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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于润洋教授的肖邦音乐研究

2011-12-29刘小龙

人民音乐 2011年3期

  08年6月,于润洋教授《悲情肖邦——肖邦音乐中的悲情内涵阐释》一书的问世,不但向人们展示了作者在肖邦音乐研究领域的最新成果,而且引发了我国音乐学界对西方音乐研究方法的热烈讨论。在2010年底刚刚落幕的西方音乐学会第三届年会上,针对西方音乐作品的音乐学分析方法更成为学者们热议的话题之一。作为我国德高望重的西方音乐美学家和史学家,于润洋教授通过肖邦音乐的个案研究表达了个人独立的音乐研究思想和学术企望。这些思想精华建立于具体的研究实践基础之上,内容涵盖音乐体验、分析、阐释和反思等各个方面,对于当代的音乐学研究具有重要的启示和参照价值。本文力图以于润洋的肖邦音乐研究为主线,分析先生的研究脉络和思想方法,进而探索这项研究的学术价值和文化目标,以及对未来的影响力。
   于润洋教授对波兰作曲家弗利德里克·肖邦的研究由来已久。早在上世纪50年代,他在波兰留学期间,就深为肖邦的音乐及其历史文化内涵所感染,激发了强烈的研究兴趣和热情。在经历了六七十年代艰难坎坷的学术积淀后,于润洋教授从80年代初开始正式展开肖邦音乐的研究工作,一直延续至今,笔耕不辍。从1980年发表于《音乐研究》的单篇论文《肖邦音乐的民族内容》到新近出版的《悲情肖邦》,于润洋教授对肖邦音乐的认知感悟和分析研究经历了一个自我超越、不断升华的发展过程。对此,我们只要观察作者在两份文献中研究肖邦音乐的不同侧重,就能了解一二。“肖邦的音乐,作为时代和生活的反映,包含着丰富而复杂的多方面内容,但是,对祖国的强烈的爱,民族遭到危难后悲愤的亡国之痛,以及流亡异国后对故国的思念之情,像一根红线,贯穿在他一生的创作中。本文只就肖邦音乐所包含的这种民族内容作一些初步的探讨,以期揭示肖邦音乐中最珍贵的精华,提高对肖邦音乐价值的认识。”①多年之后,于润洋教授再次写道,“肖邦音乐的内涵是极其丰富而多元的,不能用悲情来概括它的全部。……但是,我认为肖邦音乐中最感人至深,最震撼人们心灵的,却是他的那些在不同程度上蕴含着悲情的作品。正是这些作品展现和确立了肖邦音乐的最高价值。”②面对不同时代的两份文献,我们能够意识到发生在研究者自身的思想变革。以往针对伟人名作的社会—历史分析,让位于基于研究者的内心体验,以及建立在音乐本体分析基础上的内涵阐释,而这种转变正好为肖邦音乐研究开辟了新的方向。
   于润洋教授对肖邦音乐的研究首先基于个人对音乐的情感体验。肖邦把一生的创作精力奉献给钢琴音乐。他凭借自身的音乐天赋创造出极富诗韵的钢琴音乐语言,从而将丰富的情感意蕴赋予其中。于先生特别强调,人们对于纯器乐音乐的研究需要以内心体验为契机。因为一部作品“作为一个审美对象,其本体结构中潜在地蕴涵着某种特定的审美属性,而当一个具有一定音乐素养的接受者以审美的态度感知这部音乐作品时,潜含在作品本体结构中的那些属性在一瞬间便会对接受者产生一种独特的效应,使接受者在生理心理上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精神愉悦,音乐的美便在一瞬间生成。”③带着对肖邦音乐的由衷热爱和深刻感悟,于润洋教授把“悲剧—戏剧性”作为肖邦音乐的核心内涵,构成肖邦音乐阐释的思想基础。与此同时,于先生还把目光投向具体的历史情境,因为肖邦音乐中悲剧—戏剧性内涵的产生,有着特定、潜在的社会—心理原因。祖国的沦亡、无尽的乡愁,挫折的爱情,以及羁旅异乡的孤独,共同构成了作曲家心中的叹惋和“遗憾”,进而融为音乐的思想品格。于润洋教授认为,对音乐的情感体验和对历史情境的理性把握,乃是音乐学分析的重要前提。于先生对肖邦音乐的阐释正是以个人对音乐与历史的感悟作为起点,充分体现出研究者独立自在的主体价值。
