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2011-12-29百溪
上海文学 2011年2期
在纽约肯尼迪机场的边防审查台前排了几条长蛇般的队伍。这天游客特别多,人群里尽是些奇形怪状的帽子。一张张抹了厚口红的嘴唇,比油漆还白的牙齿,前额上渗着一粒粒汗珠。他们都等了很久,都快发疯了,都渴望审查员喊“下一位”时,轮到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排队的时候,人看到人总是会有一种自我憎恨。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瘦老头不停地在地毯上蹭皮鞋,眼睛里流露着恐慌,还不知道让不让入境呢。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印度人,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没有脸,仅是一大堆乌黑的难以捉摸的胡须。使人唯一能看到的是他手中的绿卡与护照。不远处一个肥硕的保安嚼着口香糖,手叉着腰巡逻。
大厅里非常闷热。站的时间一长,一件件内衣粘在胸前,身上会散发出酸臭的汗味,又同香水味混在一起,更加恶心。已经是一月中旬了,外面刮着冷风,里面为什么还这么热?恐怕是机场内的温控系统失常吧。不管怎样现在不会有人去修理。
大厅内脏兮兮的玻璃窗,一排小型客机就停在窗外,深褐色的机身看上去像是一只只蜈蚣。太阳黄苍苍地躺在地平线上,好像患了疾病。两只海鸥从前面掠过,拍打着翅膀,一晃又不见踪影。
人们随着队伍一点一点地往前移动,像泥土里的蚯蚓一样蠕蠕停停。
他就挤在队伍当中。矮小的东亚身材,使这位刚满十六岁的华裔青年显得很不起眼。他的头发梳得特别整齐。贴在前额上的刘海像一条线那么直,微微有点发亮。他坐在地上,屁股底下垫着背包。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魔方,极其投入地摆弄它,他已经研究了好几个小时。那是在登机前买到的。飞机起飞后他就没有闭上眼睛。拆开包装时,魔方的颜色是非常的有规律,殷红色,淡黄色,翠绿色,白色,橙色,蓝色,这六种。如果把靠外的一层旋转九十度,红里面立刻浮出一排橙色的方块。接着再拧一下魔方的底层,黄色就掺入了进去,并且把红色挤到一个角落里去了。再动一下左边的一层。左上角又冒出了白色。如果再把中间的那一层旋转半圈,白红橙绿蓝黄六个颜色,就全部混在一起。这时候,问题出现了:想恢复开始那种简单的图案是非常困难的。同样的颜色总是聚集不起来。总是有那么两三块游离在遥远的一面。接着搞下去的话,颜色的排列更是越来越摸不到底,越变就越没有回到开头的希望了。
现在他左掰右拧,也不依靠任何顺序,一种可笑的尝试。他背过魔方复原的方法,但是此时此刻怎么也记不起来。他攥紧最下面的一层使劲地旋转。彩色的塑料块咔哒咔哒地晃动着。每一枚方块表面都非常的光滑,手感非常奇特,颜色也不知道是怎么印上去的。有时候,颜色的分布会突然显得有规则,魔方好像马上就要复原。但是再一动,就那么半圈,一切突然变得比原来还乱。
他把魔方举在耳朵旁边摇晃了一下,也没听到声音。也不知道魔方里面到底有什么,吸铁石,还是弹簧,还是哪种更奇妙的东西。他用手掌心抚摸它的表面。他看到方块与方块之间凹进去的缝隙。每四枚方块相接的位置有一个四角形的微型孔。他闭上左眼,仔细地观察这个一毫米都不到的小孔,看上去,好像可以插进去一根针,触到魔方的中心。他记得很清楚,魔方这个小小的玩意儿有4.331019种变换。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相当于一个4后面跟着19个零。恐怕连上帝也不是天天都遇到这样的数字。他想到茫茫的宇宙,又想到浮士德跟魔鬼订约后,魔鬼一定要让浮士德去看看“大世界”。他从来没能懂得这个大世界到底指的是什么。他凝视着握在手中的这个玩具。
前面等待的游客越来越少,不知不觉地,他到了入境口。坐在最右边的一位边防人员盯视着他,用嘶哑的嗓音叫道,“下一个!快点。”
他赶紧把魔方塞进背包里。
他走到审查台前,小心翼翼地把护照与绿卡递上去。检查官员没有做声,拿到证件一页一页地翻。那位官员的头顶是光秃秃的,身材肥胖,突出的下巴,呼吸的时候也有点带喘。胳膊上覆盖着银白的毛,手指黝黑,上面有一股热烘烘的人气。
“你是来干什么的?”他问道。他有明显的拉美口音,肯定不是本国出生的。
“来上学的。”
他摇了摇头,目光注视着护照说:“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离开美国已经一年多了。”
“我去年夏天来探过亲。”
“按照规定,如果持绿卡一年内不返回,那么绿卡就有可能要没收。”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规定。”
他耸了耸肥硕的肩膀。
“我就不能入境吗?就没有权利在这里生活?”
“你拿的是中国护照,又没有办签证。理论上讲,我可以拒绝你入境。”审查员又摇了摇头。
“你可以……”他忽然停顿了。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秃头上,有一个刚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他刻意地往前靠了靠。盯视了一会儿,啊,真的是很奇特。
其实这人的头发并没有全部掉光:离耳朵上方两厘米处,还余留着那么一丁点儿稀疏的淡褐色残发。如同湿棉花一般粘在光润润的头皮上。仔细看会呈现出微妙的波纹状,就形成了一条一直往后脑勺攀爬的细线。越到后面位置越高。突然地往下跌,又升上来了,这样就构成一个倒挂小三角。像这种有魅力的线条很少会看见,可能正是万物隐藏的奇妙。如果头稍微侧转,就会看到发线继续从后脑勺绕了过去,接着似乎弱不禁风地在另一面蹒跚,又朝着前额延伸,好像一条被轮胎压过的小虫,眼看着差一点儿就要断掉,头发变得灰白,非常稀薄,几块地方只冒出了一根银发,但仍然顽固地追到耳朵的旁边,在这里就猛然停止了。实在太可惜。他欣赏好一会儿,觉得还是不够,还想多瞥几眼。
这种形象的稀罕,这种对称,光头上出现的余发,发线出乎意料的发展,里面的丑陋,其实它的丑陋是不可思议的,他觉得太有意思了,想笑,甚至想哭,但是多么的有意思!这点儿脏兮兮的头发,最后的几块,已经称不上头发的头发,可能一梳就会掉,几乎是不存在的物质,还显得那么精彩,可爱,光秃秃的头颅,为什么不全部剃掉呢,这么点东西什么都不是,到底是什么不是什么,不是还是是,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奇妙的了。
“你怎么了,干吗盯着我的脸?”审查员不耐烦地问道。
“啊,我没有盯着您的脸。我是在思考。”
“有什么好思考的?”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的确是我犯的错误。您看,这次来,我是想跟我妈妈一起住的。她此时此刻就在通道的另一头等我。我还是个中学生,没能搞懂这里的规定。告诉您吧,我们是好不容易才获得美国的永久居留权的,等了好几年。拿到以后我还必须在国外读完初中,要不然就会浪费很多时间,所以刚刚才结束。现在,终于能来安心定居了。”
“在哪里读的初中?”
“德国西北部。我上的是一所天主教寄宿学校。”
“是吗?我的祖父就是从德国来的。”
“您是纽约人吗?”
