖穿过巷子去上学,依稀还能闻到飘散在巷子里的酒气,还有父亲那带着哭腔的笑声从老墙的砖缝里渗出来。安晖觉得羞愧极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父亲退休后,原来的酒友很少在一起喝了,因为他们已经架不动老安了。大家都老了。
  然而现在,安晖不反对父亲在家喝点酒。这一顿酒对父亲很重要,它能帮助父亲度过一个不多想的夜晚,它能驱散笼罩在这个家上空莫名压抑忧伤的气氛。喝多了的父亲脸红扑扑的,笑眯眯的,脚步飘忽,这时候他已经把现实生活中的不快抛到了身后。老爷子先是一点一点开心起来,再喝,眼皮就耷拉下来了,因为身边没有外人,也就没有人来疯的那一出。喝完酒他能做的就是上床躺下。这样,一天又被翻了过去。
  偶尔,安晖也劝父亲少喝点。当然他知道劝了也白劝。谁要劝父亲少喝,他能跟你白话出一大篇喝酒的心得,并且强调喝酒一定要喝透,否则比不喝还难受,还不如不喝。安晖曾经听见父亲大着舌头这样回答母亲的劝说,这喝酒呐,好比过夫妻生活,过到一半不让继续了,那么接下来的时间你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把那件事搞完。
  安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餐桌边的父亲,后者正就着暗淡的并且还在暗淡下去的光线和中午的剩菜喝闷酒。还不到晚上七点,他已经把自己喝得差不多了。
  对于安晖的滴酒不沾,父亲是有些遗憾的。背着母亲,当爹的一再鼓励儿子不妨做些尝试。父亲总是不无得意地拿他自己做例子,他们家里往上查三代就没有一个会喝酒的,言下之意,他老人家是自学成才的。
  早十年,父亲就憧憬过日后和儿子推杯换盏的情景。关于“天伦之乐”,他是这样定义的,由第二代陪自己喝着酒,看着第三代在膝下嬉耍,同时老婆儿媳妇在厨房忙活着为他们爷儿俩做下酒菜。
  非常遗憾,时至今日,安晖也没能让父亲享受上天伦之乐。反正陪爹小酌肯定是不行了,父亲期盼的第三代现在看起来也遥遥无期。上个月中旬,他和马昕彻底闹崩了。想不翻脸都不行,马昕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但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安晖提着旅行箱出家门的时候,出奇地平静,就像往常提着行李去出差一样,似乎早就在等待着这样的结局。只可能是这样的结局。走到楼下的时候,他才茫然起来,自己这下能去哪儿呢?
  在别人眼里,安晖和马昕是还算般配的一对,年龄相仿,自由恋爱,门户相当。好像是挺般配的。可是在一块儿过日子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
  两人恋爱的时候,安晖阅尽了马昕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一面。她偶尔生个气,安晖也觉得挺可爱,甚至是性感的。可结婚后,马昕一个转身,亮出了她另外一面。起先是小脾气不断,继而发展到稍不顺她的心就摔碗砸凳,再后来就是冷战。她毫不掩饰对安晖的失望对这桩婚姻的失望,她骂安晖是个骗子。
  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安晖都有些发懵,他一度觉得和自己生活的这个女人不是原先跟自己谈恋爱的那个。后来他不得不这么认为,结婚前他看到的是这个叫马昕的女人化了妆的表演,而结婚仪式似乎是一块舞台上的幕布,结完婚就好比拉上幕布,回到了后台,脱下戏服卸掉脸上的油彩,接下来就是本色表演了。
  有时候,安晖也用周围过来人的经验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磨合久了日子就顺畅了。可马昕那头不打算磨合,她让别人在她肚子里播下了一粒种子,她要在收获期来临之前结束和他的关系。
  心里不痛快时,安晖也想像父亲那样一个猛子扎到酒精里,然而那种又苦又辣的液体太难喝了,他实在无法从中体会到乐趣。所以直到今天,他依然更习惯在体育直播节目中忘却烦恼,那让他瞬间热血沸腾激动忘我的五大联赛啊,那些居住在他心里的球星啊,他们才是他生活中真正的伴侣。