   在经过了预备性的音乐与历史体验之后,于润洋教授着手对音乐作品的历史语境和音响本体展开综合分析。先生认为,“要阐释它(音乐)的深层内涵,至少要通过两个无法绕过的程序:一是深入了解作曲家在特定时代、社会、文化环境下所处的具体境遇、他的整个心路历程、特别是他的情感体验,而对这一切的确切把握只能建立在相关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之上;二是要深入到音乐文本自身,也即声音层面上的乐音结构体本身,因为任何精神性的内涵只能通过对音乐文本本身的透视才能得以阐释。”④在《悲情肖邦》一书中,研究者抛弃了将音乐与历史机械对应的叙述方式,而是将二者透过充满感性的审美体验有机地结合起来,创造出富于艺术灵性的阐释语言。对此,我们仅举一例以便说明。在针对《b小调钢琴奏鸣曲》(Op.35)“葬礼进行曲”中部主题的论述中,作者写道,“这支旋律给人以极为深刻的印象是,它极端的朴实无华。在和声功能简单清晰、低音区纯粹肖邦式的琶音和弦的背景上,主题旋律始终是没有任何附加音的单音进行,它的歌唱性发挥到了极致。很难用文字来表述这首旋律带给人的感受,也许可以用汉语中的‘凄美’这两个字来形容它。一种既凄凉、幽静,又柔美、感伤的氛围沁人心肺。”此后,于先生还引用李斯特曾对乐章做出的评价,以具体史料印证了基于音乐本体获得的情感体验的准确性。⑤这样的细部阐述在全书中俯拾即是。研究者努力将音乐分析和历史陈述融为一体,互为补充,共同化为阐释音乐内涵的契机和依据。它纠正了传统音乐分析中将音乐与历史割裂的弊端,同时又避免了二者简单、生硬的叠加拼合。在此基础上,于润洋教授确立起一种以审美感受为中心的音乐—历史分析模式,而它正是先生一贯倡导的音乐学分析的核心所在。
   为了将这种分析模式有效应用于肖邦音乐研究,于润洋教授还对音乐文本与语言文字、研究主体和阐释对象、历史研究和当代批评这三个方面的关系做了富有建设性的思考。首先,对于音乐文本和语言文字之间相互融通的可能性,于润洋教授认为,人要表达对音乐意蕴的理解,只能诉诸语言文字。而实现语言文字对音乐内涵的深刻阐释,就必须以情感作为连接二者的纽带。为此,于润洋教授借鉴了苏珊·朗格关于音乐与人类情感的异质同构理论。后者指出,“艺术形式与我们的感觉、理智和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动态形式是同构的形式。我们叫做‘音乐’的音调结构,与人类的情感形式——增强与减弱,流动与休止,冲突与解决,以及加速、抑制、极度兴奋、平缓和微妙的激发,梦的消失等等形式在逻辑上有着惊人的一致。”⑥于先生进而指出,既然“音乐是情感生命的声音类似物”⑦,那么人就可以体会到音乐作为情感符号的象征意义,进而将自己的聆听心得付诸笔端。这样的思考否定了音乐的不可言说性,同时为音乐阐释的基本内容做了限定。事实上,于润洋教授对肖邦音乐的阐释正是为了揭示其潜藏的情感内涵。这种情感并非由音乐直接展现出来,而是通过研究者的主观体验方能获得。如此一来,研究主体和阐释对象的关系问题随即跃入[帘。在传统的音乐分析研究中,研究主体如同一位旁观者或探索者。他(她)对于音乐的观察和评价客观而理性,努力从音乐中发现决定艺术品质的特征和规律。而在于先生看来,音乐研究者首先是一位欣赏者。他(她)对研究对象的选择、聆听、感悟和评价有着很大的自主性。音乐作为阐释对象则是“一个离不开接受者意识活动的、非实在的观念性客体。”⑧只有当它受到人们的感性观照时,音乐的美才能真正显露出来。因此,研究者不再被动地找寻音乐的客观规律,以此确证音乐的伟大,而是欣然融入音乐,从中生发并创造出极具个性化的阐释。事实上,于先生更希望把研究者等同于一位创造者。