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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江野老之趣

2011-12-29李廷华

书屋 2011年5期

  一
  
  胡文辉著《现代学林点将录》(下简称《点将录》),出版前曾连载于报章,属于普及性学术著作。如今出版物海盈山积,一本煌煌六百页厚书想让人读完,非使读者自觉有益有趣莫能。《点将录》串缀诸多学人逸闻,近掌故之学;评论具一家之眼,且纵横间每见幽微,会心处可撩识者掀髯,对现代文史学术有兴趣者,甚至可为索引之用。昔人汪辟疆撰《光宣诗坛点将录》,尝自谓:是撰刊布于《甲寅》杂志之前,已将某些“肆为讥弹之词”稍微更易,怕的是其中人物多为故识,以后见面难为情。其作刊布后,果然有不少被其点录者发表意见,如陈衍不满意被列为地煞之首,自以为当在天罡之列;康有为自许诗才不在苏轼、黄庭坚之下,且学术开创之功可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对汪氏评其“伤摹拟”耿耿于怀。点评当世人物,反响盈睫,动静不小,而物议纷然,又易生杯葛。《点将录》尽兴达意之际,显然也注意到尽量避免麻烦。其所选大多为已逝人物,少数在世者穿插其间。《光宣诗坛点将录》中有杨钟羲、沈曾植、叶昌炽、王国维、章太炎、刘师培、梁启超诸人,也在《现代学林点将录》之列,如同两封上将,只是,前在天罡的沈曾植后列地煞;沈曾植学问当年为翘楚,诗仅为其余事,前后列名之殊,显见点将者观念之不同;又将胡适、王国维、傅斯年、陈寅恪列为前四名,章太炎虽列“托塔天王”之显位,作者却明言“似扬而实抑,盖亦要将他摒于现代学林的正榜之外也”。此可证作者尊重新方法之观念,缘于此,若黄侃、章士钊等,虽大名煌煌,竟未登其录。此书写法取浅易文言,笺短墨珍,于具体人物评鉴中显一代学术之端倪,不言体系,而条贯自在,隐约间有钱钟书为文意味,又于每篇后以七言绝句为结,提纲挈领而居片言,庄谐互见悉来心气,才士风雅,实称难能。
  