  一旁传来一声拖着尾音的心满意足的酒嗝,安晖看了一眼父亲,新闻联播还没开始呢,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多年来,老安对自己1988年突然升任车间主任心存疑问,自己没有背景,工作能力说实在的,也很一般,而那时车间里有两个副主任,按常理,主任的人选应该从这两个人里面产生,可主任这顶帽子却像天上的馅饼似的一下子砸到了调配车间调配班班长老安的头上。当年厂里流行这样的说法,他们的厂长提拔人一般就两种原因,一是此人有后台,再有,就是他看上这个女人或者这个男人的女人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原因,它听起来不太靠谱,可还是得到了部分人的认可,那就是厂长其实是个隐秘的同性恋者。
  老安曾拐弯抹角貌似随意地询问过老婆郑小雯,后者回了他三个字:神经病。她回答得极其干脆,让老安觉得自己确实脑子有问题。而喝了点酒后,同样的问题老安思考起来就深入得多,联想到同事们讥笑的眼神和话里话外的冷嘲暗讽,想到这些年来自己头上可能一直顶着一顶绿色的帽子,老安就坐卧不宁。酒喝到一定量上,老安的胆子和脾气都舒展开来了,在他的潜意识里,酒话是可以不负责的,由此听者也不能较真。对于满嘴酒气的老安的话,郑小雯通常是不予理睬的。有一次,只有一次,借着酒劲,老安盯着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郑小雯恼了,说,你是不是在暗示我要去和你们厂长睡一觉,这样一来,你就有机会当副厂长了。郑小雯以攻为守的反应让老安一下子不知所措。可话说回来,哪天他老婆真要承认和厂长有一腿,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弄。
  
  那第二种原因久久折磨着老安,二十多年过去了,业已退休的老安有的是时间去探究事情的真相。同时他也清楚,真相已经被岁月这件外衣腐蚀了。
  在喝下二两衡水老白干之前,老安通常会劝自己绕开这个问题,不要钻牛角尖,而半斤下肚之后他能做的也就是找个地方躺下了。清醒的时候,他想也许正是为了不去想这个问题自己才常喝常醉的。
  在二两和半斤之间,是一段难过的和自己较劲的时间,这时候的老安脑子异常活跃,同时头顶上那顶帽子也愈发地沉重。有时候老安想,可能正是为了有勇气迎着问题而去,自己才喝酒的。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关掉了。老安缓缓扭过脸去,只见安晖正站在门口穿外套,一边穿还一边从鞋柜里取出鞋来。
  “你这是要去哪儿?”
  安晖没回答,他连鞋后跟都没拔上就开门冲了出去。他的动作迅速而又连贯,有点风风火火的味道,和刚才蜷缩在沙发上的那个安晖判若两人。老安都有点不认识这个儿子了。他这是要去哪儿?老安问自己。他扶着桌子站起来,脑袋有些晕乎。他稳了稳,然后走到门口,打开门,身子倚着门框,冲着楼道里那一连串脚步声问道,晖晖,你去哪儿?啊,你去哪儿?
  妈的,这小子竟然不睬我。老安想起了什么,来到厨房,打开窗,探出脑袋,等儿子从楼道里出来他还是要这小子给个回答,这究竟是要去哪儿。
  儿子会说,我去那儿需要跟你说吗?
  要说,今天一定要说。以前不说以后不说今天一定要说。
  儿子会说,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我是你爹。
  老安点点头,对自己的回答很是满意,就这么说。自己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我需要的就是一个回答,真实的,确切的,没有修饰的,不得似是而非,不准模棱两可,不要再他妈的让我猜来猜去了。
  可半天了,安晖还没从楼道里出来,老安趴在窗沿,伸长脖子,把脑袋尽量伸出去,外面的气温也就零度,冷冽的寒风吹得老安牙齿打颤。楼前的小径上也不见安晖的人影,他就像是被这幢楼吃掉了似的。真是见了鬼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从电梯里出来的马昕有些意外,更多的是不满。
  “我怎么就不能来这儿?”
  马昕用力瞪了安晖一眼,并且更为用力地白了他一眼后擦着他的肩膀走了过去。
  “等等。”
  马昕停下脚步,并没回头。下班时间早就过了,偌大个大厅空荡荡的,只有两个无聊的保安在门口聊着天。安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回音在大厅里水波一样荡漾开去。他用低一点的声音说,你还没和你家里人说我们的事?