“秘鲁出生的。”
“我一直想去南美。特别是巴塔哥尼亚高原,我看到过照片,那里的山看上去像一顶顶尖塔。你肯定去过吧?”
“没有去过,但是我也听说巴塔哥尼亚不错,非常想去。可惜我现在没有时间,也没有钱。退休以后再说吧。”
“肯定会有机会的。”他心想,像你这么胖,能活到退休的年龄已经算不错了。
“离开美国超过一年,必须要办另外的手续。以后给我记住。”
“好,一定,一定。”他笑眯眯地回答道。
“那么这次就给你盖个章子。入境吧。欢迎。”边防人员在章子的下方写了几个字,然后从抽屉里找出一张带磁条的纸,把它牢固地订在护照里。
站在台前的他匆忙地把证件揣进腰包,拉链未拉上就溜过去了。他没有浪费一个眼光。连一个“Bye-bye”都没说。
他转机从纽约去俄亥俄州的哥伦布。这一段行程很短,只需要两个多小时。
他一上飞机就闭起了眼睛,头靠在枕头上。小型客机升空不久便开始颠簸,舱内灌满了发动机的噪声和气流的呼呼声。他带上空姐分发的耳机,往扶手侧面一插,听着爵士乐在座位上睡着了。他想尽量忘记一切,仿佛飞机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存在。睡着睡着嘴巴就张开,打起呼噜;坐在旁边的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女孩,手里托着一本厚厚的小说,没有读几页就读不下去了。椅背上的托盘桌不停地震动着,砰砰砰直响。
他一直睡到飞机着陆。醒来后,他发现耳机已经滑落到屁股底下。臀部被滑落的耳机顶得发疼。航班晚点一个多小时,听说路上遇到了湍流,机长多次提醒乘客把安全带系紧,他却没有一点记忆。他站起来,把背包挎在肩上。
母亲就坐在出口的第一排的座位等待他,手中握着一盒口香糖,薄荷和桑果味道,是他最爱吃的。看到好久不见的母亲,他站在灯光明亮的走道口,立刻开始焦虑,东张西望,眨巴着眼睛,手里的提包摆来摆去。他走得很慢很慢,头低低的,让后面的乘客一个一个先过去,最好停下来不走。但他终于还是到了母亲身边。他不知道是否应该鞠个躬,还是走上去拥抱她一下。母亲把口香糖递到面前,他伸出双手,把亮晶晶的塑料盒捧过来,像得到某件稀罕物一样观察一番。等到母亲说了声,打开吧,他方才把盖子一点一点地拧开,往掌心上一碰,轻轻倒出两粒菱形的口香糖。随后,他就嘎吱嘎吱地嚼起来。
“我需要去卫生间一下。”他嚼着糖说。
“怎么啦?”
“没什么。在纽约转机出了一身汗,还没来得及冲个脸。”
“入境,还顺利吧?”
“非常顺利。帮我看一下这个包。”他把口香糖往兜里一塞,挎上背包,向前方的男厕所奔去。
这一去就是十分钟。母亲慢慢地开始着急。她拎着提包,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静悄悄地溜进厕所。站在小便池前的一个老先生瞟了她一眼,但没有吭声,看到卫生间里有人,母亲不敢大声喊叫儿子的名字,顺着一个个小隔间走下去,随时低头从门底下往里面窥探。她看到那双灰蓝的旅游鞋,认出是她儿子的,黑色的鞋带散乱地搭在地面上。两脚中间的地上平展着一本杂志。两面的图案全部是裸体女人。母亲立刻明白儿子在干什么,她愤怒地敲起门,薄薄的门板咚咚咚咚直响,甚至连门闩都要震开了,敲完后喊道,赶紧出来!这时隔间内才发出动静,儿子站起来,系上腰带,将杂志卷成筒,塞进背包,把门拉开之前匆匆忙忙地抽马桶。
门缓慢地开了,他的手高高地扶着门框。母亲盯着他的脸。他眨了几下眼睛,也没说话。
她把提包放下,用脚尖把它往前一踢,喊道:“自己来拿。”
他沉默无言地拉住提包把手。
母亲直摇头。“在这种场合干这种事,都不觉得恶心?你还不怕枯竭!足足一刻钟了。还浪费时间。我以为你昏过去了呢,在外面着急。我真不应该让你跑走。从那么远飞来搞这个,太无聊了。还说要冲脸。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肚子饿了。”
接着他们领取箱子,两个皮箱都很沉重,只能慢慢地拖。他迈出机场的门,一股寒风袭上脸颊。晚上的温度出乎意料的低,他捂住肩膀,轻轻打了个寒颤。他想到纽约机场是那么的闷热,这里却像严冬一样的冷。这几乎让他不能理解。
他挤进小轿车,拧开暖气,透过蒙着水汽的挡风玻璃往外看。马路逐渐地变宽,变得漆黑,然后又呈现出一条条白色的虚线,连续不断地划过视野。一个接一个的路标在头上闪过,向左拐的大箭头,向右拐的大箭头,指向四面八方的大大小小的箭头,小心,左面和中间的车道将要在半英里后会合了。他注意到,德国与美国的路标设计很相似。眼前出现的路标是翠绿色的,德国的则是蓝色的……世界上的路标都差不多一样,但是这个颜色上的微妙的区别,使他稍微有点迷惑……他双手往坐垫上一撑,背直起来,眼睛向远处瞭望。公路好像是几条缝在一起的缎带,抹上了金粉似的。轿车和卡车的一束束灯光摇曳地穿插,他使劲地伸长脖子,试图望得更远,一片片树林挡住了视线,他唯一可以断定的,就是这里是一个平坦地带。这里和他的寄宿学校,是两个世界。这就是俄亥俄州吧,他想,一望无际的灌木丛林,还记得夏天,雾霭蜿蜒地漂浮在树枝中,整个森林都是粉红色的花朵,风一来就落得像一阵雨。这个地方不是来过吗?对,来过好几次了,只不过差一点忘记了。
前面的汽车开得缓慢。车与车的距离变短了,突然,路旁出现了一只压死的小鹿,脏兮兮的毛上染着黑血,一晃而过,太快了,他甚至怀疑看到的是不是鹿。
“那是只死鹿。我们掠过的是一只死鹿。”他盯着母亲说。
“我没注意。”
“你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呢?”
“因为我得往前面看。”
他感到一阵恐惧。他没有说一个字。
母亲拍了拍方向盘,接着向他瞥了一眼,“即使是也不奇怪。俄亥俄这里有很多野鹿,我们公寓外面的草坪上就有一家子鹿。你会看到的。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明天我带你到学校,见校长和老师。”
“明天一早去?”
“大后天假期就结束了。你必须跟他们商量选修哪些课。上星期你寄给我的成绩单,他们有很多疑问,要等你解释明白。他们可能会要你补一些课,那就尽快补完。知道吗,还有两年就要考大学了。一定要按时毕业。”
她的右手神秘地往后指了指。儿子侧着身瞟了一眼。后面的座位上放着大学入学考试的书籍,至少有五六本。他伸手挦出一本朱红色封面的平装书,翻着看,浏览每页的大标题。陌生的单词一个个进入他的脑海。看着看着,他觉得有点受不了。
这时,母亲忽然喊起来,“天哪,下雪了!”