  二
  
  《点将录》作者之选将论衡,不避臧否,以王国维与章太炎两篇比较,一保皇党,一革命家,为现代旧学两大宗主;《点将录》扬王而抑章,谓章氏于学术之影响远逊于王国维,显然取“学术本位”,然对王氏具体评价时亦言明其作为保皇党之落后,“若无一池昆明水,或恐追随到满洲。”即王国维若不死,以后亦恐难免为郑孝胥之俦,参阅杨钟羲一篇,同为“南书房行走”而感“君恩”之深,不同赴汤蹈火亦难矣。陈寅恪悼王国维谓其“为中国文化所化之人”,此文化,亦当包括行为,即性格逻辑。然生活之偶然多歧,每造成命运及历史之殊样别解,《点将录》谈余英时一篇道及其乘火车由广州往北京时一念之转,返身南奔香港,倘非此变,则现代中国学术又生参差矣。作者以盖棺论人,又不忘分段忖度,如在罗振玉一篇之批注中云:“故世无王国维,罗振玉仍为罗振玉;而若无罗振玉,则至多仅有文学史家之王国维,必无古史学家的王国维矣。”
  十余年前,言学人掌故之书当以张中行《负暄》诸话为显鹄,发橥旧籍,撷采见闻,聊补学界之寂寥,兼资坊间之贫乏,一时谓为书篓文宗。以《点将录》较之,腹笥之储,亦晚秀不逊前修,更莫论《负暄》话渐疲沓,竟成人情搪塞,终落口耳咳唾。《点将录》作者年仅四十出头而远绍穷搜,甫出手即显学人心魄,是可以谓“某人去则某学亡之说”可以休矣。
  《点将录》几于每篇均存比较视野。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广被人口,余英时说其“著书唯剩颂红妆”,自有机杼,《点将录》附议之余,在孟森篇拈出其《横波夫人考》,以为其“颂红妆”在陈寅恪之前。如此作法,非以撼动陈寅恪、余英时学术地位,仅以学术言学术,更增学术趣味及幅度也。陈寅恪平生坚持“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堪称当代知识分子精神之擎天铁柱(拟之入云龙公孙胜,固再难有近譬,若以隋唐英雄拟之,惟千斤闸之雄阔海相仿佛)。《点将录》中敬意自在,然于诸学人介绍间,亦不避讳与陈寅恪之分歧。唐长孺一篇中,既引述陈寅恪对唐之青眼有加,亦不遗唐氏对陈著《桃花源记旁证》的不同意见;又张荫麟、黄永年等晚辈学人亦见相类文字,引述后迳言:“盖重道尤要于尊师,不能以师长之是非为是非;治学者固有师,而学问本身岂有所谓师耶?”俞平伯、钱仲联、钱钟书、徐梵澄、严耕望、刘大年等多家皆曾对《柳如是别传》有訾议,作者引论间亦以为“考辩流于烦琐拖沓,疏漏亦所不免,已不复壮年气象矣”。此可为义宁当年奠观堂“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之继踵也。以此种态度言学为文,自然眼界宽禁忌少,与读者心绪近致益多。近闻王水照先生有云:“对钱钟书先生的任何质疑都是缺乏自尊与自重。”此实为钱钟书不屑之“拜倒”说,对照《管锥编》再版例言对多位提出批评者表示感谢,又不啻欲夺先生之笔耶。学术批评中有论难,有求证,有献疑,亦有砸场起哄,当辨别分析,对“任何质疑”一概否定,则与学术研寻之根本异趣耳。