  “我会说的,”马昕咬牙切齿道,“我说过了,等我妈身体好一些就说,你有什么等不及的。真是的。”
  安晖一听急了,我有什么等不及的,哈,我是为你肚子里的杂种着急。他还想说点难听话,马昕走了。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袅袅而去带着香味的背影,他使劲盯着,直到她走出大厅,消失在转弯处,安晖忽然拔足朝马昕跑去。
  “他是谁?”
  马昕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呢。
  “他是谁?”
  “我不想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没必要知道。”
  “我老婆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还在肚子里埋下了一颗野种,我想知道这是谁干的,就这点要求,我的要求不过分吧?”
  马昕眉头紧锁,表情严肃,似乎正在下决心。
  “我有权利知道。”
  “如果不发生这件事,你主动关心过我吗?你眼里有我吗?除了球赛和你的狐朋狗友,你心里还有什么啊!”
  “所以你就和别人乱搞。”安晖的声音不由地提了起来。
  “乱搞?”
  “那你肚子里的杂种是谁的?”
  马昕把右肩上的背包拿下来,低头调整了一下,重新背好,她慢慢抬起头,眼睛看着别处,眼里竟然有了泪光。
  “是的,我是和别人乱搞了,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结果吗,然后你也就有理由出去乱搞了。”
  “那杂种是谁的?”安晖完全是在咆哮了。
  “反正不是你的。”
  “我知道不是我的,你没必要再说一遍。”安晖握紧拳头,胡乱挥舞着,马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门口的两个保安紧张地朝这边张望着。
  “行啦,换个时间和地方再说吧,你走吧,我不想让别人看笑话。”
  “笑话!我不怕别人看笑话,反正我早就已经是个笑话了。不是吗?你能说不是吗?”安晖的脸凑向马昕,越凑越近。
  “你疯啦?”
  
  打听到秦厂长家的住址颇费了些功夫,老安按照若干个人口述的地址摸到厂长家更为曲折。不过老安十分享受寻找的过程,他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做一件称得上有意义的事了。早十五年,厂长家曾和老安住一个小区,是单位80年代后期购置的福利房,一共十四套,当然主要是分配给中层以上的干部。厂长在这个小区住了不到两年就搬走了。和一帮同事住在一起是不方便啊,老安想,走后门的人也不愿厂长住在这里。
  走到二楼楼梯转弯处,老安就听到有女人的叫骂声从上面传下来,声音尖细,像是变声没变好的童声。在三楼站定后,老安确定骂声是从301室传出来的,间或夹杂着摔摔打打的动静。三楼的感应灯一直亮着。他蹑手蹑脚地走到301室门口,试图听清楚骂的内容弄明白挨骂的对象。
  “我每天忙里忙外的,最后我落什么了?啊——什么也没落着。你风光的时候,我沾到你光了吗?啊——没有。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没有。不但没沾到光,还被人背后戳脊梁骨。鬼知道你的光都让谁给沾了。当然,我也不想沾,我有工作,我有工资,没你,我也能把女儿拉扯大,我们娘俩也能生活得好好的。”
  除了女人慷慨激昂的控诉,压根儿没有其他回应的声音。她一个人提出问题,然后自己又回答了,而且语速极快,明明只有一个女声,却让人觉得屋里不止一人。老安又抬头看了眼门框上的号码,没错,这儿就是自己要找的301室。这会儿叫门实在有些尴尬,老安打算等女人骂完了再摁门铃。
