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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语•点

2011-12-29储福金

上海文学 2011年2期

  雨从火车的车窗上滑落下来,靠窗坐着的黄晓成,眼光一直盯着窗外,漫野的绿色被雨水滋润得清清新新,受列车行进的影响,眼前的雨水如飘飞一般。隔着双层车窗,还能嗅到车窗外雨水的气息。那水湿的气息,从带点锈蚀斑驳的漆铁车窗隙缝里透进来。
  慢车过了苏南,站头停少了,停车的路线拉长了。现在应该在山东地界,金、铁、煤……一串矿产名跳入他的意识中,去年实习时他曾勘探过这里的矿山地质,他还是忘不了三年多大学中所学的。
  车过一个峡谷,一时车厢内外的明暗之间,车窗如镜,映着他红红的袖章,并映亮着他的心,感觉中热热的鲜亮的色彩。车厢里的眼光,仿佛都集中在他的袖章上。这时候,“红卫兵”大串联运动还没有大规模开展。他是先行者,接受着最新的革命召唤。
  他很庆幸,在他即将毕业的时候,大学校园里开始了运动。运动中断了分配,他一时不会到一个地质队去和石头与泥土打交道了。他的人生有了变数。他是最早投入运动的,是组织的领导人。他觉得他对运动如鱼得水,口号与大字报,游行与传单,他的心充满着政治热情。
  车停过站,上来了不少旅客,车厢里站着了一些人。黄晓成身子侧靠着窗,占的位置空了一点,就有一个女子在他的身边挤着坐下来。女子年龄应该比黄晓成小,却是乡下小媳妇打扮,穿着中式扣的蓝布衫,长得姣好但土气。乡下小媳妇坐下时,朝黄晓成讨好般地笑笑,怕他赶走她。她身子朝前,只在椅子上搭靠了小半个屁股。黄晓成的一侧腰臀一下子感觉到了女人肉体的绵软。他不愿意让自己放纵这种年轻男性的勃勃感觉,身子缩了缩,随后站起来。他像是去上厕所,其实是想去透口气,也让她自在地坐一会儿。她是劳动人民,他们应该是平等的。
  厕所里,不知谁将车窗向上提起了一点,那种男女混杂便处的气味淡了些,风将雨水从缝隙中吹飘进来,地上透湿。黄晓成没进去,关了门就退到旁边的车门前,看车门大玻璃外的雨景。
  雨的势头依然不减,抬眼望,远处的天是一片阴一片阳,阴阳搅在一块,近处的云压得低低,像在滚动翻卷着。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黄晓成心里突然跳出这一句来,他笑了一笑。这一次他去北京串联,车票上的到达站是北京,但他将在天津下车,会在天津住两天。车票终点站在三天内到达有效。
  天津有个姨父。姨父是副研究员,有时与他通信会谈一点对国家与个人前程的看法,本来他对姨父是很崇拜的,运动一来,他就发现姨父过去的见解都太保守了。
  回转身来,黄晓成看到对面车门边坐着一个人,正低头看着搁在两腿上的一个棋盘。棋盘上放着一些黑白棋子,竟是围棋。这个人像是在摆棋谱,又像是独自在下棋。黄晓成还是儿童的时候就懂棋了,他的父亲喜欢围棋,也教他。但黄晓成一直没有太用心学,再加上父亲早早去世了,黄晓成也就视下棋走着玩而已。
  那个人并不在意有人看他,在流动性很大的火车上,他只有旁若无人,才能沉入棋里。他坐在一张摊开的报纸上,穿着一件肩肘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头发散乱地垂下来,盖着他半个脸,仿佛是个乞丐。当然他不会是乞丐,没有乞丐会下围棋的。
  棋盘上摆的一盘棋,黑棋被白棋围住,正在忙做眼。这个人手里捏了一颗白棋,看来该是白棋行棋。他只是捏着而不落下。
  “点。”黄晓成忍不住说。
  围棋的搏杀意在歼灭对方的棋,每块棋必须要有两个眼才能得活。在对方大眼中点进自己的棋,虽然是送死,就是不让对方做成两个眼。
  这个人头没抬,慢慢地摇着,还是捏着棋,眼盯着黑棋的大眼。黄晓成看清了局势,只此一手。他觉得这个人也许不怎么会下棋,就蹲下身子,伸手到盛白棋的盒子里,拿了一颗白棋就往盘上放。
  一颗白棋在一圈黑棋之中,很显明地“点”着。
  这个人又摇摇头,脸上似乎有着不忍的神情。他抬起瘦削的脸朝着黄晓成。黄晓成发现他的脸色是那种劳动者的黝黑,却含着一种知识分子气质,仿佛早年父亲神情中的孤高。
  两人对着眼光,这个人脸上线条生有苦相,此时仿佛从悲哀之中,流出一点笑意来,缓缓地温和地亮了一亮,像拖动的烛火一般。
  这个人把盘上的棋子收回到黑白盒里去。然后,朝黄晓成身前的那盒黑棋,伸了伸手掌,明显是对下一盘的意思。他的动作中有着高手风范。
  黄晓成捏起一颗黑棋来,感觉到小小的棋子是沉沉的。刚才临时停车一摇晃时,棋盘随着这个人的身子晃动着,但盘上的棋稳稳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一动也没动。现在他想到这是按磁原理造的棋盘与棋子。再看棋盘上刻的十九道棋路是那么清晰,一个个棋子都是那么精致,不大不小,不扁不高,一个个山丘般的小圆弧是那么地规整。黄晓成是学地质的,学工时也进过工厂,看到过那些高级钳工们精巧的手艺。他想到这个人肯定是一位高级技师。
  棋盘中间有一个折,可以合起来,而放黑白棋子的两个扁盒子能放进合起的棋盘中,这个人肯定是常常外出的,才会带着这样一副棋。被手指摩擦久了,每一粒棋子都带着光亮。
  黄晓成有好长时间不下棋了,很想显一显,过过瘾,且还有那么长时间要在车上消磨呢。对方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张报纸递过来,黄晓成看了一下,上面没有重要的照片,便坐下去,下了第一着棋。
  从一开局,黄晓成就下得很勇猛,带着年轻人的气劲,横冲直撞。对方稳住了劲,下得很规整。
  有时黄晓成抬脸看一看对方,只见这个人低着头看着棋枰,每下一步之前,他都会把黄晓成刚下的棋重新放放好,似乎在确定一下棋的位置,他的大手指捏着小小的棋子旋动一下,又似乎借此思考一下,而后,才落下他的子。
  偶尔这个人的脸扭向一边,仿佛在看车门外,玻璃外面雨珠直落,中间却粘着一片叶子在雨水中颤动着。
  日后,只要想起火车上的这盘棋,雨中一片落叶在玻璃上粘着的情境便在感觉中,连着的是那个人仿佛凝定了的眼神。
  棋没有下完就停下来了。停了一次站,他们起身让上下车的乘客。重新坐下来时,黄晓成看看自己盘面上的空不够,就不再下了。
  棋友间容易交流,又在火车这特定的场景中,两人对看一眼,仿佛熟了许多年了,交谈起来。黄晓成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曹歇。歇一歇的歇。
  “你有好事等着呢。”曹歇江北口音颇重。
  “你怎么知道的?”
  “从棋上看得出。”曹歇的口气有点玄。黄晓成一直接受的教育便是反对迷信,他不相信曹歇从棋上看出什么来的虚玄说法,不过,他内心还是喜欢曹歇的话。
  黄晓成这次北上并不单纯是革命串联,他约了一个女孩在天津见面。她是他的初恋对象。她与他同住一座城市的一条巷子中,他在巷头她在巷尾。从他第一次对她的形象产生好感后,从第一次对话到第一次约会,他为她费尽了心。有时他想不起来她的形象到底美在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皮肤特别的白,而她的眼眸特别的黑,她的眼眸流转时,仿佛黑星在白空中划动。
  他总是会想着她,就是在革命运动中也一样,也许是因为她,他才有了参与运动的动力。
  他约她去天津的时候,她一时没有应声,她的眼光是平静的。一个从没出过城市的女孩,要与一个男子在远方的城市里相聚,意味着什么,她是不是清楚?也许黄晓成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他们的交往有明的一层,也就是同一巷子的邻居,而他们的约会是暗的,每次都约在郊区,避开着熟人。其实他们的几次约会也都是谈着各自的生活,连手都没有牵过。这次天津之约也没同行,他先去天津等她。为什么在天津而不在北京,也缘于他的心理因素,也许是怕北京有太多双眼睛,也许因为首都是革命圣地,不合他们这种不健康的小资情调。
  她一点没有犹豫,仿佛只要他开口,不管天上地下,她都会跟着去。而后她说起了家里的一只小鸭子,城市里养鸭子,是很有些困难的,她只是说着那只小鸭子的可爱:黄绒绒的,一迈一歪。
  
