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音乐研究的方法论基础——系统论
2011-12-29田耀农
人民音乐 2011年7期
区域音乐研究是近年来兴起的中国传统音乐研究面向新对象和运用新方法的研究。从研究对象上来看,区域音乐研究不再是针对某个乐种、歌种、剧种、舞种的研究,而是一个区域所有的传统音乐的综合性、整体性、系统性的研究;从研究方法上来看,区域音乐研究采用的不再是单独的描述、考据、调查、比较的研究方法,而是整体性的普查、综合性的描述、系统性的分析研究方法。区域音乐研究并非概念形式的翻新,而是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的实际需要;区域音乐既是中国传统音乐的一项研究内容,也是中国传统音乐研究的一种方法。
一、区域音乐研究是具有中国特色的
民族音乐学研究
20世纪80年代初期,“民族音乐学”新概念开始在中国民族民间音乐研究领域流行,为当时的民族民间音乐研究注入了新思维、新理念、新方法。以乔建中、苗晶等为代表的一批学者们,将民族音乐学的学科理念和方法与中国传统音乐的实际结合起来,着手研究中国传统音乐呈地域性分布的问题,提出了“民歌色彩区”和“地理音乐学”等新概念。
民族音乐学的研究对象一般是非欧洲主流社会的边远地区、人口稀少的少数民族、濒临消失的文化种群中的传统音乐,这种音乐往往是自成体系的单个音乐现象或单个音乐品种。用欧洲音乐的话语系统将其描述出来,或者以欧洲音乐作为参照系进行比较性的研究,进而考察这种音乐产生的文化和自然背景,分析这种音乐为何如此的原因及这种音乐本身的社会功能与价值体系。
然而,中国传统音乐既不是地处边远人口稀少的民族音乐,也不是濒临消失的文化种群中的民族音乐,中国传统音乐所在的区域辽阔,覆盖的人口众多;而且,中国传统音乐的历史悠久、品种之多,不同音乐品种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这是任何一个民族或国家的传统音乐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所以,一般用于单一音乐现象或单一音乐品种研究的民族音乐学,当面对中国传统音乐这个庞大体系时,其学科理念和研究方法就显得力不从心和难以驾驭,民族音乐学在中国也就需要作因地制宜的改造。
1980年以来的三十年,民族音乐学在中国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学习引进阶段,这个阶段大约从1980至1990的十年间,涌现出了乔建中、王耀华、沈恰、杜亚雄、俞人豪等一大批学者群体,他们致力于民族音乐学的宣传、介绍、引进,并有意识地运用民族音乐学的学科理念和研究方法对部分中国传统音乐品种进行了开拓性的研究。
第二阶段是运用提高阶段,这个阶段大约从1990至2000的十年间,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福建师范大学等高等院校在民族音乐学或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等专业方向的旗号下,培养了一大批硕士、博士研究生,其中许多研究生直接运用民族音乐学的学科理念和研究方法,形成了一批丰硕的研究成果。
第三阶段是分化发展阶段,这个阶段大约从2000年开始,一直持续至今,这个阶段的民族音乐学研究出现了分化发展的局面。民族音乐学的分化大致有三个方向:第一,坚持民族音乐学原初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坚持在一定的社会文化、自然地理背景下进行中国传统音乐的个案研究,坚持民族音乐学的音乐学科本位;第二,侧重中国传统音乐的文化背景研究,学科归属由音乐学迁移到人类学或民族学,学科称谓也由“民族音乐学”置换为“音乐人类学”;第三,基于对民族音乐学研究的“公式化”倾向和对“音乐人类学”远离音乐而去的批评,致力于中国传统音乐自身的理论体系研究和中国传统音乐品种的个案研究,放弃“民族音乐学”和“音乐人类学”等外来的学科称谓,而以“中国传统音乐研究”或“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研究”为自己的学科旗帜。
民族音乐学或音乐人类学的理论和所采用的分析研究,都没有脱离16世纪法国哲学家笛卡尔奠定的理论基础分析方法,这种分析方法把事物分解成若干部分,抽象出最简单的因素来,然后再以部分的性质去说明复杂的事物;然而这种分析与研究的方法用于中国传统音乐的研究实践时,由于不能如实地说明对象的整体性,不能反映各种音乐现象之间的联系和相互作用,它只适应认识具体的音乐事项,而不胜任于复杂的中国传统音乐研究。将系统论引入中国传统音乐的研究,则不仅可以弥补笛卡尔的理论基础分析方法的局限,而且还可以把“民族音乐学”、“音乐人类学”、“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研究”等的学科理念和研究方法整合为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的系统论研究方法,运用了系统论研究方法的区域音乐研究,是民族音乐学在中国的延伸与发展,所以,区域音乐研究也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民族音乐学研究。
