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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这样牵动人心

2011-12-29陆其国

书屋 2011年1期

  一幅让胡适感到惊讶的长卷
  
  1948年,北平。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行将结束前夕。
  一天,一个名叫暴春霆的人前往拜会胡适。胡适并不认识此人,但来者传话说,他带来一幅家藏长卷,胡先生看了这幅长卷后,就会明白所以。这引起了胡适的兴趣,于是他便会见了暴春霆,并见到了后者携来的那幅长卷。
  随着长卷徐徐展开,胡适脸上渐渐露出惊讶。他不是惊讶于这幅长卷上画的山水林木,茅屋扁舟,而是画上题有俞曲园、秦散之、俞陛云、吴大澂、沈铿、吴昌硕、郑叔问等众多晚清名家手迹!
  匆匆浏览了一下这些题字内容,胡适再看长卷时,他的目光便一下子落在了画中那些或挑着柴禾,或背着米袋,正吃力地行走在山径小道上的人物形象身上了。在这些身影前方不远处的茅屋前,则清晰可见整齐堆放着一垛垛米袋和柴担。此时胡适才知创作这幅长卷的正是晚清林屋山(太湖洞庭山)诗人秦散之。长卷题名为《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一边阅读浏览,一边细听暴春霆讲述,胡适终于大致了解了这幅长卷产生的时代背景后面,曾经发生了什么。胡适后来写道:“光绪十七年二月,洞庭山的诗人秦散之先生(敏树)作洞庭山老百姓送米的长歌,又画成这幅《林屋山民送米图》。(俞)曲园先生也作长歌,并为这卷子作篆字题额。”
  胡适是广有阅历、见过大世面的名人,仅凭这些当然还不致于会引起他惊讶。他之惊讶,主要还在于那天他在见到这幅送米图长卷的同时,见到的另外三件档案史料。胡适说:“五十七年之后,方子先生的孙子春霆先生来看我,抱着这个送米图卷子来给我看。这卷子里有许多名家的手迹,当然都很可宝贵。但更可宝贵的还有三件:一件是洞庭山各村人民送柴米食物的清单,一件是上司训斥暴君的公文,一件是他亲笔钞存他自己答复上司的禀稿。这三件是中国民治生活史料。”显然,胡适的惊讶,更多的是为这三件“更可宝贵的”有关“中国民治生活”的档案史料所引发。
  至此,我们可以明白,即《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中真正的主角,恰是那位没有在画面中出现的暴方子。胡适指说的“暴君”,不是我们习惯使用的那个听了令人生畏的名词,而是特指一个名叫暴方子的人。眼前这位携长卷前来拜会他的暴春霆,原来是暴方子的孙子。暴春霆前来拜会胡适,就是想请他在了解了其祖父的事迹后,能像那些为这幅长卷留下手迹的晚清名人一样,也能为这幅长卷写下些什么,以发扬光大其祖父的精神。
  要厘清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还得从暴方子其人说起。
  据俞樾《春在堂杂文》六编二《暴方子传》记载,暴方子,名式昭,河南滑县人。系读书人出生,后来在江苏当了个巡检,继而补平望司巡检。巡检官衔为从九品,相当于镇长级别,是个名副其实的芝麻绿豆官。官职虽然不起眼,但暴方子为官清廉的名声却远近闻名。不应该拿的钱,他绝不伸手。当时他的一个姓谭的上司发布禁赌、禁嫖、禁食鸦片“三禁”令,由于暴巡检本人从不沾这些恶习,并对此深恶痛绝,所以文到令行,这些陋习在他辖区很快便告绝迹,深得谭上司嘉许。