他立刻把书搁在大腿上,伸头往外探望。
果然,在幽暗的天空中,漂浮着一粒粒白色的斑点,飘荡地往下坠落。雪花掠过前灯的光圈,每一朵就像一颗钻石一样,闪烁一霎时,就消失了。过一会儿雪停了。他既兴奋又失望。到家的时候,地面已经覆上了一层浅灰色的薄雪,空气十分清新,从山丘上的松树林还传来一股暗香。
他进公寓后不久,雪又开始下起来。
这套公寓他从来没有见过,是母亲一个月前刚租来的。进门就是客厅,墙上挂着一幅凡•高的向日葵,茶几上摆着米老鼠和唐老鸭的卡片。餐桌表面看上去很好,手一摸却是一层油。周边的三把人造革的椅子已经出现小裂缝,他伸出手偷偷地抠了抠。客厅中间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里面暂时只有一只灯泡,另一只坏了,稍微有点阴暗。走廊尽头的三间房间,母亲的卧室在左边,他的卧室在右边,厕所隔在当中。
幸亏他有自己的卧室,为此,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把行李拖进房间,跟母亲说了声晚安。躺下后他依然不能入睡。
每到一个新环境他都变得十分好奇,凝视天花板,弯下腰拔一拔地毯上竖起来的毛。他裹着散发洗涤剂香味的被子,翻来翻去。上寄宿学校的时候,也是如此,熄灯后一两个小时仍然精神。他喜欢黑暗中跟室友说话,常谈一些空虚和下流的话题。但是如果被守夜的辅导员发现,就会受到在走廊里站一整夜的惩罚。他因此害怕睡觉,在宿舍里也过得不愉快。
上寄宿学校还是他父亲的主意。他的父亲是国内第一批去德国留学的青年画家——尽管出国时他的岁数将近四十了。毕业后他就留在德国,离了婚,给自己挂上一个“自由艺术家”的称号。七岁那年,父亲把他接到德国。他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父亲很早就从记忆里消失,现在重新出现的这个父亲是多么的严格!按照父亲的要求,早上必须叠被子,晚上睡觉前冲澡,饭后还要在冰冷的洗涤槽里刷洗碗筷。生锈的水龙头永远也拧不紧,水珠不停地往下滴,一颗水珠落下来,龙头口上又出现另一颗,周而复始,无穷无尽。晚上,他在自己的三四平方米的房间里,房间还是父亲亲手搭的,台灯的光环伸展开来,如同一张蜘蛛网一样爬进墙角。他睁着眼,头半蒙在被窝里,不敢伸手去关灯。他怕灯光一灭,自己也会消失。家里的电费逐渐增长。父亲发现儿子不关灯,晚上睡觉前就把电闸拉掉。
父亲费尽心血教育儿子,希望他能够过上独立、有条理的生活,就他这一个儿子,挺重要的。但是艺术更重要。绘画带给他一种崇高的快乐感,任何东西都不能代替。父亲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他想做的不是一般的画家,卖画作为谋生的手段,只不过是短暂的,以后,他的作品应当陈列在柏林或巴黎的艺术博物馆,人们欣赏他的一幅幅大型油画,会沉默,走的时候会低头鞠个躬。他期望有一天,他再也不需要卖画,好作品都挂在家里。有了这样的志向,他才忍受得了天天吃疙瘩面的现实。早晨进画室,只要一壶味道浓郁、热气腾腾的红茶,搁在离画架不远的地方,即可工作。他很少有悠闲的时间。极为可惜的是,通常,他画了几个小时,就画不下去了,站在上了一半颜色的画布前,一个个线条和一团团色彩不均匀的呈现,杂乱,没有条理,他对自己的艺术感到恶心。他既绝望又觉得可笑。想像中,作品是那么的完美,那么单纯,一画出来却变成了这样!他不知道怎么做下去,连续几天,甚至画室都不敢迈入半步。他思考来思考去,大量地阅读哲学书籍,得出的结论是,艺术家毕竟需要自己的空间,要逛画廊、调颜色、做画框。如果周围一旦长期有人干扰,艺术的气氛就会遭到破坏。
小学毕业,父亲把他送到了一所天主教寄宿学校,离家至少三百公里,校园建在一座多风的山顶上,旁边是一所修道院。父亲出生于一个天主教的家庭,生下来就被洗礼,经常向儿子夸奖教会学校的好处。事实上,教会开办的寄宿学校,收费是全德国最低的。
从第一天开始他就不习惯这里的环境。他常常感到孤独,一个人沿着修建于17世纪的围墙低头散步,有时候会从家里带来点干玉米,喂草丛里的鸽子。第一个学期,他几乎三天两头感冒,整天平躺在床垫子上,辅导员早晚送来一叠切得薄薄的面包,他撕下来一小块,蘸牛奶吃。宿舍里的同学看到他那一头黑发,白白的肌肤,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寿司”。他并不认为这是昵称,反而觉得别人明摆着讥笑他。怀着报复的念头,每当同学犯了错误、被老师批评,他便在一旁咯咯地笑起来。一天晚上,几个高个子男生聚集在他的卧室门口,他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一个个朝他扑上去,把他毫无防御地压在最底下。这一刹那,他以为世界末日已经降临,胸脯被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他想死,又想用钢笔把压在身上的人统统戳死。
就是在这个时侯,他开始收到母亲从美国寄来的信。每天中午开饭之前,食堂里总会有人大声通知有谁收到信件,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有他的。有一回他的椅子上放了一个大包裹。拆开来看,里面塞着一盆仙人掌!他跟母亲好几年没有来往,现在收到这些礼物,觉得有点奇怪,甚至开始怀疑母亲的意图。他不明白母亲这几年到哪儿去了。
他还没到德国之前,母亲就已经搬到美国中部的一座小城市。她无所事事地浪费了几年,为婚姻的破碎而感到不快活。恢复了好几年,她的情绪就像雨后不能再承受乌云的天空一样,突然好转。她一边在麦当劳打工,一边读医学管理,一边拿赡养费。她交了新朋友。她们经常在一起打麻将。她的经济状况不算好,不想担养孩子的责任。而且她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假期跟朋友出去,观赏西部大峡谷、黄石公园、约塞米蒂公园、落基山、尼亚加拉瀑布,逛旧金山的唐人街,漫步横跨金门海峡的金门大桥,半夜被轻微的二级地震惊醒。旅游的同时她也在谈恋爱,比她大的比她小的,在酒吧或者滑雪胜地,好像从未失恋一样的兴奋、活跃。假期结束,回到学校,却对这些男朋友冷淡起来。她的成绩优良,是天生的、不用复习就能拿好分数的学生。她每年得到一笔奖学金,两年后毕业,比同班同学早了整整一年半。她当上一家养老院的护士,有了固定的收入,搬到三室一厅的公寓去住。公寓在一座小山丘上,窗外翠绿的松树林里还望得见野鹿,一到夜晚,树枝上的猫头鹰发出咕咕的声音。可是没想到,过了一阵子稳定安宁的生活,她竟然感受到人生的空虚。到底怎么回事?除了老公、儿子、房子以外,她一切都有了。老公是不会回来的了。房子以后可以慢慢地实现,不着急。唯有孩子。于是她摘下电话筒,通知前夫,儿子是属于她的,现在她有经济能力,要求儿子去美国跟她居住。儿子同意到美国去上学,但是,有一个条件,他要先“尝试一下”,不喜欢的话,还是要回去。
他的新学校,就在一座小山丘上,离城市十多英里。每天黄色的校车沿着狭窄的沥青路,缓慢地往上爬。
路旁长着一米高的灌木丛。车开到一半,灌木丛中会出现一大片空隙,不远处可以看到一个墓园,地面是斜的,土壤被茂盛的野蓟覆盖。园内中央处立了一个方尖碑,灰紫色的外表已经布满了缝隙,是纪念美国南北战争的。旗杆上的国旗一会儿迎风飘扬一会儿垂下把旗杆裹住。这是一块古老的坟地,据说,印第安人就曾在此埋葬过部落元老,有人还挖掘出陪葬品。