  “女儿从小到大,你带过吗?啊——她读书的时候你管过她学习吗?啊——现在女儿结婚了,生孩子了,你倒当起现成的外公来了,你怎么好意思的?啊——我问你,你怎么好意思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女人没有马上作答,被质问者也没有回答,门外的老安就更给不出答案了。感应灯终于灭了。如果屋里只有女人一个人,那毫无疑问她精神有问题,可要是秦厂长在里面,那就太有意思啦。那么强硬的一个人,被女人骂得跟孙子似的,还不回嘴。老安至今还记得当年的秦厂长在全厂职工大会上的风采,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台下,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台下各位明显地感觉到有像探照灯一样的强光一遍遍从脸上扫过。还有那手势,以及透过麦克风传到会场每个角落的声音,那阵势,真是相当有派头。
  掐指算来,老安已经有八年没见过秦厂长了,后者1997年调到轻工局,没多久,老安也心不甘情不愿地内退回了家。这一调和一退之间存在着的因果关系,不用脑子老安也能想出来,这也进一步论证了自己头上的确戴着顶帽子。这是一顶什么样的帽子啊!不过老安至今也不能坦然接受,因为不能接受,他还在使劲说服自己接受。
  “怎么,你哑巴了?在外面你不是挺会说的吗?啊——”
  “你有完没完?你有完没完?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一声怒吼来得是那么地突然,就像是大晴天里的一声响雷。感应灯亮起的同时,门外的老安不禁倒退了一步,是那一声怒吼的后挫力造成的。301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老安醒过来的时候,首先听见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声音,看你到底怎么说,你说。然后一个男声愤怒地回道,要我说什么?你疯了,你完全疯了。那是陈道明的声音,老安听出来了。他老婆郑小雯最近在看《手机》。她睡眠不好,因而她晚上前半夜经常是以看电视连续剧的方式睡觉。郑小雯早些年就嚷嚷着要和老安分床睡,她受够了他种种不良的生活习惯,比如在床上抽烟,比如睡觉磨牙,当然,最不能忍受的还是酒味。郑小雯坚持说酒的味道是臭的。
  
  “还没睡?”
  郑小雯没接他的话。这在老安的意料中。这态度是针对他傍晚喝下去的那半斤衡水老白干的。他已经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有时候他故意装出喝高了的样子,这样他耳边就清静多了。
  老安感到口渴得厉害。他下床去厨房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又端了一杯回卧室,放在他那一侧的床头柜上。这一折腾,已睡意全无,老安靠在床头,很想和老婆说说今晚去秦厂长家的事。但显然现在时机不对,十有八九会招来后者的嘲讽。掂量再三,他用一种不经意的口吻说道,“我今天和晖晖谈过了。”
  郑小雯很轻地哼了一声,尽管很轻,却代表她对这个话题是感兴趣的。而老安这边却没了下文,算是对她之前态度的报复。两人的眼睛都盯着电视屏幕,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电视里的女人说:就是这样啊?陈道明无奈地答道,就是这样。女人接着问,没事儿?陈道明说,没事儿。郑小雯终于打破了沉默,“晖晖怎么说?”
  老安看了郑小雯一眼,眼里禁不住有一丝得意,在这一细小的环节上,他赢了。他把靠垫从身后抽出来,放在腿上,拍拍松,然后重又垫回身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看来他和小马闹得很僵。”
  郑小雯一下子坐了起来,朝老安转过半个身子来,“僵到一个什么程度?因为什么事?”
  “他没具体说。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事都愿意烂在肚子里。”
  “这算谈个什么呀,没个头没个尾的。”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他。”
  “我问他就肯说?这都几点了,还不回来,快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要不就别回来了。”
  “我不打,要打你去打。他又不是小孩子,都三十岁的人了。”
  “他在这个家里住着就得遵守家里的规矩,再说了,他做的事像是一个三十岁的人干出来的事吗?”