  但这并不能改变暴Pcq5Pygg0e/J08Gek5b3Yg==方子什么。此后不久,他被调到苏州洞庭山甪头司任巡检。暴方子调东调西,总是做巡检,可见他在官场仕途上毫无进步。于今看来,暴巡检一直徘徊在他的芝麻绿豆官任上,一方面固然与他本人的“不思进取”有关,另一方面则完全受影响于他这个公务员的特立独行。如他不喜欢正襟危坐在衙门里办公,而是喜欢身穿短褂、脚蹬草鞋走乡穿巷,一方面了解当地民情,一方面搜集值得记录的前人事迹,为那些先哲编集,留下档案史料,以利光大发扬;另一方面他还关心百姓疾苦。连山里老百姓一开始也不理解他,觉得他傻,但一旦明白过来,便齐声称道他是“好官也!”
  这样过了几年,有一次,官府在催租蠲赈一事上,与农民发生了矛盾。当暴巡检了解到公理在百姓一边后,便不顾掉乌纱帽的危险,毅然站在百姓立场上,为他们讲话,维护他们的切身利益。
  此举固然让他获得百姓口中“好官也”的口碑,但注定会让和他共事的官场中人感到不快,甚至嫉恨。当时著名学者俞曲园家居苏州,和喜欢读书的暴巡检常相往来,两人还不时互致诗书。暴巡检特立独行的行事凸显得越来越引人注意时,俞曲园就在一封书札中向他透露,并提醒道:“此番计典,足下颇蹈危机。大魁(苏州魁知府)已将‘情性乖张,作事荒谬’八字奉赠矣。”所谓“计典”应该是指关于那次的催租蠲赈一事。就在暴巡检身临危机之际,幸得江苏易藩台出面“力解,(使暴巡检)幸而得免”。然而,在俞曲园看来,像暴巡检这样不顾得罪上司,站在老百姓立场上说话行事,为此,他不能不“深为足下危(担心)之”。看得出,俞曲园是位非常看重友情的人,尤其是对像暴巡检这样的官场中朋友,总是为他捏着一把汗。
  不乏读书人迂腐和天真的俞曲园,在另一封信中这样对暴巡检说:“今日适大魁(即那位苏州魁知府),托其遇事保全,承渠一口答应。但其意总嫌足下好事,又好出主意,非下僚所宜。鄙意湖山一席最宜吏隐,从此竟可不事一事,以文墨自娱,乃可相安也。”
  “遇事”当然是指暴方子遇到事。俞曲园在见到苏州知府时,请他对自己的朋友暴巡检遇到事情时,多予关照,对方虽然“一口答应”,但也通过俞曲园的口,转达了对暴巡检的不满意见,即“好事,又好出主意”。这应该是针对暴巡检常常站在老百姓立场上说话行事而言。于是俞曲园为暴巡检出主意说,与其卷入官场事非和漩涡之中,不如干脆在你辖区里的美丽湖山中找一处地方,乐得做个闲官,平时写写字画画画,既可自娱自乐,又不会与同僚发生矛盾,大家相安无事,这样不是满好吗!
  看来俞曲园对他这位官场中的朋友确实够关心的。尽管他在这封信中“贡献”了一番于今看来十足属于淘浆糊的点子,但眼见暴巡检全然不以为意,于是又在一封信中写道,他在年前见到了暴巡检那位姓谭的上司,提起暴巡检,谭上司虽然表扬有加,但也反映,反对暴巡检的人很多,俞曲园同样请谭上司平时对暴遇到事多予关照。谭上司也点头答应了。
  俞曲园接着再次提醒暴方子:“然终究上台远而府厅县相离甚近,远者之保全不能敌近者之毁伤,一切谨慎为宜。”此中似又有告诫朋友的寓意:尽管谭上司答应我会对你予以关照,但毕竟这位“上台”是位高高在上的省官,所谓天高皇帝远,等到府厅县一级的地方官与你为难,甚至伤害了你,谭上司再想怎么“保全”你,只怕是鞭长莫及。所以他最后忍不住叮嘱道:“一切谨慎为宜。”但这句叮嘱出口,恐怕俞曲园也底气不足,因为他肯定知道,他的朋友暴巡检依然会我行我素,该怎么当他的巡检还怎么当,并不会因为有他俞曲园托官场中人“保全”而有所改变。
  果然,光绪十六年(1890)十一月,这“一个顶小的官偏要事事好出主见,偏要好事!”(胡适语)且被苏州府知府、满洲人魁元视为“情性乖张,作事荒谬”的暴方子,终于因其“性傲岸,讲真理,坐是失上官意,竟劾去之”。
  暴方子信奉实事求是的精神,不愿看上司眼色、按上司旨意行事。一个芝麻绿豆大的下官,敢如此忤逆“上官”,怎能讨到好果子吃!这不,暴方子这就为自己“一意庇民,虽获重咎不惜”的另类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被撤职了。
  