  他一直想着在天津怎么突破两人间的“距离”,也许只要直白大胆地表现。他觉得人生开始真正属于他,他的浑身有一种气场,只要他做,就可以做到。以前他太拘束了,他需要的是行动,一步就点到位。
  黄晓成想着她时,只是心里一动念,抬眼看到曹歇微微一笑,怕是心事已被他看出。曹歇大概接近四十岁了吧,岁月在他额上已经刻出了许多细纹,眉间的一块有点发暗,眼皮有点下垂。
  “你眼下就有坏事等着吧。”黄晓成说,他不知道自己口气中怎么也带着了一点玄味。从他的神情中,黄晓成发现自己是蒙对了。
  “社会关系。”曹歇短短地应了一句,仿佛是叹息一般。
  这一句社会关系,二十年以后的年轻人大概就不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而当时,社会关系是至关重要的,对人生有决定性的影响。
  两个人肩靠肩坐在车门前的地上,像多年的知交一样交谈着,什么都没有避。黄晓成把要在天津约会女孩的事,也对曹歇说了,同时还说了自己对她的感觉。这本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对他的父母家人,他都没说过。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冒险”,却有着一种冒险的快乐,只想痛痛快快地说给曹歇听。
  曹歇说到他的父亲在解放时去了美国,每次运动都涉及到这一层关系,眼下他家又面临着运动冲击。曹歇仿佛忘记了身边的黄晓成正戴着红袖章,而黄晓成似乎也忘了自己是运动的先锋,而身边的曹歇却是运动的对象。
  明知对方是政治的反面人物,黄晓成平生第一次一点距离也没有地与人交谈,后来想起,奇怪怎么与曹歇像个知交朋友,也许自己本来就有阶级立场问题吧。不管他的革命意志表现得有多坚决,革命口号喊得有多响,也只是一种外相。他的内心世界是复杂的,并不那么纯洁。还有他与女孩天津的约会,也和革命运动格格不入,都缘于他内心的小资产阶级情调。
  到天津的这段路上,很多时间是黄晓成在说,曹歇在静静地听。曹歇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有时会应上一句,黄晓成觉得他的看法,仿佛是一步步冷静的棋理。他那张初看去有点愁苦的脸,看久了,显着温暖而丰富,透着他内心中许多的滋味。
  车快到天津了,他们约了一定要再见,并再下一盘棋。起身时,曹歇拍了拍黄晓成身上的灰,手掌在黄晓成的肩上按了按,像是在祝福他。
  