  
  合上手机,安晖一屁股坐在一家已经打烊的水果店的台阶上。今天是回不去了,刚才母亲在电话中气急败坏的声音让他没有勇气和必要的耐心去面对下半夜的质问。
  屁股一着地,疲惫席卷而至,想到今晚的住处还没着落,安晖觉得更累了。他两条小臂交叉搭在并拢的膝盖上,脑袋埋在臂弯里。之前他已经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了近五个小时,从马昕公司所在的城东走到了城北,见到商场他就毫不犹豫地进去,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地看过去,逛完一层乘电梯往上,一层一层,直到顶楼。再小的店面,他也进去转一圈。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什么也不打算买。安晖平常最烦逛商店,近两年,他购物的渠道就是网络。马昕也是网购的忠实拥护者和积极实践者,可她并没有因此放弃逛街。从中获得的快乐是不一样的,她是这么告诉安晖的,这两者不冲突,也是互相不可替代的。现在安晖很想问她,是不是就像尽管婚姻里有个男人,但还是要在婚姻外寻摸若干个情人,这两者也是不可替代的。
  这个点儿,能去哪儿对付一宿呢?该死的身份证没在身上,所以今晚住旅馆是肯定不行了。平素要好的几个朋友的情况安晖清楚,不是睡下了就是正张罗着要睡,这不重要,关键是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女人让他的朋友们的生活主动或被动地变得规律起来,同时也过上了有规律的性生活。
  安晖很想就此睡过去。他能感觉到有行人和自行车从他前面经过时放慢了速度。如果自己是个流浪汉,今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街边过夜了。也许醒来,身边还有好心人扔下的零钱。可他不是,他有工作,某合资企业的白领,有住所,二手房,建筑面积八十二平米,属夫妻共有房产,首付三十八万,月供三千七,分期十五年,以及一个尚未解体但岌岌可危的婚姻。
  没坐一会儿,安晖就觉得寒气透过身上还算厚实的衣服穿过皮肤和脂肪浸渗到了骨头里,他的屁股生疼,身上一阵阵地打着寒战。他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然而最后他只是把头从臂弯里抬了起来。临近子夜时分,路上十分冷清,虽然马路离他这儿有七八米的距离,偶尔有车疾速而过时,他还是感觉有冷风扫在脸上。
  十米开外,一个流浪汉模样的男人正朝他这边过来。那家伙单肩背着一个行李卷,步态悠闲,还在抽烟,不是烟屁股,很长的一截夹在其手指间。他走到安晖跟前,冲后者努了下嘴,示意让开,一边肩膀一抖把行李卷卸在了地上。
  安晖不由得重新打量眼前这位老兄,胡子和头发都很长很纠结,穿着臃肿繁复,脖领处露出很多层衣领,腰间系了一根碎花布腰带,身体貌似没有残疾,也许心理也很健康,至于年龄嘛,不好判断,大致在三十五到五十之间。同时对方也在看安晖,目光凶狠,骂骂咧咧的,一副在黑社会混事的模样,而且还不是马仔那一类的小角色,是大哥。
  安晖只能站起来,和一个把床安在路边的人争地方,确实说不过去。走出一段路后,安晖回头看,那位大哥已经就寝了。得承认,那个呈L型的角落确实不错。
  再往前走不到两站路,然后右拐,就是安晖家所在的那个小区。一个老旧但生活气息浓郁的小区。当时决定在这里买房是双方父母共同的意思,这一片是市实验小学的学区。老人们考虑得很长远。他们的社会经验和生活经验以及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首付款让两个年轻人提不出异议。
  安晖实在不理解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拖着行李箱离开这个家,过错方是马昕,他没道理离开。如果仅仅是为了表达愤怒,这么做不仅幼稚而且愚蠢。他更不理解眼下的自己,大半夜站在自家楼下眼巴巴地看着亮灯的卧室窗口到底要干什么。灯亮着,说明马昕还没睡着,这么晚了,她会在干什么呢?她的身边,也就是他安晖的位置上该不会躺着另外一个人吧。这个想法出现得过于突然,把安晖吓了一跳。
  
  门被从里面锁上了。平日里他们也是这么做的。然而此刻安晖不这么认为,一个固执的念头瞬间撑满了他的脑袋,并且还在不断地膨胀。他猛捶了一阵门后才想起摁门铃。楼上楼下的感应灯全都亮了。首先开门的是对门的邻居,一个时不常见面还点个头的老小伙子。此人年近五十,未婚,和年迈的父母一起住。他探出一颗乱蓬蓬的脑袋,抱怨道,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啦?安晖转过脸去,双目怒睁,面部扭曲,生生让老小伙子把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
  里面门锁刚拧开,安晖就推门冲了进去,直奔卧室。床上的被子掀开着,一目了然,他转身又往书房去,接着是卫生间、厨房和阳台,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足够亮堂。穿着睡衣的马昕自始至终站在大门口的鞋柜旁,双臂环抱,冷冷地看着如一头疯狗般窜来窜去的安晖。