他从音乐中获得研究的灵感,并在对音乐的阐释中“刻下属于自己内心生活的烙印。”⑨面对音乐,研究者是自由而主动的。他(她)不再拘泥于作曲家的原创思路或历史本源,而是在音乐中自由畅想,呈现出得自艺术体验的思想瑰宝。对于历史研究和当代批评的关系问题,于润洋教授明确指出,历史释义学对于作曲家内心生活的“重建”只是一个愿望和理想。“我们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如何将历史的视界同现实的视界真正融合起来,在揭示作品历史内涵的同时,赋予它以新的意义。”⑩从表面上看,于润洋教授关注的始终是肖邦音乐这一历史文化现象。然而,他在音乐阐释和理论言说中隐约透露出的深层意涵则是对当代文化的反思和批评。我们有理由相信,当于先生怀着对肖邦音乐的挚爱将个人与历史的视域融为一体时,他所创造出的“新的视域”无疑指向当代和未来。我们发现,于润洋教授对西方文化中理性精神、个性解放和创新意识的褒扬,以及对当代音乐生活的评判,无不渗透在个人的审美体验和音乐阐释之中。这种跨越时空的联合恰与中国知识分子以古论今的治史态度相符,同时也反映出研究者对当代艺术创造深刻意涵的强烈呼唤。
  
   经过对于润洋教授肖邦音乐研究脉络和方法的梳理,我们能够大体勾勒出先生从事此项研究的思想轮廓,其核心要点概括如下:第一,于润洋教授对肖邦音乐的研究动力来自他对作曲家及其作品的深切感悟和热爱;第二,肖邦音乐研究的核心目的在于揭示其精神内涵,而这首先来自研究者对音乐与历史的主观体验与认识;第三,对肖邦音乐深层意蕴的阐释,需要音乐本体分析与社会历史研究的互补互助;第四,用语言文字揭示抽象的音乐意蕴不但可能,而且是音乐学分析的核心途径;第五,针对肖邦音乐的阐释不在于单纯地还原历史,而在于表达当代人对作品的理解和体验。通过上述实践努力,于润洋教授为我国针对西方作曲家及其音乐作品的研究,开辟了广阔的探索空间与合理有效的方法手段。首先,他实现了音乐美学与史学研究的有机结合,使音乐美学的理论观念和方法论成为音乐史研究的思想支撑和理论依据。于先生认为,音乐史的研究不能回避对美的追问,更不能缺少必备的理论层次。为此,音乐史研究需要和包括美学在内的诸多人文学科产生广泛联系,以便从其他学科中获得滋养,实现互文性的学科交叉。其二,于润洋教授实现了对非标题性纯器乐作品的意蕴诠释,为人们研究器乐音乐的精神内容和思想价值提供直接的思考契机和方法参照。于先生特别重视器乐音乐的深层内涵,因为它是音乐作品的精神支柱,同时也是艺术审美的核心内容。音乐学分析正是在音乐音响文本分析的基础上,以阐释这种深层内涵为目标,从而将音乐作品研究提升到与心灵紧密相关的哲学层次。于先生的研究成果充分证明,音乐的情感内涵不是凭空附会的产物,而是“产生于音乐作品中潜含着的那些审美属性同接受者音乐审美感知这二者之间的‘碰撞’和‘契合’之中。”{11}音乐与人的交融互动,正是这项研究的魅力所在。其三,于润洋教授实现了以主体表达为中心的针对音乐历史文化的当代观照。一方面,于润洋教授认同克罗齐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看法,认为一部西方音乐史只能是经过当代人选择过的、充满当代人思想观念的西方音乐史。这种观念避免了对历史客观的机械理解与苛求,从而使音乐史学研究变得独立、生动,充满个性。另一方面,他又十分强调历史研究对当代文化发展的影响力,认为音乐文本透露的历史信息和精神内涵对于当代有着重要价值,能够成为现代人艺术反思和精神重建的文化依据。对于前者,于先生在针对肖邦音乐的具体阐释中已经充分显示了研究者的独立意义。他的研究工作已经不再仅仅着[于创造者和客观真实,而是凭着个人的审美体验获得了自主言说的话语空间。在此,于先生为研究者们提供了思想革新的契机,引导人们摆脱传统的思维定势,重新审视自身在历史研究中的地位和价值。对于后者,于润洋教授将我们直接带入对其研究目的的思考中,由此来到思想探索的最深层。