山丘顶上有一个巨大的停车场。白天,它被密密麻麻的小轿车和卡车所占有,到下午,在最后一次下课铃到太阳西落之前,这里就会变得空荡荡。地面上连一只鸟都不会出现。一望无际的沧海般的松树林会发出一股不可捉摸的响声,听上去好像是哗哗哗,又有点像沙沙沙,仔细去听,听久了就会融化于孤独和死亡。它带着一种很难形容出来的优美的单调,不停地重复着那个节奏。
校舍的淡黄色墙上嵌着一排细长的玻璃窗,那是20世纪60年代的风格。平屋顶上还撒着石子儿。这里是人的世界。一条条铺着赭色地毯的走廊,矮矮的天花板上耀眼的日光灯,每到下课的时候,背包挎在肩上,一双双球鞋蹭着地毯,走廊就会瞬间拥挤起来,学生涌向橱柜,打开密码锁,匆促地取出下一堂课需要用的课本。课间只有四分钟,要从校舍的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非常的不容易,要在人群里推挤,还要做好被后面的人踢一脚的准备。
他最不喜欢拥挤,每次总等到人群分散后才拖着脚向教室走去。他经常迟到,或者莫名奇妙地走错教室,连他也觉得奇怪。这里的教室跟德国的不一样,桌子是圆形的,分布在整个空间,不像德国的摆得整整齐齐如同用直尺画出来似的。每一间都放一台供老师使用的电脑,办公桌上时常搁放花盆、音响以及家属的相片,很有一点养老院的感觉。
一天,上课铃响了,老师还没进教室,同桌的一位女生轻轻地用胳膊碰了他一下,问道:“你对我们的老师有什么看法?”
他摇着头,“我没有什么看法。”
“好了,请你坦率一点。”
他想了想,低声地说:“唯一的,就是,她戴的假发……”
“你怎么知道那是假发?”女生惊讶地问道。
“每天都是一样的发型,金黄色的鬈发,那么整齐,好像是用电脑设计出来的。”
“如果她喜爱那种发型呢?”
“连蟾蜍也会蜕皮。毫无变化,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她追求的就是单调。”
“不会,她使用的香水每天都不同。”
“嘘,别做声。她已经来了。”
高跟鞋“咔哒咔哒”的声音传进教室。老师胸前揣着一叠纸,她扶着椅子坐了下来,打开桌上的电脑。“昨天的小测验,大多数同学的分数都不错,”她说,“看来大家对古希腊历史已经很熟悉。所以,今天,我想提前谈一下这个学期的学期论文。”说着她便站起来分发手里的东西,原来,那是关于论文题目的说明。“这学期我们学到的地理知识比较多,如同荷马的《伊里亚特》、《奥德赛》肯定让你们有一番联想。就让你们的想像力奔驰吧!你们可以去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她微笑地观察着学生的表情。每个人都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这篇论文是关于世界上的某个城市或地区,由你们来选择。你们要讲清这个地区的文化和历史背景,那里的人,那里的风俗,街上的商店和小摊子,都要按照资料加以生动的描述。但是更重要的是,什么因素吸引了你的注意?什么东西夺取了你的想像力,使你不能不选择它?如果你们想得到好分数的话,给我记住了,只有了解自己才能赢得读者,再简单也没有了。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们选择的地方,必须是你们没去过的。明白了我的意思吗?”
教室里没有人吭声。
她继续解释对论文的要求。学生们低着头做笔记,她越讲越起劲,在黑板前不停地走动,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下课前一刻钟,她终于坐下来,接着在电脑上写东西。学生彼此间就开始轻声的讨论。
同桌的女生又用胳膊顶了他一下。“我真是拿不定主意,”她说,“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埃及、雅典、佛罗伦萨,还有西班牙沿海地带,也想去看看比萨斜塔。”
“欧洲的这些城市差不多一样。很多地方我都去过好几次了。”
“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
“你就告诉我吧。”
“得让我想一想。我最想去的地方……可能就是马里亚纳海沟。”他轻声回答。
“从没听说过。”
“我记得好像是在太平洋,一万多米深。是地球表面最深的地点。”
“那里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是深海。周围都是黑的,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只有一团团浑浊的液体,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有人去过吗?”她问道。
“人类只到过一次,仅仅呆了几个小时。”
“那么荒凉的地方,要是我,半小时都呆不住。还要乘潜水艇下去,那就像坐在棺材里一样,太可怕了,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想去。”
“那是世界上最深的地方。”
“是又怎么样呢?”她直摇头,慢慢地翻开笔记本,开始阅读笔记。过了一分钟,跟旁边桌子的女同学聊了起来。
老师站起来,手指中夹着一把新的淡黄色纸条,也不知道是什么,向学生坐的桌子走过来。每到一张桌就发纸条。走到他的座位,她低下头问:“你不认识罗斯吧?”
他摇了摇头。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那这东西给你没用。”老师没有把纸条发给他,接着往前走。
他觉得有点奇怪,每个人都拿纸条,就他没拿。这好像不公平。他侧过身,问坐在旁边的同学,“罗斯是谁?”
那个同学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纸条,低声跟他解释了一下。
原来罗斯是以前班上的一个学生,体育成绩很好。他的橄榄球踢得出色,东部的一所大学对他感兴趣,想给他奖学金,要他毕业后加入那里的球队。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也很高兴,还请同班同学到家里吃饭。可是过了不久,他却病了。他的精神相当不好,坐一会儿就会累,皮肤也逐渐变黄,额头上,皱纹都长出来了。他听课的时间就越来越少,直到他再也不来了。
“你来之前的那个星期,他就死了。”同学告诉他。
他沉默了一会。又禁不住问,“罗斯生的是什么病?”
“我不知道,他从来不告诉我们。”
他指了指同学手中的纸片,“我能看一下吗?”
同学捏着纸条的右下角,把它轻轻地放到他的手掌心里。他凝视着那个模糊的黑白图像。那张长方的脸,嘴唇上露出病态般的笑容。他赶紧把纸条放在一旁。
“你看到纸条上的地址了吧?学校会堂,明天晚上六点有个纪念仪式,人越多越好。”同学告诉他,“你就来跟我们一起参加吧。”同学把纸条拿好,慢慢地往兜里放,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同学的眼睛里是死亡。它透过那双眼睛向整个教室张望着。任何时候人看到它,总会显得无策。他也只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奥德修斯的漫长的行程中,死亡就像影子一样贴在他的身上。随时它都可以结束人生的游戏。
但是在这里死亡是一块白白的光点。它就浮在瞳仁的左上方,那么个小不点儿,也没有形状,没有固定位置,在移动,不稳定地闪烁,停留的时间可能是一秒钟的某一个分数值,有可能随时会消失。已经消失啦。
但是那双属于同学的眼睛还在凝视着他。眼睛里还是留下了它的影子。就像史诗里那样无所不在,莎士比亚描述得那么恐怖,是神奇是奥妙,哈姆雷特疯狂地憎恨它,但是这么看来,它只是一种光学现象,通常称为:光反射。去恨这个,不可笑吗?