  晚近去世之学人,最有社会影响者,当数启功、季羡林,《点将录》于二氏之学术均有高度评价。于启功,云其《论书绝句》为“中国传统文化在二十世纪的最高结晶之一”;于季羡林,则比较陈寅恪学而难用之遗憾,谓其所得东方古典语言文字之学,是惟一可与西人抗衡者。读者倘平心权衡,想不会对此评价有异词。然作者又直言启功在“兰亭论辩”中所为,“阿世”之谤虽未必,“曲学”之议却难辞;季羡林晚岁在“国学”鼓噪里被奉为大师,老人郑重逊辞,可见其清醒一面,然而又“以考据家的素养侈谈义理问题”,鼓吹“二十一世纪将是东方文化占统治地位的世纪”,则近乎“老人的胡闹”,语甚苛酷而道理犹在。不过,窃意季老之谬,倒不因其为考据家,真考据家“例不十不为言”,立论之前,亦必反思复忖。若现健在的周有光老人,其年寿高过季老,为学亦非义理思想之畴,同样谈新世纪世界文化大势,其明晰洞达则高过无数胜流。看来衡世立论,人不分老壮,学不分畛域,还当以“实事求是”为旨归,以“正心诚意”为自律,方经得起时间考验和万众琢磨。
  
  三
  
  当代学术史在很大程度上是学人的思想和精神嬗变史,《点将录》于此关节颇能着墨。以启功为例,若欲了解启功学术思想之衍变,则必与其师陈垣相联系才得明晰。陈垣由显宦而学术,为历史学界泰斗,堪与陈寅恪南北望,然心境迥若霄壤,这从他给杨树达的信函中不难看出。
  《点将录》于冯友兰之学术成就,谓为“哲学界一人”,对其人生“四重境界”说则侃切论之:“设论固可谓道貌岸然,玄之又玄,然而反观冯氏自身的人生实践,亦不过随波逐流之辈,一生更不脱‘应帝王’情结。则其人去‘道德境界’尚远,犹在‘功利境界’中也。”如吴宓,抗战期间在华西与陈寅恪、李方桂、萧公权同称“四大名旦”,作者以为四人学问成就不可同日而语,又在注释中说:“惟吴氏在学问虽无足道,但其日记、诗集于世事与心事皆能直书无忌,实为现代知识分子最宝贵的精神档案。”吴宓之学问是否“无足道”还可商量。余英时谓五十年代以后,大陆学者坚持独立精神、自由思想者当首推陈、吴二公。钱钟书晚年最后文章为《吴宓日记》序,深情感慨,为其一生文字仅见。作者注重《吴宓日记》之价值,亦当有会心之意焉。
  言雷海宗,介绍其中国文化分期说,礼赞其宏观史学素养,在注释里列举史学界“四大右派”向达、雷海宗、荣孟源、陈梦家,又不惮举引批判此四人者及其文章名目,不啻为欲详察此段历史者作一索引,而批判者中之童书业、齐思和亦为《点将录》中人物。于齐思和一篇,指出其上古史研究本来为学界翘楚,但中年以后改治西洋史和近代史,成绩平平,故以“天退星”名之。作者广搜学人逸闻,以馈读者,其中取舍,固已甚大胆,于某些人物,似还有手下留情处,比如汤用彤,其《魏晋南北朝佛教史》之价值,学界故无异词。作者说汤用彤因患脑溢血而“得免与世周旋”。观《吴宓日记》,汤氏之不幸去世,因医院外街头游行队伍高喊口号,老先生在病床上跃起跟随高呼,急症而不治,可谓周旋到底也。凡此,皆堪谓时代哀歌,学人痛史。
  