   于润洋教授为什么会持之以恒地研究肖邦音乐呢?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恰与先生从事肖邦研究的目的紧密相关。总的来看,于先生的肖邦音乐研究显然有着探索音乐历史,传播西方文化的宏观目标。但是在其内部,它又可以分为个人、学术和社会三个不同层次。于先生一贯认为,对于音乐的感受与理解首先是基于个人的。肖邦及其音乐作品对先生而言,早已在多年的品读聆听中化为一种对人生精神家园的寻觅和寄托。尽管历史的视域在今人[中模糊不清,但是先生却透过音乐作品找寻到期待已久的深层意蕴。事实上,肖邦音乐的悲情性不仅是作品本身具有的艺术品质,更是于先生个人面对历史文化时的精神写照。肖邦音乐如同一面深印在研究者意识中的心灵之镜,它所映射的乃是先生本人的艺术品位和思想情怀。对于学术建设,于润洋教授通过肖邦音乐研究努力对音乐学分析进行开拓和完善。他把个人感悟作为音乐阐释的前提和基础,有效调整了传统研究中的实证主义和自律论倾向,同时也为音乐史研究的多元化发展提供了实践范本。更为重要的是,他在音乐学领域充分肯定了研究者的主体地位,启发人们超越对历史真实的追索,而在个体心灵与音乐文本的两相映照中阐发各自的感悟。于润洋教授力图将音乐学研究引向更为自由的广阔空间,而这也正符合音乐发展传播的自在本性。对于肖邦音乐研究的社会文化目的,于润洋教授以深沉的笔触呼唤着当代音乐生活复归心灵的深刻。这种深刻性不但彰显着优秀作品超越时代的不朽价值,同时也凝聚着知识分子对社会文化良性发展的使命和责任。于润洋先生曾写道,“当我越是对曾经是那么动人,那么辉煌的西方音乐今天所面临的境遇而产生某种遗憾心情或失落感时,我就越发感到肖邦音乐的亲切和珍贵。”“我相信,肖邦的音乐像任何一位被历史认同过的音乐大师的音乐一样,它深刻丰富的意蕴,将在后人们从不同的视域予以不断地再阐释中获得更新,从而愈加丰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人类真正有价值的音乐遗产是常青的,永恒的。”{12}
   如今,于润洋教授正在他的肖邦音乐研究道路上继续前行,让我们怀着由衷的敬意期待新的成果从先生的笔下诞生。
  
  
  ①引自于润洋《音乐美学史学论稿》中的《肖邦音乐的民族内容》,第180页。
  ②引自于润洋《悲情肖邦——肖邦音乐中的悲情内涵阐释》导言,第1—2页。
  ③引自于润洋《音乐史论新稿》中的《论音乐作品的二重存在方式》,第17页。
  ④引自于润洋《悲情肖邦——肖邦音乐中的悲情内涵阐释》导言,第9页。
  ⑤出处同上,第155页。
  ⑥转引自于润洋《西方音乐与美学问题的文化阐释》中《音乐形式问题的美学探讨》,第274页。
  ⑦参见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1953年)第27页,转引自于润洋《音乐美学史学论稿》中《符号、语义理论与现代音乐美学》,第89页。
  ⑧参见于润洋《音乐史论新稿》中的《论音乐作品的二重存在方式》,第7页。
  ⑨引自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第36页。
  ⑩ 引自于润洋《西方音乐与美学问题的文化阐释》中《音乐形式问题的美学探讨》,第289页。
  {11}出处同注释③。
  {12}引自于润洋《音乐史论新稿》中《从海德格尔阐释梵·高的〈农鞋〉所想到的》,第192页。
  
  刘小龙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 金兆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