同学眨巴了一下眼睛,“你会去的吧?”
“嗯。我尽量抽时间去。”他把课本塞进书包,慢慢地站了起来。
可那天晚上他哪里也没去。整晚,他就躺在沙发上,搂着一盆爆米花,回忆他的一次次旅行。他去过多少地方?他已经数不清了。
但是印象最深的一次旅游,是他和父亲一起去西班牙。他带了一本书。到了海滩,他整天捧着书,躲在一把太阳伞底下。他看不懂它,边读还边抠脚趾间的沙子。父亲叫他下水游泳。他就在很浅的地方,踩着软绵绵的海草,胳膊在水面上划了几下。父亲很不满意,一定要他到深一点的地方。他只好往远处游去了。凉爽的海水袭上脸,眼皮黏糊糊的,眼睛也看得不清楚。海鸥在天空中咕咕地叫,不停地在他头上盘旋。突然一个浪花飞溅起来,呛了他一大口咸水。他匆忙地回到岸上,就再也没有沾过一滴海水。他与那本书也分不开了,每天晚上搁在床头,睡觉前翻翻看。到现在,这本书已经读了十三遍,还是没有完全读懂。他想,可能是不会读懂的,所以把它和其他的旧玩具一起搁到纸箱子里。
他记得,那本书里提到过这样的一个实验,是从经典力学引用过来的。
两只大小一样的木球,其中一只是棕色的,另一只红色,质量相同。把它们紧紧地握在左手和右手,双手都处于一样的高度,举在眼睛前。左手松开,红色木球往下坠落。同时,把棕色球向前扔。两只球的运动,一个是垂直的,一个则是抛物线,但是哪个球会首先落地?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考虑这个问题。想像中,他站在一个灰颜色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幽暗的吊灯,手高高举在空中。两只球挨在一起。一个球开始往下掉,另一个横着飞出去,越飞越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棕色的木球砰、砰、砰地落在塑料地板上,不停地弹跳。红色的球“叭”地一响,一边蹦跳,一边在地板上滚动,速度还没有慢下来,就一直滚下去。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东张西望,什么也看不见,这才发觉,刚才他是在做梦。
说来也巧。上物理课的时候,老师要学生做一个类似的实验。只有几处微妙的不同:彩色的木球被黑色的塑料球所代替。球也不需要用手去扔,一台使用电子遥控的机器会把球发射到任意一个方向。
实验的时候,物理老师在黑板前走动,大声地解释道:“这是一个非常简单而又惊人的实验,可以说是个经典。你们看好了,不管用多大的力量发射那球,它总会跟垂直坠落的球同时落地!所以不管它飞得多远,飞得多快,自然规律注定它们是要同时落地的。这个实验为什么那么重要呢?因为它可以证明,上下的运动和左右的运动是相互不干扰的,这难道不妙吗?空间里的任何一个方向,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别。这是个关键性的原理,好好揣摩去吧。还有。我要你们把这个实验重复三次。一次在教室里,一次在走廊,最后还要在外面的草坪上做一次。”
他向来一个人做实验。在教室的一小角落里,他认真地把机器架子搭起来,螺丝钉上上去后,仔细地检查机器的重要部件。他还把细长的电线一点一点地理好。他拿起遥控器,显示灯亮起来,按下键钮,两只球同时离开铁架子。
实验开始。垂直坠落的球,每次都在1.30到 1.32秒后落地。他做了十次,都很满意。然后轮到发射球。第一次测量的结果是1.31秒,是可以接受的。第二次发球,落地时间却增加到1.34秒。他半信半疑,把机器搬到走廊里,重新安装。落地的时间竟然降低到1.19秒,但是在紧接着的两次测量中,又达到1.33秒与1.32秒。这使他非常迷惑。
实验在四个不同的地方重复,在教室里的一个角落,在教室门前的垃圾桶旁边,在走廊里,在外面的草坪上。每次的结果在1.18到1.42秒。这种误差本身就不应该存在,他怎么想也不能理解。他在机器前走来走去,用手碰了碰发射口,粗长的铁架动也不动,一点嘎吱声都没有,他心慌起来。
他翻开记录本重新分析数据。他的手指停留在每一个数字的小数点上面,一行一行地往下挪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1.30至1.32秒的数据上。那个微小的0.02秒的差别,是如此神秘,如此的稳定。为什么这个球落地时的偏差,没有像另只球的那么大?不是上下的运动和左右的运动,没有相互的干扰吗?他不停地摇头,心跳也越来越快。一个小小的细节多么令人恐惧!那些牛顿定理、能量守恒和所有的物理常识,变得像烟雾一样缥缈。
这里面有问题。分析一下,是老师上课时候把问题解释错了,还是这后面的原理本身就有错误?是原理没有错误,人们理解有限,还是人们的理解是正确的,而物质的本性有时候发生变化,变得不可靠?是做实验有问题,还是这个世界有问题?哪种数据是可信的呢?
他想,到其他几个小组那里看看吧!
外面的草坪上,几个学生围绕着两台机器,手叉着腰,在进行实验,一个女生在机器后面走动。他停留在远处的一个角落,仔细地观察他们的方法。一个男生蹲在草地上做笔记,另一个站在机器旁边,大声报数据。靠他近一点的地方,他看见班上成绩最好的一位学生把球塞进机器。他盯着这个学生做实验,参考他的姿势,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他怎样拿控制器的。看了好半天,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不同。
他走到跟前,请同学过来检查一下他的机器。那个人答应了,在他的机器前蹲下,用手指轻敲铁架子,皱着眉头,抿了抿嘴,手伸到机器孔里摸来摸去,然后把地上的球拾起,仔细地看了看,终于站起来。同学告诉他,看不出任何问题,就安慰他说:“你花这么多精力,但是大自然总会跟人玩把戏,不是吗?我告诉你吧,偷偷地把数据改一改就行了。”
同学走后,他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坐在地上,双手捂着头。他觉得这个事情的确很可笑,太可笑了,恨不得把整台机器一脚踹塌。他拿起数据表,擦去所有的“1.18”到“1.42”的数据。然后认真地填上伪造的数据,一个挨着一个,1.31,1.31,1.30,1.31,1.30, 1.31,1.30,1.30,1.31……看到这一行行端端正正的数字,用蓝色的圆珠笔写出来的,他知道全部是谎言。他心里是多么的高兴!他闭上眼睛想像把表格递给老师的时候嘴里的微笑。他睁开眼睛把笔放下。他突然发现,表上的数字全部都是0.00。
他大笑起来。
教室外面的大太阳下,天空是蓝的。
这是它的真正本色吗?不,这是光的散射现象造成的。
他对物理课越来越没有信心。
期中考试,物理没有及格。数学和英语也好不了多少。他也没有瞒母亲,把分数照实告诉了她。
母亲非常着急。
她的生活越来越不愉快。
每天早上起床,枕头上有一大团头发,气得她几乎要哭。去养老院上班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对老人的态度非常坏,总是板着脸,咬着下嘴唇,端盘子时眉头是皱起来的,老人看到她的面孔就有点害怕。她甚至想彻底把工作辞掉呆在家里。可恨的是,儿子好像完全不把她的关心当做一回事。
母亲不开心的时候就跟她的女朋友谈话。这位朋友也是在美国定居的华人,她的女儿已经高中毕业,在一所常青藤大学读企业管理。她一听母亲叙述的情况,摆手说:“你太没有教育能力了。必须要逼孩子一下。像我女儿,弹琴不认真还不给她饭吃呢。下次他不听话,就给我打个电话,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复活节假期到了。天气非常闷热,中午温度异常地高达三十多度,窗户外的苹果树上附着无数个知了,尖厉的嘶嘶声起伏不止。一只只壳上有光泽的蟑螂,就好像被从巢穴里赶出来似的,不停地在墙上和桌椅上出现。他最害怕昆虫,看到了只能把脸侧过去,希望它们尽快消失。
他在没有空调的卧室里,一直躺到下午四点。晚饭后,又躺在沙发上。母亲擦好桌子,碗筷收好,在椅子上坐下来,开始嗑瓜子。
嗑了一会儿,她朝着沙发喊:“行了,快起来吧。还想躺到什么时候?再下去头发就要白了。”
儿子没有回答,在那里一动不动。
“听到了没有?”
