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杨坚同志
2011-12-29李冰封
书屋 2011年1期
2010年3月11日上午,当我知道杨坚同志病重时,曾同黎维新同志及他的夫人于兴华大姐,同去普瑞大酒店看望他。在这之前不久,春节期间,他所在的单位岳麓书社鉴于他已临八十七岁高龄,但仍孜孜不倦,不辞辛劳,坚持每天上班,修订拟再版的《船山全书》,其时,他的女儿正从香港归宁省亲,为了使他在假期中能休息得好,使全家人在春节中能欢愉地团聚,所以安排他们住到普瑞大酒店。春节过后不久,他因不慎受寒,患感冒,并引发肺炎,到三月初即病危。我们去看望他时,他正昏睡在床。他的夫人殷克知大姐摇醒了他,他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真没想到,我们还有缘见这一面!”过了五天,即3月16日下午,他就与世长辞。3月19日,岳麓书社在阳明山举办了他的遗体告别仪式,湖南出版界从事编辑工作的老同志们几乎都参加了。我也去了。在这仪式过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怎样使杨坚同志在湖南出版界的古籍整理出版工作中留下的功业,他展示出的一丝不苟的谨严工作作风,以及崇高的敬业精神和坚实的文化、业务修养,不让我们的下一代人忘掉这一切,那才好。
我与杨坚同志相识于1979年,他调到湖南人民出版社以后。那时,省出版局和出版社在一起办公,当时主要的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对内称湖南省出版局编辑部,底下分设若干编辑室,他分在古籍室作编辑工作。大约是在那一年的下半年,全出版局的工作人员,在韶山补火学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住在韶山宾馆。学习时,他和我分在一个组。学习期间,少数过去写过学习笔记的同志,还主动展示了他们早些年留下的笔记。我大略翻阅了杨坚同志的笔记,有许多是写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斯时也,邦国殄瘁,生民维艰,他本人也受尽了折磨,日子很不好过。可是,我在笔记中看到的却是,他写的大部分是阅读马克思、恩格斯经典著作的摘录和心得。可以想象得出,当时,他思想苦闷,只能从他所信仰的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中寻求答案,寻找思想上的出路。这给我以深刻的印象。因为我们同在一个小组,以后几天,也经常交谈一些学习心得,证明了我的上述判断明确无误。他认为,学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就是要人们告别盲目的个人崇拜,一切以实践显出的是非,作为检验事物的标准,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了,不去文过饰非,也不去夸大其词。我也是这样认识的。当时,两个人能有这样的共识,也是不容易的事。就这样,在这以后,由于思想上的联系,加上一些工作的联系,彼此都感到有话可谈,也就成为同事加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能互相尊重,互相理解,也就觉得这淡如水的交情,十分可贵。以后三十年来,就一直如此。
评价杨坚同志在湖南当代的古籍整理出版工作中做出的成绩,当然首推编辑出版了迄今为止历史上最完善的《船山全书》的新版本。明末清初,中国出了三位思想家、大学者:王夫之(船山)、顾炎武(亭林)、黄宗羲(梨洲),到现在为止,也只有王船山出了比较完善的全集。这就不能不说是中国古代人文学术著作出版方面的一件大事。而这件大事,竟在湖南出现了,湖南的出版工作者,当然会引以自豪。不过,也要看到,这其中,杨坚同志虽然起了主要的作用,但也离不了《船山全书》的全体编辑人员多年的努力,也还有湖南社科院协办过这个工作的许多同志的努力;也还有多年以来,全国各地从事过王船山著作的整理、校勘的许多学者们的努力。因为,有他们留下的大量可贵的学术成果,被后人吸收、利用了,才会有今天这个比较完善的《船山全书》。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中国只有过两种王船山著作的全集,都称之为《船山遗书》。一种是曾国藩主持的金陵书局刻印的。先是在清朝同治四年刻印,后在光绪十三年增选、补刻,共计六十二种,二百九十八卷。此即所谓“金陵本”。到民国时期的1933年,上海太平洋书店在“金陵本”的基础上,增选出版了第二种版本,共七十种,三百五十八卷。俗称“太平洋本”。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华书局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都组织力量重新点校了部分船山著作,但限于各种条件,都没能出新版的《王船山全集》。在改革、开放以后的近二十年,这个艰巨的任务才由岳麓书社完成了。这一套书就是现在出的《船山全书》。