  
  四
  
  《点将录》于学人比较评述间,亦梳理脉络,以见世纪文化流向,若钱穆以考据家而不满考据,转趋义理,而梁启超学术节律恰相反。将余英时列于三十六地煞星之首,可见推崇之意。余氏学术,于考据、义理二途融汇贯通。乾嘉以来,考据之学大盛,后世论者多以清学为宋学之反动。余氏则详为辨析,认为清学亦宋学之继承,此虽在前人已有道及,然泯宋学与清学于无迹,集考据与义理为一身,余氏实得其大观(余英时撰《方以智晚节考》,对任道斌之《方以智年谱》资料详尽,却不能点出方氏自沉乃出抗清心志,竟直斥任著为“有眼无珠”)。考据、义理皆不能尽其意,余氏又经常对社会话题公开发表意见,盖出学人终必尽社会责任之义也。余氏与乃师杨联升均为通才之学。杨自谓“开杂货铺的”,然“超级市场”之宏富,又岂非放大之“杂货铺”欤?读余英时篇,与刘子健篇联系,又可见其人治学方法对余氏之影响,再联系徐复观,又可对政治学术“两栖人物”有所认识。《点将录》以人为篇,而其中颇有“转连环”之意趣。
  谈李方桂,《点将录》谓其学与王力之学为“海内外最有影响的两大古音体系”,而李更为“精审”。点睛之余,又施渲染之墨,言其岳父徐树铮之不凡(冯玉祥《我的生活》认为对徐杀之不足,更加痛骂,似为一不赦之巨奸)。《点将录》引述罕见之籍谓徐氏“仅率一旅之孤军,迫使外蒙古取消自治,承认中华民国主权,一时震动朝野”,并有著作《建国诠真》等,显然徐氏非一赳赳武夫,其中底细,有兴趣者还可探究。《点将录》穷搜而遍览,广读者以见闻,又叙朱家骅委托傅斯年邀请李方桂出任“中研院”拟设之民族语言研究所所长,李氏回答云:“我认为,研究人员是一等人才,教学人员是二等人才,当所长做官的是三等人才。”此回答之精彩堪比陈寅恪回答中国科学院之请。
  言钱仲联,明言其《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以政治标准为取舍,较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价值为低,并揭橥钱氏曾与汪精卫唱和及沦陷期间任“伪行政院参事、监察院监察委员”等多项显职(昔年美术界曾有论者以为刘海粟、蒋兆和皆有“汉奸”嫌疑,瑕疵实难与巨癍并论);又谓钱氏几十年间以紧随时风而至著作等身,真“当年越右此时越左”之表现,此可与冯友兰、陈垣等参观。同为选诗之业,钱钟书《宋诗选注》于文天祥《正气歌》亦舍弃,即主“艺术标准”,虽落“两间不架”,亦隐然得窥“心劲”。故二钱龃龉,可从“选学”发其隐。
  作者自谓《点将录》“非吃猪肉乃看猪跑”之属,故于每人生命关节处多为点染。百年学人身经板荡而意态多殊,各人表现真难为论,具列其事,由读者,也由时间去仔细品评可耳。且再观《点将录》所录多士行状:
  容庚在沦陷期间任职伪北大,胜利后傅斯年坚不聘请,谓若聘请此等教授即无以对流离大后方者,其说广被人口,而容氏亦不示弱,发表公开信认为“政府无力撤退全体沦陷区人民,就得宽容其生存”。以后,学府大批胡适、傅斯年,曾经真正落水之周作人亦跟随痛骂,而容庚则教育学生对傅斯年学术成绩不可忽视,文人之所谓骨气,当从一生终始加以考量也。
  童书业批顾颉刚之前,顾已批胡适。胡谅解顾,谓之“他们已经丧失自由意志,我还忍心责备他们吗?”顾闻童之言行则谓:“此是渠等应付思想改造时之自我批判耳,以彼辈与《古史辩》之关系太深,故不得不做过情之打击。”半世纪学界文坛之人整人,多不过此等情形,然其中个人品性又自见。童书业命运悲惨,惊疯后先乃师而丧,顾颉刚以老病之身,帮助出版遗著,潜德幽光,可以见矣。
  余嘉锡在辅仁大学时,利用陈垣得选院士,可谓学术之余,亦谙名利之窍,然其于1949年因“封建”罪名革除教职,至1955年在重病孤独中为馒头所噎而死。民国时期有蒙文通、林公铎、刘文典等教授被大学辞退,胡适、朱自清主其事自有其理由,然不平则鸣,被解聘诸人亦各为抗议,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诸人以后也终得笔墨余生。惟余嘉锡以辅仁大学中文系主任兼前“中央研究院”院士之身被解聘,实为罕例。且此时举国一体,何处可逃?观《点将录》一百零九条好汉之数,虽有叶得辉饮弹、王国维投水在前,而余嘉锡于孤凄无告间,看侪辈兴高采烈而向隅,应为最孤独凄凉一人也。
  闻一多于西南联大时云:“在今天抗日战争时期,谁还热心提倡写旧诗,他就是准备做汉奸!汪精卫、郑孝胥、黄秋岳,哪一个不是写旧诗的赫赫名家?”此真可谓偏激之言。当时国民党人于右任、贾景德等,共产党人毛泽东、朱德等,社会贤达郭沫若、柳亚子等,无不作旧诗。闻一多先学美术,曾为北京美专教务长,后专治古典诗歌,又关心政治,先右后左,不幸遇难后联大师生悼念捐款,吴宓拒捐,因其与闻氏素不睦也。此《吴宓日记》中亲述,可参观。
  张五常为《点将录》中之纯粹经济学家,“开口弗里德曼,闭口科斯,似目无余子”,拟之地狂星甚宜。作者又说:“然其狂为疾俗之狂,虽狂而不妄,终是性情中人也。”张氏交游甚广,爱好甚多,亦涉书法,曾为香港再版之沈从文《边城》题款。某次偶遇于上海,渠问余当世人物最精彩者谁属,回云钱钟书如何,张颇不以为然,谓钱钟书成就不胜己,余与其大辩三晚,张氏终叹服:“我要有他的学问该写多少好文章呀!”其天真直率又可见矣(参观2004年7月24日《美术报》副刊)。
  