  一幕让暴方子大感意外和无比感动的情景
  
  有关暴方子故事的高潮部分,正是由此而起。
  卸下官袍的暴方子成了普通百姓。哦,也许比普通百姓还不如——他家在河南滑县,眼下却连搬个家的钱都拿不出!暴方子在任时的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于此可见一斑。
  离开了镇衙门羁绊的暴方子,既然一时无钱搬家回河南家乡,就暂时在附近山里找了处茅屋借住下来。
  
  此时正值冬天,山里不时刮风下雪,冬季格外寒冷。但即使如此,暴方子依然手不释卷;甚至后来在“不能举火,君且忍朝饥”的少柴缺米的情况下,暴方子依然“读书如故”。他似乎有意想以读书来抵御饥饿和寒冷的侵扰。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饥饿与寒冷抵御得一时,却抵挡不住一阵。这不,暴方子很快就陷入了煮无米、烧无柴的困境之中。
  就在这时,一幕让暴方子大感意外和无比感动的情景出现了!
  这天清晨,暴方子刚起身,依稀听得门外有动静,于是想去看个究竟。
  一开门,他蓦地发现一个陌生山民,在他茅屋门口放下两个鼓囊囊的米袋、两捆柴禾后,正打算离开。暴方子见状,连忙叫住了他,问他这是干什么。山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道,这是给暴老爷送上一些米和柴禾,过日子需要的。
  一个陌生山民,在暴方子最需要米和柴禾的时候,及时给他送来了,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呵!
  望着眼前的米袋和柴禾,听了陌生山民这几句朴素实在的话,暴方子的大感意外和无比感动可以想象。他问这位山民,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说如果不告诉这些,那就仍把这些东西拿回去。
  陌生山民这才回答道,他叫陈洽泉,家住十里外的陈巷村。
  有一点暴方子肯定没有想到,由陈洽泉此举为滥觞,日后竟形成了一支林屋山民自发为他送米送柴禾的队伍,一时蔚为壮观——
  
  嗣是而以米数斛、柴数捆相饷者,亡虑数十村聚。肩挑船载,合遝奔走。其为物,薪米以外,豕鱼、酒肴、蔬果、粉糍、鸡卵无不有也。其为人,老农妇竖、樵牧僧尼,趾相错也。自十二月十三日至正月终,计得米百二十石有奇,他物称是。(《沈铿题记并诗》)
  