还是没声音。她就打着赤脚走过去看。儿子的眼睛是闭着的,好像在睡觉,眼皮看上去有点肿。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怎么样?休息够了吧?”
“妈妈你坐近点,我有话想跟你说。”
“是吗?那好。”
她好奇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讲吧。”
“我要走了。”
“什么?要走?”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不习惯。整个城市都使我感到一种说不清的不舒服,你没有感觉吗?你肯定没有。不管怎么样,这个学期读完我就会走。”
母亲盯着他的脸,红通通的,没有一点理解的可能。她轻轻地眯起双眼。突然她冷笑起来,“好,好,好。你想去哪里,给我讲讲。”她边说边拍打着膝盖。
他看着母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告诉你,不要胡思乱想,”母亲说,“好好呆下来考大学。明天开始参加那个培训班,还不算晚。”
“这是不可能的事。”他闭着眼睛说。
“那就随你便。我反正是不会同意你回去的。”母亲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妈妈,我还要告诉你,我回德国的机票已经定好了。”
她立刻停了下来。“你哪来的钱?”
“爸爸给的。5月13日,从匹兹堡起飞。”
“赶快我退掉!”
他侧过身,面对着沙发的背。母亲叫了几次,他都一声不吭。
母亲又气又着急,赶紧跑到自己的房间,门也不关就拿起电话筒,给她的女朋友打电话。铃响了好半天还是没人接,她急得直跺脚,不停地喘气。正准备挂上话筒,电话通了,原来女朋友正在跟她的丈夫吵架,一时没有来得及接。母亲把事情全部讲给女朋友听,问她怎么办好。“还不好办?就不给他做饭吃,”女朋友气愤地回答,“你还是没有学到我这种精神。要是我,早把他锁到房间里去了。”母亲听了这番话,心里得到一点安慰,接着就与她一起讨论对付儿子的方案。“如果我假装生了重病,他会不会留下来?”母亲越讲越激动,声音慢慢地响起来。
在客厅里,儿子一直平躺在沙发上,他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听到母亲在卧室里大声打电话。他轻步走向门口,在黑暗的走廊里窃听。他看见一个人跟一个看不见的人通电话,听到一些有关他的东西,那些隐隐约约的东西,但是又听不到对方的回答,这种捉摸不清的关系折磨着他,他越听越气愤。太没意思了。最后他忍受不住了,一脚踢开房门,拎起脚下的拖鞋朝电话扔去。塑料拖鞋啪啦一声砸到桌子上,猛地往上弹。母亲没有提防,她的下巴被狠狠地抽了一下。
“你想害我!”母亲用仇视的眼光看儿子。
他朝着她喊起来。她开口骂他。他抓住她的头发把头往桌面上磕。她抱着头叫。他给她一个耳光,叫她停止。她的嘴巴沾上了血但是完全不疼。她忍住一切站起来走出房间指着他说他要被雷劈死。她边走边骂他,没有任何停顿或缓和,他已经不是人。他在后面高声喊叫。
电话里面只有忙音。
女朋友听到最后一段能辨认出来的话,“你想害我”,心里霍然恐惧起来,怕真要出事了。她考虑了一会儿,提起话筒报了警。
警车几分钟后就来了。黑色的车顶上闪着两只警灯,一晃一晃的,警笛没有响。两位警察,一男一女,来到88号公寓前,发现房门仅仅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他们看到的是两个面对面的人,一个握着一只拖鞋,另一个捂着嘴巴,站在走廊深处,激烈地争吵,两个像要互相残杀的敌人,一句跟着一句没完没了,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是最原始的,不是语言的语言,警察一个字也听不懂。
“怎么回事!”男警察打断他们。
母子俩停了下来,都愣住了。
儿子以为母亲报了警。他凶狠地推母亲的胸脯。她倒在地上,轻声地呜咽了一下。这一推,女警察立即冲向前,把儿子的脚一绊,然后使劲地往墙上压,他的双手被扯到背上。咔嗒一声,手铐挂上去,两只手腕锁在一起,怎么拧也挣脱不了。
“还敢跟我们玩游戏!”女警察吼道。说着,就一只手压着他回警车。
母亲看到这里,都快吓坏了。可她还是抖抖索索地驾驶自己的小轿车,跟在他们的后面,一起开到警察局。
她是第一次到警察局。一进去,儿子就没有踪影了。女警察摘下警帽,用指尖掸了掸帽檐上的灰尘,放在桌上,走到一个角落,烧上一壶咖啡。闭路电视的银灰色屏幕,整整有十二个。儿子就在其中的一个屏幕中,坐在水泥地上,手铐在他拱起的背上发亮。屏幕的清晰度很低,儿子的轮廓变得模糊,看久了,好像觉得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但是再看下去,会发现还是他,屏幕射出的光闪烁不定,忽暗忽亮。
警察请她坐下来,在一起她们聊了几个小时。母亲想方设法地讲儿子的好话。她把他描述成一个成绩优良的青年,但是现在需要帮助。接着,她请求他们叫来一个社会服务人员,一同讨论处理的办法。警察考虑后,答应了。
社会服务人员天蒙蒙亮才到达。他要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就站在闭路电视前,观察儿子的一举一动,感到很有兴趣。他与母亲交谈了几句,点着头说:“我建议他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他会吗?这么凶,如果放走,怎么要他去?”警察说。
“这很简单,我们把他先送到医院,在那里住下来。这样就可以安全地进行治疗。我建议去哥伦布市的俄亥俄州立大学医院,许多患者都说不错,那里的神经科新开了一个‘少年区’,非常受欢迎,你们看了后会喜欢的。”
“你同意吗?”警察看着母亲问,“你可以先坐下来想一想。”
“不用坐。我同意。现在就去吗?”