二、区域音乐是需要进行系统性研究的对象
中国传统音乐的体系庞大,不同区域的传统音乐彼此差异性较大,而同一区域的传统音乐虽然表]形式、结构方式也有较大的不同,但是都毫无例外地具有某些共性联系,这就使得区域音乐研究具有了必要性和可能性。
其实,中国是世界上最早进行音乐的区域性划分和区域性研究的国度,最晚在春秋时期,中国人就已经发现了音乐的风格和形态是以地区性分布呈现的,据说孔子修订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就把160篇地方性民歌分作15个地区,亦即十五国风,“十五国风”也就是当时区域音乐划分和研究的成果。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民族的融合,中国的区域文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至20世纪初,中国已经形成了东部汉族为主的农耕文化和西部少数民族游牧文化两大部分,就东部汉族为主的农耕文化而言,大致可以再分为中原文化、齐鲁文化、三秦文化、荆楚文化、江南文化、巴蜀文化、岭南文化、闽台文化、东北文化等九个文化区域。文化区域的形成既有自然地理方面的原因,也有文化传统方面的原因,在众多因素中,生产方式和语言风俗应该是两个具有本质意义的原因。
音乐是区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划分文化区域的重要依据之一。一个区域的音乐与这个区域的地理环境、气候条件、生产方式、生活方式、风俗习惯、信仰习惯、文化传统都有密切的联系,而且相互间的关系错综复杂。
由于中国传统音乐是一种具有悠久的历史传承和高度发展的音乐,自身的体系完备,品种众多,即使在同一个文化区域里,不同体系的音乐和不同形态的音乐共存一处也是常见的现象,而且不同体系和不同形态的音乐又有着深度的交融。例如,一般认为民歌是其他民间音乐的基础形式,民间器乐最初是民歌曲调的]奏,而后起的说唱、戏曲也是在民歌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但是,器乐对民歌的进一步发展又有支撑的意义,如四川民歌《太阳出来了》的衬词:“挑起扁担郎郎才,匡才”及河北民歌《对花》的衬词“七不龙冬七打七,八不龙冬锵冬锵”等都是由锣鼓经改造而成的;许多戏曲的唱段转而成为民歌传唱事例也都是不胜枚举的。区域音乐中,几乎是同型的音乐结构,用于不同场合或不同表]形式时,其称呼也就发生了变化;相反,称呼相同的音乐曲牌,其音乐形态却可能完全是两个不相干的类别。
正是因为区域音乐复杂性的特点,传统的田野调查、分析研究、比较研究已经无法胜任区域音乐研究的需要,所以,进行区域音乐研究就必须对研究对象进行明确的界定,对研究方法更要进行仔细的论证。
三、系统论是区域音乐研究的方法论基础
“系统”指的是由部分构成整体的结构形式。中国古代哲学中的“天人合一”思想就是把人与自然视为一个大的系统。现在所说的“系统”(System)来源于古希腊语,原义是部分构成的整体。“系统”的思想虽然源远流长,但作为一门科学的系统论,却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逐步确立。一般认为美籍奥地利生物学家L.V.贝塔朗菲1968年发表的专著《一般系统理论基础、发展和应用》是系统论这门学科诞生的标志。
系统论认为:任何系统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不是各个部分的机械组合或简单相加,系统的整体功能是各要素在孤立状态下所没有的新质,亚里斯多德的名言“整体大于部分之和”是对系统的整体性精妙的解释;系统论同时还认为,系统中各要素不是孤立地存在着,每个要素在系统中都处于一定的位置上,起着特定的作用,要素之间相互关联,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如果将要素从系统整体中割离出来,它将失去要素的作用。
系统论出现之前的研究方法,一般是把事物分解成若干部分,再以部分的性质去说明复杂事物的分析方法。这种方法的着[点在局部或要素,它虽然在特定范围内行之有效,但是它不能反映事物之间的联系和相互作用,它只适应认识较为简单的事物,而不胜任于对复杂问题的研究。所以,在规模巨大、关系复杂、参数众多的复杂问题面前,传统的分析方法难免捉襟见肘,而系统分析方法却能高屋建瓴,综观全局,为分析现代复杂问题提供了有效的思维方式,也为解决现代社会中的政治、经济、军事、科学、文化等方面的复杂问题提供了方法论的基础。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把音乐作为一个系统看待的国度,如《吕氏春秋·大乐篇》论及音乐本原时说:“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尽其行。四时代兴,或暑或寒,或短或长,或柔或刚。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萌芽始震,凝 以形;形体有处,莫不有声。声出于和,和出于适。先王定乐,由此而生。”《乐记》也有类似的记载:“声成文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同时,《乐记》对这种综合性的表]形式有着极力推崇的价值取向,如:“知声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不知乐者,众庶是也,惟君子为能知乐也。”