  五
  
  《点将录》以《水浒》“后传”众英雄招安后征伐河北田虎得降将十九名为契,列述外邦汉学家十九名,以高本汉为首。十九“降将”中,多为世界闻人,亦不乏可为谈助之事。若日本人新城新藏,本为京都大学校长,为日本学界泰斗,侵华战争期间,在日本外务省辖下之“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任所长,对中国故宫博物院和南京中研院文物均加以保护,其人之学术亦本“实事求是”之箴,不随风气之转。作者比较中国现实学术中“主题先行”、“以材料就我”之类风气,颇深致慨,又可证钱钟书所云“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实非虚言。
  现代百年,意识形态战争风云震荡,言学术岂能无视马克思主义之影响,《点将录》中述德国人而后入美国籍之魏特夫,可见一脔。介绍魏氏之经历学术,指出其代表作《东方专制主义:对于极权力量的比较研究》乃“理论先行,将错就错,强史实以就我”;又从另一角度赞许其“深具思想雄心,包举四海,在学术史上终属难能”,不啻一篇精警之导读,可引读者对此关涉百年人类纷争之大问题作深入研寻。
  
  六
  
  前已言及《点将录》作者有钱钟书笔法,盖默存先生以博学独步斯世,每涉笔命题,必“充类至尽”以惬己意。虽不免“炫博”之讥,实未离为学之旨。当下文风浇漓,强不知以为知者多矣,一书之著,以知识丰富而益读者,应为基本道德,《点将录》于知识之丰富性即学习钱钟书之“充类至尽”,论列间不吝连类举引,且看:
  言及自杀诸人,王国维等老辈各有千秋,其后傅乐焕、李平心、许政扬、翦伯赞、吴晗等,则众途归一。王重民在五十年代大批胡适时不发一言,自见风骨,1975年仍不肯违心曲学,然精神已不能坚持,竟自缢于颐和园,是可谓“中锋在黎明前死去”。
  现代学人研究自然科学而能为旧诗者竺可桢、胡步曾、石声汉、梁家勉等,诸人诗集难遍觅,作者藏书而用,又为一得。
  文人间以意见不合而至老拳相向者诸人,吴梅、黄侃、柳亚子、林庚白、傅斯年、刘半农、熊十力、废名等(另若吴宓编辑《大公报》文学副刊时与助手浦江清撕挝,为雨僧日记自道;钱钟书对同居单元之林非下手,有多人传写,亦可凑泊尔)。
  借书不还者诸人,若谢国桢、郑振铎,皆为藏书大家,或因其大而不捐细流也(余行香港,闻饶宗颐昔年亦曾借黄君实佳本而不还。《点将录》谓此类为“风雅贼”,可为补苴)。
  因岑仲勉著《隋唐史》对陈寅恪批评,拈出当代学术界之“酷评家”诸人,如鲁实先责董作宾,徐复观诋胡适,夏志清诘唐德刚,何炳棣究张光直,陈启云难余英时。此又与前述对陈寅恪之批评分别而论矣。
  著名学者曾经为中学教师者如钱穆、陈垣、吕思勉、邓之诚、朱希祖、蒙文通、徐中舒、谢国祯、陈乐素、聂崇歧、戴裔煊、牟润孙、刘永济、鲁实先、吴梅、郭绍虞、唐圭璋、缪钺、罗常培、季羡林、启功等,在今无一不膺“国学大师”之誉,其中多位在中学教师任上已多建树,可见当时中学教育之不乏名师,诸人以后均为大学教授,又可见不拘一格用人材非为孤本(倘再放眼,仅当年浙江上虞县春晖中学便有朱自清、朱光潜、丰子恺、夏丏尊,所谓济济多士)。曾做家庭教师者,则叶昌炽、余嘉锡、董作宾、翁独健、孙楷第、徐中舒、唐兰、唐圭璋、启功,其最著者当数馆于梁启超家之谢国桢及为胡适家庭教师之罗大纲,二人均为弟子帮老师教育子女,又继续学业,自成一家者。
  此外,尚有以官吏而学术诸人,以军人而学人诸人,旧八旗子弟而成文化名人者诸人,学术成绩昭彰行政亦有建树诸人,学人能兼新文学创作诸人,学者而兼收藏家诸人,因作序而成专著诸人,可称掌故家诸人,为影射史学诸人,为民族主义史学诸人,为趣味考据诸人,父子、兄弟、夫妻、翁婿各为学术诸人,名家名著疑有抄袭之嫌诸人,以老年而入共产党诸人,“文革”后成名之学者诸人……以上或于正篇论列,或于注释罗致,繁简未定一律,臧否容有参差,然于读者均可为索引之用,此又为它著之莫见也。
  以梁山泊好汉之绰号形于现代学人,恰切者少而难配者多。若以中箭虎拟陈梦家甚切,以丑郡马谓周祖谟亦恰,他若因善雕刻而拟闻一多为玉臂匠,以研曲而位吴梅以铁叫子,以善书而称启功圣手书生,以能研究能创作誉钱钟书双枪将,均似得其拟,余者则多难凑泊。女将三员,只得冯沅君一人膺母夜叉之位,一丈青则遗芮逸夫,母大虫赠汪宁生,此虽玩笑细故,无从认真,然现代学人,果不能再寻绎女性二人而充梁山泊快乐之场乎?是所以作《点将录》亦勉为其难也。
  
  (胡文辉:《现代学林点将录》,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