“让我先打几个电话,跟他们讲讲情况。那里不一定有空位,但是我会尽力的。还有,能不能再给我一杯咖啡?至少要三四个小时才能落实。请加一点糖吧。”
他把空陶瓷杯搁在桌角,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工作。母亲认真地站在一旁听着,有时候还会补充几句。经过他们的共同努力,晚上六点不到,儿子就正式住进医院了。
这是一个九平方米大的空间,几张圆桌子,拼在一起的沙发围绕一台二十英寸的电视机。右面是柜台式的长桌,上空垂吊着一排灯,桌面照得很有光泽。天花板是黄的,看不到比它更普通、更没有特色的黄了。地毯是粉灰色的。两条走廊一左一右,其中一条的尽头放着一台钢琴,旁边还有板凳。
他的房间是走廊里的最后一间。摆着两张床,一张是空的。墙纸上有菱形和长方形的周而复始的图案。两扇窗户光线明亮。窗户外面耸立着一堵大砖墙,远处一条小道,也没有汽车的喇叭声。桌角上浮着的窗帘,布上映着影子。空调一开,影子与帘子似乎都在飘动。
他喜欢这里的寂静。他很少跟人说话。为什么要说话呢?在这里,话是多余的,为什么不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休息呢?时间早已经死了。他经常在厅里走动。绕着沙发和电视机,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进,碰到墙角就拐个弯。身旁传来患者的嚎叫。他看到身后的护士忙着照顾病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他只是一个影子,他并不存在,他的影子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他往前跳了几步,走廊的尽头出现一个清洁工人弯着腰捻起一片纸屑。深绿色垃圾桶里堆着空空的、五彩缤纷的塑料瓶。外面的病人还在喊叫。
一位心理医生找他谈话。医生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笑容,看上去既不是很自然也不是完全不自然。他非常尊敬这位年老的心理医生。医生问他感觉怎么样,他总会彬彬有礼地说一声“很好”。然后他就坐下来,没有话说了。他和心理医生面对面坐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墙上有一只钟在走动,医生看着他,他看着地毯,然后看看墙上的钟。
“你为什么打你的母亲呢?”医生轻声地问。
“我打她了?”
“是。”
“原来是这样。”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打吗?”医生扶着眼镜看他。脸上的皱纹好像在微笑。
他笑了一笑。
医生也跟着笑了笑,摸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在笔记本里做了一行笔记,然后就站了起来。“快要开饭了,我们明天再接着聊吧。”
每天午餐后有抽奖活动。身材强壮的值班人员搬来几张桌子。一位中年的女护士手里拎着篮子,装满了奖品,棒棒糖、铅笔和小蛋糕(所以走廊里会有铅笔头,他这才明白)。这时,病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过来凑热闹,连最难对付的病人也会安静地坐下来,眼睛盯着奖品。他们都想得到一两只蛋糕。谁不想呢?那位女护士显然很珍惜这段时间,想尽量把它延长,她的动作非常缓慢,抽奖的那只手总是在纸箱子里倒腾好一阵子才拔出来。她的那张面孔是如此紧张、神秘,对她来说这里的时间没有死,而且是非常的不稳定。可能她害怕有人会坐不住,会随时开始捣乱,瞬间敲碎这可贵的宁静的世界。但是她没有注意到另外的一种宁静,一种不是没有声音而产生的宁静,那不在这个地方。他是为了那个而来的。
一张张签条在抽奖箱旁边摊开。一件又一件奖品被领走,没剩下几个了。女护士的手就显得更加胆怯,抽签时手腕颤抖。她的声音变得嘶哑、甚至有点失落的感觉。她可能想,奖品发完后一切就要完蛋了。这里将要进入混乱。他们会争吵,会骂人,打架。她也别想再享受安宁了,病人会不停地折磨她,会没有休止地对着她喊叫。
又抽出来一个签。
“二十六号。谁拿了二十六号?”她挥着手中的签条。
他中奖了。他终于中了。
他从眼角瞥了一眼剩下的奖品,只看到两块橡皮孤零零地搁在桌角。蛋糕和糖果早已经被吃光了。这就是抽奖的意义:有人赢,也有人输;赢者也会输。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游戏。
护士把一块灰色的橡皮递给他,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还有个好消息,你想知道吗?”她说。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你会感谢我的。”
“快点告诉我。”
“好,好,别着急。你慢慢听我说。刚才我在药房里听到你的医生和护士长的一番对话。他们已经在考虑让你出院了。高兴了吧?”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什么时候会离开这里?离开以后又怎么样?到哪里去呢?每一个念头都让他感到一阵新的恐慌。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这里一切都很适合他,如果被赶出去,那将是多么的可怕呀。他越来越害怕出院的那一天。回到课堂,回到家里,跟母亲争吵,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他甚至想装疯,以便能够多呆几天。但他担心会真的变成疯子。
他没有心思看电视或者听音乐或者在走廊里走动。他斜靠在椅子里,两手耷拉在微微曲起的膝盖上。干什么好呢?
晚上淋浴时,热气腾腾的水滴从莲蓬头喷出来,落在瓷砖上,噼里啪啦地响。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在幽暗的灯光下闪亮。热气在上升,水往下落,他垂着头,听水滴拍打瓷砖和塑料帘子的声音。他突然想撒尿。他懒得去马桶,就站在莲蓬头下,稍微往前一挺,手撑着水龙头,小便就出来了。啊,这样舒服多了。他拧紧水龙头,水悄悄地滴嗒着。响声越来越轻。
可以一点声音也没有吗?
他抿住嘴,停止呼吸。但还是听得到声音。心脏还在跳动。它发出的响声稍微有点令人心慌,能不能让它也停下来呢?