可见,在中国从传统思维中,音乐又是一个完整的文化系统,是综合性的表]艺术,而不是一种具体的技艺。中国传统文化中音乐的整体性和综合性为上的观念与西方音乐的“纯音乐”为上的观念相比,具有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取向。
鉴于区域音乐的复杂性和中国传统音乐综合性的情况,系统论的研究方法应是其主要的研究方法。
四、区域音乐研究、民族音乐学、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研究的比较
“区域音乐研究”的概念提出以后,关于中国传统音乐或者民族音乐的研究至少有三种彼此有一定联系但又有各自取向的研究,分别是民族音乐学研究、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研究、区域音乐研究。
1.民族音乐学研究。民族音乐学研究的对象是在一个特定文化背景下的一个具体的音乐事项;民族音乐学的学科理念是文化价值相对论;民族音乐学的研究是以田野调查得到的第一手资料为研究的基本材料,运用分析的和比较的方法所进行的研究。
2.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研究。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研究的对象是文献典籍上记载的或者现实社会中依然存见的具体音乐事项;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研究的学科理念是“中国音乐中心论”(不是说中国音乐是世界音乐的中心,而是说中国传统音乐有其自身的理论体系,这个体系应是中国音乐的中心,就像欧洲音乐是欧洲音乐的中心而不是世界音乐的中心一样);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研究是以文献典籍记载的第二手资料为主,以田野调查的第一手资料为补充,运用考据的、田野调查的和理论分析的方法所进行的研究。
3.区域音乐研究。区域音乐的研究对象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化区域内所有的音乐事项;区域音乐研究的学科理念是文化多元论,即认为世界文化是由多个源点的文化中心构成的,不同的文化源点构成了不同的文化中心;区域音乐研究是既重视文献记载的音乐事项,又重视现实社会中依然存见的音乐事项,运用系统论的研究方法所进行的研究。
如果说民族音乐学的公式是:
特定文化背景中的音乐+文化价值相对论+田野调查+分析研究+比较研究
那么,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研究的公式则是:
文献记载或现实生活中的音乐+中国音乐中心论+历史考据+田野调查+分析研究
那么,区域音乐研究的公式则是:
特定区域文化系统中的音乐+文化多元论+历史考据+田野调查+系统论研究方法
现在,可以为“区域音乐”和“区域音乐研究”进行概念性的界定了。
所谓“区域音乐”指的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化区域内所有的传统音乐事项的总和。
所谓“区域音乐研究”指的是:运用系统论的研究方法,对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化区域内所有的传统音乐事项进行的体系的和自然与人文背景的研究。
由于“区域音乐研究”具有多项目的综合性和多学科的交叉性,往往非个人的研究能力所及,因此,“区域音乐研究”主要靠一个研究团队去共同完成,这种集体性的研究,也是过去民族音乐学研究或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研究都没有遇到过的。
“区域音乐研究”的团队性要求并非一定是有组织的团队,也可以是松散的学者群,针对一个特定的区域音乐,或者是特定区域音乐的文化背景,或者是特定区域音乐的自然地理背景所进行的方方面面研究的集合。近年来,有些学者不断批评“音乐人类学”、“仪式音乐”、“民族音乐学”的研究远离音乐而去,也有学者批评“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研究”脱离现实基础重归“国粹”之路等等,然而,这些彼此的批评和攻伐,在“区域音乐研究”的旗帜下全都化解为一体,而且“区域音乐研究”正好也需要这些方方面面的研究,就某个学者个体而言,他的研究或许远离音乐甚至与音乐毫无关系,他的研究或许完全脱离了现实社会存在,然而,在“区域音乐研究”的范畴里这些恰好都是它的有机组成部分,“区域音乐研究”把几乎分道扬镳的学者们又重新召唤在了一起。
田耀农 博士,杭州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院长、教授
(责任编辑 张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