  黄晓成下了车以后,在站台上站着。火车启动了,只见曹歇头抵着车门朝他看着,贴着车门玻璃的脸像被挤扁了。那愁苦的形象,变换成自然和明净。黄晓成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他早早地没有了父亲,他的那些同学只是同学,他的所谓战友也只是运动的同路人,而只有这一位短程相交的棋友,让他有超越入心的感觉。
  黄晓成的一段运动人生,是最早跳的,也跳得很高,一时红极,不单是学校,而且是整座城市的知名人物。但他没有超越运动规律,很快地在一个转捩点上跌落下来,运动者成为了被运动者,打倒者成为了被打倒者。作为革命运动的牺牲品,随着上山下乡的大潮,被驱逐到了边疆的地质队。
  一天天重复的劳动,在少有人烟的荒野,与土与石打着交道。在不稳定的社会中,对与错,革命与反动悬于一线,人生际遇的高低变化也只在片刻间。此际,他日复一日地敲击着稳定的矿石,岁月与风雨磨砺着他年轻的心。空闲下来,他独自对着铺开的纸棋盘,研究带来的棋谱,借以消磨流动的时光。一次,在一湾山泉边掬水喝时,他突然发现水的倒影中,自己脸上的神情像着了一个熟悉的人,想了半天,他想到了曹歇。
  慢慢地他想到了与曹歇对弈的那盘棋。回忆那盘对局,他很勇猛地只管落子,根本不顾前后,有几块棋,曹歇只须一“点”,他的棋就会被点死。当时他怎么都看不到呢?而曹歇是不想点还是不愿点?
  此时,留给他的是只顾冲着的不管死活的棋势感觉,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当初他与曹歇的棋力相差不是一点点。
  他的生活已了无生气,却又有亮点。有一次他步行几十里去最近的小城采购简单的生活需用品。他在城里找到了唯一的一家茶叶店,他一直有喝茶的嗜好,就在那家茶叶店里,他看到了那个戴着当地人白帽子的女营业员。他朝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看了好一会。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就从柜台里走出来,伸出了手,手掌朝上伸直着,走得很坚决,一直走到他的面前。还像在天津时的那一次,她伸着的薄而透明的纤细手掌,掩着了他的鼻与嘴。
  那一次是他与她的第一次,对着她的白洁身体,他忍不住像诗人似的吟诵过一句:“柔白的毫光,把眼映亮,满世界的莲花开放。”她满面娇羞,伸出手掌,伸到他的脸上来,像是要掩着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到宣布结束运动后,他还作为“三种人”被审查了一段时间。再放出来,又回到地质队里。许多老地质队员都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