他踏出淋浴间。脚趾头碰到湿漉漉的瓷砖咯吱咯吱地作响。这个噪音在耳朵里很不舒服,他不动了,脚板压在地面上。整个卫生间笼罩在乳黄色的水蒸气里,墙壁也看不见。他伸出手,手指舒展开来,如同触角一样四周探测,抓到的还是一把又一把水蒸气。他看到了一块白玉般的石头。那就是马桶。这个空间其实很小。他被“小”包围了:四面是墙壁,上面是天花板,下面是地板。在这个让人呼吸不过来的卫生间里,到处是蒸汽和尿,一只只用了一半就被遗弃的香波瓶,马桶盖子也没有盖,也没有人抽水冲洗马桶,连一把马桶刷都没有。他就是马桶里的尿。他已经闻到自己的骚味了。
这样非常好。
水蒸气在慢慢地散发。
他突然想起毛巾不知道挂在哪儿。总需要一条毛巾把身体擦干吧。但是不知道它是在墙上,还是在外面的衣柜里?一时记不起来了。
没有毛巾的踪影。
他回过头,背后是洗手池。上方挂着一面小小的镜子,镜上敷着一层厚厚的水蒸气,什么也看不清,旁边有一个灯泡,把镜面照得发亮。他走到跟前,从侧面看,蒸汽还在浮动,形成一丝丝漩涡形状的纹路。里面好像出现什么东西。他的心脏直跳,用手在镜面刮了一条,里面出现的,是他自己圆圆的下巴。
出院的那一天母亲来接他,他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护士长带着母亲进来看他。
“你瞧,”护士长说,“你妈妈开车来接你了。马上可以回家了。”
他没有理她们,照样躺在床上。
护士长看了看母亲,又对着他说:“可以走了。”
“知道。”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到外面去等着你。十分钟后你必须要离开医院。”然后她就出去了。
母亲在椅子上坐下来。她搁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只装满了西瓜块的塑料盒,放在床上。
那是他最喜欢吃的。
他慢慢地坐起来,掀开盖子,盖子嘣的一声落在枕头上。他用手指捏住一块西瓜。几滴粉红色的果汁溅到袖口上,亮晶晶的像珍珠一样,他轻轻地掸了一下。他吭哧吭哧嚼着,嘴里积满了西瓜汁。瓜肉很甜,而且又很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到西瓜了。他又往嘴里塞了两块。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味道这么吸引他,他没法停下来。他觉得西瓜块里有一种力量,就像鸦片一样使他上瘾,是一股无法分析、无法探测的力量。他把整整一盒西瓜吃完,然后舔了舔手指,这才慢慢吞吞、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让他出乎意料的是,出院后,母亲对他的态度非常好。她把护士的工作辞掉了,每天在家里做饭。早上她开车送他上学,下午放学的时侯,小轿车就在停车场的第一二排等待他。晚上她还给他做排骨汤。睡觉前,她总是把一叠西瓜留在饭桌上,旁边还搁着一把叉子。
但是他一直坚持回德国。他告诉母亲他已经下定决心,学期结束后就离开。他说他再也不会到这个城市来了。他对这里没有希望。他说,即使有一天他无家可归,穿着最脏的衣服,甚至几天不洗澡穷困得要在垃圾桶里找东西吃,他也不会有一秒钟要回来的念头。这一生他不想再看到这个城市。说实话,这里的人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有一股厕所的味道。
母亲拿他没办法。她不同意也不行。她能怎么办呢?她害怕他。他们之间的话日渐减少。她想办法把在教会里结识的一些朋友介绍给他,希望能促使他多交点朋友。一个长得很秀气的美国女孩和她妈妈来过好几次,还给他看她们在欧洲拍的照片。她们也在德国生活过,父亲是美国空军的工程师,经常到世界各地旅行,观赏了不少名胜古迹,现在离了婚又结了婚,又生了一个孩子。她们和他谈了好几次。相册里面母女俩的照片,总是流露着美国式的笑容,站在埃菲尔铁塔前,高耸的塔全部拍下来了,但是母女俩却看上去像两只蚂蚁。他看了这些极其失败的照片,不知道应该觉得可惜还是可笑。他越来越看不起这些人。
暑假一天天临近。
学期马上要结束了。英语老师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来上班。复活节假期里她和她的丈夫去非洲旅游,就在那里患上了肺炎,回来时在飞机上一时呼吸不过来。现在她正躺在纽约市的某个医院的病床上。这几天,代课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大学生,长得像中东人,细细的鹰钩鼻,说话的时候却带着美国南方的农村口音。上课时默默无言地在黑板上写字,眉毛的两角总是往下垂,下课铃一响,就穿着高跟鞋“咔哒咔哒”地从教室溜出去。课程变得极其单调,他多么渴望这个大学生也患上肺炎,就再也不用踏进教室半步了。
晚上他在图书馆里写英语课的学期论文。一阵心神不安扰乱了他的思路,太阳穴疼得好像几把小锤子两边敲打。他站起来到窗前呼吸新鲜空气。夜晚的凉风让他舒服了一些,但是一阵阵焦虑还是不停地折磨着他,使他无法静下来接着写作。他手叉着腰在图书馆里走动,边走边低头盯视地毯上周而复始的花纹。他走了几圈,这时突然注意到隔壁书架上的一册世界地图。
封面上是一座雪山。嶙峋的峰顶被太阳照得发亮,像一个老人的脸,又像一只手。他小心翼翼地把地图挪了出来,搬到桌上。他轻轻打开,指头顶着书角一页一页地翻,里面出现世界各国的地图,一座座城市的名字。他看到了巴黎、纽约、上海、新加坡……
最后的四五页,有两幅星图。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让他惊讶的是,星图与地图居然非常相像。天空也有自己的网络系统,就像地球上的经纬线,有南极和北极。天体的分布,从地球上看,是包围地球的,这就形成了另外一个球体,数百颗星星密密麻麻地聚集在这个天球上。他好奇是否真的能看到那些天体。他站起来,把世界地图掖在怀里,信步走到跟前的一扇窗户前。他仰着头瞭望夜空。
暗淡的天空露出三四颗亮星星。薄云像一层纱巾把月亮裹住,浅黄的月光染到云彩的轮廓上。云与云之间的缝隙里好像弥散着朦胧的雾霭,树枝上的叶子在微风里抽动,花草的影子轻轻摇曳着,云不断地往南飘去。月亮好像在跟地球耍把戏似的,一会儿冒出一块,一会儿又全身隐蔽了。再过一会儿,整轮月亮赤裸裸地挂在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天空看上去几乎深不可测。这时连风也停息了。
这时,如果能飞起来,那多好!
天上呈现出银色的斑点。它们好像刚从黑暗里钻出来似的,那些可能就是星星吧。
魔鬼说,人这个愚蠢的小宇宙,总是把自己看做整体。
也许看到的只不过是几亿年前的光。
能看到的远远没有星图里那么多,其余的到哪儿去了?仍然躲在夜空里吗?他翻开星图,把天上的天体与星图里的对照了一下。他好像能识别出猎户座的最明亮的几颗,其余的,就不知道了。每一颗星星就像地球上的一座城市。只不过,每个城市的距离是好几个银河系。
宇宙的规律是神圣的,如同人的理智一样,所以,柏拉图解释,人才能探索世界的奥秘。在这个过程中,他会更认识自己。
草丛里有一股臭鼬的气味。
永远探索下去,不断地分析,不断地提高。过了一会儿,月亮又被云层遮住了。
浮士德看到小世界和大世界,活到百岁,进了天堂。但是还是死了。
还是那么几颗星星,看上去,太多云了。宇宙中并没有音乐。
这点也不可能不知道。
图书馆要关门了。
学期的最后一天他一大早就到学校。走廊里的人显然比通常少,学生的表情,他们身上的气息,包括走路时的姿势,都有一种说不清的轻盈。他漫步在人群里,穿的是刚买的新衣服,不免微微有点得意。
英语课,他第一个走上前交论文。论文套在殷红的塑料文件夹里。他用双手把文件夹递给代课的大学生。此时他发现,那个大学生看上去也有些不同:眼睛睁得大大的,睫毛黝黑,明显是花功夫打扮过的。她说,交了论文就可以走了。她的声音还带着一点铿锵。
“我们的老师呢?”他问道。
“还躺在医院里。这个学期不会来了。”
那么,他们就再也见不了面了,他想。
“暑假愉快。”
女大学生笑了笑。他一看就知道那是勉强装出来的笑容。她没有真正笑过。
他赶快走出教室。忽然听到有人跟他打招呼。
他转身一看,原来是同桌的那个女生。她穿着短牛仔裤,胸前挂着一副太阳镜,好像是要到海滩度假。她手叉着腰信步走过来。
“你这么匆忙去哪里?”她问。
“哪里也不去。”
“你骗我。你暑假要去哪儿?又打算到某个深海沟去度假?”
“说实话,我可能会去更荒凉、更没有人烟的地方。那样的一个地方我甚至根本不能形容。太远了。你想过没有,真正想去的地方可能是永远也去不了的。因为它们不存在。”
“我不懂。”她摇着头,眉毛皱起来,形成两个月牙。
“是这样的。”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一群学生欢呼着从他们的身边掠过,走廊的地板微微震动了一会儿。
“我可能要去夏威夷,不过只去一个星期,你会打网球吗?”
“试过好几次。我总是掌握不了球的方向。”
“这可以学嘛。”
“不一定吧。”
他们说着走出了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