  当脑部的热血一点一点回落到心脏后,安晖想说声对不起,但他说不出口。他不知该如何收场。屋里有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安静得不真实。安晖手扶着厨房的门框,清楚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气声。
  僵持了一会儿,马昕顾自回了卧室,并且随手带上了卧室的门。关门的声音应该说已经很轻了,却再一次触动到了安晖敏感的神经。没错,今晚他是做过头了,可错误的源头不在他这里,不是吗?本来他生活得好好的,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做马昕分配给他的家务,偶尔吵个嘴,打个冷战,在安晖看来也都正常,是马昕打破了生活的平衡,所以自己才会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间以这么莫名其妙的方式站在这里。
  安晖故意用力推开卧室的门,门重重地撞在门吸上,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马昕背对着门侧身坐在床沿,身上披了一件米色的开衫。
  安晖绕过床尾,站到马昕面前。让他没想到的是马昕竟然在流泪。安晖一阵厌烦,同时心也软了下来。他在马昕对面的飘窗上坐下,沉吟片刻,开口说,我们谈谈吧。马昕眼帘低垂不作答。安晖清楚地看见一行泪顺着马昕的脸颊淌下来,在下巴处稍作停留,最后滴落在她胸口。安晖用更缓和一些的语气说,我看我们还是谈一谈吧,有些事早晚得说清楚,绕是绕不过去的。
  “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这些天,我把我们从谈恋爱到结婚,一直到那天你跟我说要离婚的过程想了一遍,我居然有个荒唐的感觉,那就是好像我们从开始谈恋爱就在等待这样的结局,现在谈离婚就像当初我们要结婚一样地顺理成章。只会是这样的结局。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很困惑。还有一个问题我也想不明白,那就是你完全可以不告诉我你怀了别人的孩子,你了解我的,你没必要用这个理由来逼我离婚的。”
  马昕猛然抬起头,一副受了刺激的样子,“我是没必要用这个理由来逼你离婚,我当然了解你,你早就厌倦了,巴不得我提出离婚,然后你好顺着杆往下爬,不是吗?难道不是吗?”
  “你要这么说,我看我们今天还是没法谈。”
  “爱谈不谈,没人请你来,是你半夜三更跑这里来说要谈的。我算是看清楚你了,自私、狭隘、没有责任感,出了问题从来都是在别人身上找原因。”
  “在别人身上找原因?哈,在别人身上找原因!我不否认我自身也有问题,可是难道你外面的那个男人是我给你找的,然后又逼着他在你肚子里下了种?”
  马昕突然“哇”地一声哭开了,“怎么不是你,怎么不是你,是你逼我的,那天我只是说要离婚,但你非得让我给出一个像样的理由,你说我肯定是外面有人了,也许还不止一个,你还说我早就把退路找好了。”
  
  郑小雯是带着一肚子气睡下的。不知道儿子在电话那头跟她说什么了,挂了电话她直接就气鼓鼓地钻进了被窝,背对着老安,被窝裹得紧紧的,还不住地长吁短叹,看起来气得够呛。
  郑小雯的脾气,老安了解,如果今晚不让她把刚才淤积的那点儿火气发作出来,她是睡不着的。可在气头上,她要是不想说话,你盯着她问,只会招来一通臭骂。同时,老安也很了解自己,心里搁不住事,他实在很想和郑小雯说说晚上他的秦厂长家之行。老安把电视音量调小,一边看电视剧,一边等待郑小雯转过身来说,气死我啦。
  又去卫生间尿过一泡后,老安确定自己这下是睡不着了,晚上喝下去的那点酒都冲进下水道了。他最受不了这样的时刻,死了一般寂静的夜,连睡不着觉的郑小雯都睡着了,他却醒着,脑子清楚得要命,过往生活的点点滴滴电影似地在眼前一幕幕闪过,尤其是他不愿再想起的那些情节分外地清晰。
  “你还记得老秦吗?”老安伸手轻轻地象征性地拍了下郑小雯的被窝卷。他不想把她弄醒,可是他有话要对她说。她听不听得见不重要,关键在于他对她说过了,“你应该记得的,就是我们厂原来的秦厂长,晚上我去他家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他现在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被老婆像孙子一样骂,都不敢回嘴。以前风光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当孙子,看到他现在这样,我觉得他过得还不如我呢。”
  说完,老安悉心体会郑小雯的呼吸,均匀,踏实,看来确实是睡着了。老安一手搭在被口上,随时准备下床,他在想,是不是再喝上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