  你看,没有人策划,没有人号召,没有人发动,但十几个村庄的老百姓们为罢官的前暴巡检送米送柴的队伍就这样自发形成了。他们中有老农有妇女有儿童,还有樵夫牧人和和尚尼姑,大家用肩挑,用船载,把猪肉鱼肉酒和各种蔬菜果品鸡蛋,以及其他一些生活用品,送到暴方子住的茅屋前。不满一月即“蔓延至八十余村,为户约七八千家”。这也是“官如能造福,民岂不知恩”(吴大澂语)这句话的真实写照。当地诗人秦散之即是有感于此,创作出了写实主义的《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
  值得一提的是,暴方子显然颇有档案意识,既然林屋山民给他送米送柴的一片心意他无法劝阻,于是他对所有百姓的馈赠一一做了记录。这就是本文一开始提到的,被胡适称为三件“中国民治生活史料”之一的《柴米簿》。
  《柴米簿》有时间,有地点,有姓名,更有内容,一目了然。每人所赠数量多是米一石二石或几斗几升;柴也是一担二担,这恰恰说明林屋山中老百姓的生活也捉襟见肘。后来秦散之的外孙沈敬学见到他外祖父画的这幅“送米图”上有诸多名人题诗,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予复向暴丈(方子)索得‘柴米簿’,将山民之村落、姓氏录在卷中,以昉(仿)汉人碑阴之例,用纪其实焉”。这应该也是胡适看重这份档案史料价值的原因之一。
  有一点不言而喻,老百姓如此公然帮助罢官后的前地方巡检暴方子,肯定会惹恼地方政府及其官员。在他们看来,这样的行为分明是向官府挑战。
  然而,支持暴方子的老百姓不仅人数众多,而且还都抱起了团,官府即使想对付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酿成事端。既然一时无法对付老百姓,那收拾倒霉的前巡检暴方子总可以。这就有了接下来地方官府1891年训斥暴方子的一纸公文,也就是胡适前面所指的三件反映“中国民治生活史料”中的第二件档案。公文中说:
  
  照得敝府访闻,太湖西山地方,有棍徒蔡
  剑门,手持竹梆,遍山敲击,向各户敛费,称欲
  保留甪头司巡检暴式昭,以致人心煸惑,并向
  各户索米,为该巡检暴式昭用度情事。查暴式
  昭系撤省察看人员,该棍徒蔡剑门竟敢向各户
  敛费索米,称欲保留该巡检,并资助该巡检用
  度。如果属实,亟应分别查究。合亟关会,希
  即查照来关事理,严密查访。如果实有前项情
  事,即将该棍徒蔡剑门密拿解省,以凭从严惩
  办。一面速饬该巡检暴式昭即日来省,毋任逗
  留,致干揭参。望速。
  
  你看,明明是一次民间自发资助前地方巡检暴方子的行动,却被官府别有用心地捏造出系当地人“棍徒蔡剑门”“向各户敛费索米”的蓄意行为,并用词暧昧地指说山民们的自发送米送柴,系出于蔡的勒索,暴方子则有在背后指使之嫌。官府明里在说蔡剑门,其实鞭梢所指,实在暴方子身上。
  暴方子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人在官场,他尚且行得正、坐得直,罢官后他更不会做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在收阅了这份札文后,他当然不能再保持沉默。于是毅然提笔,一气呵成写下了回复上司的禀稿。禀稿写成后,他自己留了份抄件,此即胡适所指“中国民治生活史料”中的第三件史料。禀稿辩解说:
  