新版《船山全书》较之过去的“金陵本”和“太平洋本”,有如下四个突出的特点:
一、广泛收集传世的船山著述及以前未入集的遗佚书文;
二、根据可信的旧抄、旧刻以至船山的手稿,对“金陵本”和“太平洋本”进行订正,还船山遗著的真面目;
三、力求搜集船山著作的所有版本,对新版的这部全书进行校勘;
四、全部使用现行的标点符号,对编目、标题、分章、分段,也都采用了现在的标准。这样,就便利了现代读者对全书的使用。
以上四个特点,在《全书》第一册的《序例》中都作了详细的说明。读者诸君如有对此事感到兴趣者,可详阅新版《船山全书》第一册的《序例》。
《全书》出版后,张岱年先生、任继愈先生、张舜徽先生、萧箑父先生、程千帆先生等十多位全国著名的学者,均认为这部书是目前已有的《船山全集》的最好版本,并盛赞杨坚同志及从事《全书》编辑工作的各位同志严谨缜密的工作作风,还盛赞《全书》的出版是学术界和出版界的一大盛事。这些评价,应该说是对《船山全书》出版价值的权威评价。读者对此如有兴趣,也可参阅《全书》第十六册《船山全书编辑记事》一文。
不过,新版的《全书》仍有一些错、漏。这一点,应该加以明确说明。但也应该明确指出:这些错、漏,瑕不掩瑜。张舜徽先生给杨坚同志来信就指出:“伏念贤者频年心力,尽瘁此书,校对仔细,力求无误,认真负责之精神,实罕其匹。而来札犹欲欿然不自慊,以为失校之处尚不能免,此乃书林常有之事,何足介意,昔人校书所以有扫叶之喻也。贤者整理此书之功,固已不小,沾溉士林与后世者,尤深远非常人所能逮,此鄙人每一念及,敬服无已”(1992.6.18信)。程千帆先生来信也指出:“清儒要求治古学不误不漏,但可悬为鹄的,事实上很难完全做到”(1992.6.28信)。上列张、程两位名教授的看法,可视为代表一般学术界人士的看法。《船山全书编辑记事》一文中,还刊出马积高先生及长沙、湖北等地几位先生信中指出的错、漏,《全书》第十六册的书末,并列有九页的勘误表,以便于读者阅读。在近年重新修订拟再版《船山全书》新版中,拟进一步吸收各方的看法,作进一步的勘误,以求全书能进一步的完善。可惜杨坚同志没能做完这件事,就撒手西归了。
杨坚同志在其他古籍的编辑出版工作中,踏实做事、埋头苦干、敬业自律、不事张扬的高尚风格,也很值得我们学习、效法。他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和岳麓书社两个时期,除从事《船山全书》的编辑工作外,还做了许多重要的工作,做了也就做了,做了以后,很少再向外人道及。比如,著名的《走向世界丛书》的创始工作,他参加了,包括选目图书的收集和确定,涉及人物、地名的翻译和注释等等,均是如此(他的英语基础较好,他翻译的托·布尔芬奇的《希腊罗马神话》,曾得到希腊文学权威罗念生教授的赏识)。在这套丛书入编的三十种图书中,《伦敦与巴黎日记》、《随使美、俄记》、《西学东渐记》、《癸卯旅行记》、《归港记》等五种图书,都是由他点校的。但他很少提起这些事。我有一段时期,因参加过这套丛书的三审工作,所以知道这些情况。
现在,我们的社会正进入一个繁杂的转型时期。在这转型时期中,弄虚作假和急功近利之风,正在畸形地迅猛滋长,由这风气带来的不求务实、不讲诚信、巧聚豪夺、欺世盗名、浅薄浮躁、庸俗低俗等不良行为,正弥漫、充塞着全社会,腐蚀、危害着全社会。这些严重的不良影响实在引人忧思。因为,整个社会在一个长时期内,道德风尚、人文水平、价值取向以至人才成长等多种状况,如果不断受到上述不良风气的严重影响,都将要关系到整个社会能不能健康发展,国家能不能步入真正的现代化。出版行为处在这个社会思潮动向的重要地带,也就不可能不受到上述不良风气的冲击和侵蚀。从这个大局出发,我以为,在我们出版行为中,纪念杨坚同志,提倡学习他可贵的敬业精神和坚实的业务素养以及良好的工作作风,就具有颇为鲜明、颇为重要的深远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