  奉此,查上年十一月十八日交卸,债累满身,一钱不存。时届年终,无钱搬家,权住西山,独身回省。迨后山民馈送柴米,实始于十二月十三日。蔡剑门敲梆约众,拟到城叩饬回任,实始于本年正月初八九日。两事隔月隔年,馈送柴米固与敲梆毫不相干涉。山民馈送柴米,系出于万众心情所愿,绝无一人乞求讨索,亦无一人劝谕嘱托。其初实起于山北相去廿余里之陈巷,次日而劳村至,又次日而东蔡至。因此一唱百和,群起四应,每村家家公集,遂蔓延至八十余村,为户约七八千家,其未到者仅辽远数村而已。先是收米十七石,谓食至行时,有赢无绌,亟贴启东宅河,一概坚辞。孰知竟难终止,处处醵集,村村馈赠,肩挑船载,踊跃争先。即极小村落若张家湾、中瑶里等处,亦复载柴一船,致米数斗。更有老妇于公送外复投度岁诸物,亦有老翁持肉、童子担酒、庵尼负菜,禅僧携茶相饷者。计年内外月余,合山馈送投赠,纷纷不绝于涂(途)。而山中著作名流,至绘成画卷,广征题咏。计共收米百四石八斗,柴约十倍于米,他若鱼肉鸡鸭、糕酒果蔬之类,不可纪(记)数。此乃万众心情所愿,怨者不能阻,爱者不能劝,非势驱利诱所能至,亦非乞求讨索所能得也。况蔡剑门蕞尔寒悴,无大势力,万众若不情愿,又何至听从其言耶?彼系蹩足训蒙,一时义愤,售卖菱荡廿五洋作费,遍山敲梆,拟约村耆到城,叩饬卑职回任。其祖蔡雨亭创建节烈祠,系敲梆募劝。此次人问,则云:“我家祖传敲梆也。”方其初起,绝不闻知。迨知之,遣人辞之者三,贴启二处,阻止村耆勿听其言。东蔡一起人未往,正因于此。往城者两船,约四五十人,亦未敢拦舆而回。
  伏思五载林屋,恐辜名贤知遇,妄励清操。百姓追念畴昔,赠之柴米,坚辞犹然复来。念其远路,且公集难于瓜分,勉徇其意,遂尔收受。此等赃私,非愚者莫能致,亦非愚者莫能得也。种种不合,清议俱在。既奉文驱逐离山,现即携家他徙。
  
  真应了俗话说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暴方子在这份禀复中,针对曾经领导他的官府下达的札,进行了有理有据的回答,其实也就是辩证。他首先对府札煞有介事指称的所谓“棍徒蔡剑门”敲梆“向各户敛费索米,称欲保留该巡检,并资助该巡检用度”一事,厘清了以下重要事实:蔡剑门敲梆事发生在山民送米送柴之后一个月,是为了呼吁让他暴方子重新回到巡检任上。因为当地老百姓欢迎他这样的地方官!况且当他知道此事后,除了设法让人去劝告蔡剑门不要这样做外,还张贴启事,希望老百姓不要进城给官府提这样的吁请。
  再说“敛费索米”这样的事,“系出于万众心情所愿,绝无一人乞求讨索,亦无一人劝谕嘱托”。对此他也曾努力采取措施,如“亟贴启东宅河,一概坚辞”。但到底还是制止不住,“处处醵集,村村馈赠,肩挑船载,踊跃争先”,“坚辞犹然复来”。一想到这些山民们远道背米负柴而来,东西在他茅屋门口堆放在一起,想还到他们手上也难,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无奈只能“遂尔收受”。
  
  接下来,这位罢官后的前巡检忍不住说出了几句狠话:我在林屋山为官五年,做得恐怕还有负百姓所望,也有负“清操”之名。可再想想,这些老百姓的私人馈赠,不是愚蠢的人不会出手相赠,正如不是愚蠢的人也不可能得到!暴方子的潜台词可解读为,老百姓为什么不给你们送米送柴呢?你们为什么就收不到老百姓送的米和柴呢?不过我暴方子收了什么东西,收了多少,我都记录有《柴米簿》,完全有案可查。现在你们不就是要驱逐我吗,没有问题,我马上搬家走人!
  暴方子行事确实光明磊落,《滑县志》记载,暴方子离开这里时,除留下少量自用外,把民众送来的一百余担米及其他一些食物,都转送给了慈善机关,以救济孤儿和贫苦百姓。
  公理犹在人心
  诚如当代著名学者钟叔河指出的,暴方子是“光明正大的。这件事情很激动了当时的著作名流,秦散之为绘《林屋山民送米图》,俞曲园作长歌,郑叔问、吴大澂、吴昌硕等都有题咏。‘不媚上官媚庶人,君之失官正坐此。乃从官罢见人情,直道在人心不死。’诗写的是直道,是人心,也就是士气和民意了”。他还说,“胡适是以现代眼光审视这个卷子的第一人。”
  我们由此知道,1948年暴方子的孙子暴春霆,在事隔五十七年之后,携秦散之绘《林屋山民送米图》请胡适题词,尤其是当胡适看了三件相关档案史料,以及上面诸多晚清名人题词后,胡适显然受到了震动。于是,民国时期《林屋山民送米图》名人题词,便以胡适为滥觞,开始留下了新一拨人物和内容。他们的名字一个个都如雷贯耳:胡适、朱光潜、冯友兰、游国恩、俞平伯、浦江清、朱自清、马衡、于海晏、张东荪、徐炳昶、陈垣、沈从文、黎锦熙、徐悲鸿、张大千、李石曾等。而解读这些名人为这幅长卷留下的墨迹内容,也许更能让我们从中感知一个具体而真实的暴方子其人,以及那三件档案史料所透露出的历史的、政治的、文化的价值。
  正如胡适用“人民公意的表示”一语道尽暴方子与林屋山民们的亲密关系一样,美学家朱光潜的“(暴)方子先生遗爱在人”则一语中的,给了暴方子以实事求是的评价。
  1948年春,暴春霆请刚从美国回来的哲学家冯友兰看《林屋山民送米图》。冯友兰知道了这幅画的情况后,不由感叹道:“近年以来,我们亲眼看见许多官吏,对于办理政治只顾自己的考成(政绩),不管百姓的死活。而中国之大,尚没有发现一个像方子先生那样的以直道忤上的廉吏”。
  针对这起事件,哲学家张东荪说出的一番话,也许更振聋发聩:“谓今之官场无是非可言。其时距清之亡不过十余年,然即此一语已足证清之必亡矣。窃尝读史,每当革命之起,其前必有一黑暗时期,无是非,无赏罚,固不仅贪婪无能而已。方子先生清廉自守,宜其被劾。语云:‘礼失求诸野。’黑暗时代,是非善恶之辨,只在人民。故一人倡议馈米,各村皆起应之,是公理犹在人心也。”张东荪还以小见大,说“即此一事亦已足证清室之必亡。盖未有贪污横行,是非不辨,赏罚不明,而能永临民上者也”。“当清末季,岌岌可危,士大夫犹欲竭智尽忠以谋挽救,顾终无济,岂非以病已深入膏肓耶?”当时正是1948年,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正日薄西山,摇摇欲坠。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朝的教训既然不予吸取,以为殷鉴,那么这时候想要挽救也已晚了。这诚如徐炳昶于1948年4月为这幅长卷“敬题”时所写的:“今者国步虽移,而此种卑劣之心理仍根深蒂固,至难薅除,民生憔悴,实由此祟。”
  无独有偶,除了秦散之,清末名士郑叔问也曾经就暴方子的故事画过一幅《雪篷载米图》。此画抗战期间因埋入地下保存,取出时已笔迹模糊。后来著名画家徐悲鸿因“窃念此故事足励末世”,遂在病中予以重绘。
  《诗刊》1980年第九期曾发表朱自清《题〈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并序》。朱自清在序中写道:“六十多年前,河南滑县暴方子先生到苏州洞庭山里的林屋山做巡检,因为‘好事,好出主意’,给县官撤了职;撤职后搬不起家,家里甚至没有米。老百姓纷纷送柴米给他,当时诗人秦散之给画了这幅图做纪念,题的人很多。暴先生的孙子春霆先生要我也题几句话,我觉得这可以写一首新诗。”诗曰:
  
  暴方子先生,这一个最小的官,
  却傻心眼儿,偏好事好出主意。
  丢了官没钱搬家,更没米做饭,
  老百姓上万家人,给担柴送米。
  上司训斥,说老百姓受他讹诈,
  他却说:傻心眼儿的人有傻报。
  这幅图这卷诗只说了一句话:
  傻心眼儿的老百姓才真公道。
  春霆先生嘱题,朱自清,卅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