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零墨
2011-12-29李厚光
书屋 2011年5期
一
比李白晚生十二年的杜甫,是盛唐过渡到中唐的诗人,他见证了大唐帝国的由盛而衰,并用诗真实地反映了这段历史,所以是后世公认的“诗史”。
凡是经历过长期战乱的人,都对杜诗感触极深,亦情有所钟,因为战乱的绵延不断,是中国封建专制史上的特征之一,即使太平时期,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所以宗杜学杜者远多于李。
1985年秋,我偶然从一份刊物上读到萧涤非的《归抵南昌》,立即吸引了我。诗曰:
不图有命待还乡,老杜当年喜欲狂。
细典诗书充旅费,烂售什物减行装。
一家五口三黄犊,万水千山百战场。
一笑权忘长路苦,妻儿争指到南昌。
读了这首可以直追老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诗,立刻把我带回了几十年前“八·一五”日本投降的时刻。当时母亲携我兄妹仨逃难迁居到湖南资江上游的黄沙坪小镇,不几天父亲从湘西山城沅陵赶回,领全家返回原籍益阳,从此结束了八年的离乱生涯,让我也从中对“归心似箭”这句成语有了深切的体会。那年我十八,弟弟十五,小妹才十岁,不也“一家五口三黄犊”吗?只须将“南昌”改为“益阳”,简直就是为我家写的了。故读来倍感亲切,反复吟咏不已。
以后我又从《中华诗词》1998年第一期的“耆旧遗音”栏目中读到萧诗二十来首,方知他也是一位热爱杜诗的诗人,还著有《杜甫研究》一书。其《〈杜甫研究〉再版漫题》有句云:“……人高诗自高,人卑诗亦卑。灿灿杜陵叟,即人即可师。一身不自饱,乃愿天下肥;庐破甘冻死,无家念蒸藜。以兹赤子心,成彼黄绢词……”应是对杜甫一生及其诗作的最准确评价了。
抗日战争进入中期以后,物价暴涨,当时最贫困的莫过工薪阶层,而教师一行又为最中之最。像名教授闻一多还须为别人治印赚点小钱补助家用。教授们虽在中学甚至小学兼课,终日奔走于风雨之中犹不足以维持生计。萧先生亦其中之一,为此被迫卖掉珍藏多年的心爱书籍。其《吊古诗归》中的结尾八句是:“忆昔购置初,镏铢较书贾。既去而复返,往往至三五。今也戛然去,更依谁为主。衣食有妻儿,国步正艰苦。”设想,教书人之卖书,壮士之卖剑,骑士之卖马,其心境是何等的悲哀凄凉啊!
比此更有令诗人心痛的,堂堂一位大学教授,居然到了多生一个孩子也养不活的境地。妻子怀孕,迫使夫妻商议,等孩子一降生就送给别人。议定之后,卧床仰屋,悲不自己,写下《早断》一诗:
好去娇儿女,休牵弱母心。
啼时声莫大,逗者笑宜深。
赤县方流血,神州不雨金。
修江与灵谷,是尔故山林。
如此沉痛之言,能不震撼读者的心灵吗?由于夫人疲劳过度而早产,致孕女三月而亡。比之杜甫的“入门闻嚎啕,幼子饥已卒”来,两人的命运完全相似了。
我虽未全读萧诗,但从写于抗日战争期间的多首来看,哪一首不是用笔饱蘸血泪写下的呢?至少反映了这段历史的一部分吧,称之为诗史,未尝不可吧。
在阅读萧诗的同时,我正在全面地探讨柳亚子之诗。这让我想到“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这句话,真是不假,居然冒出一个“我亦苍茫杜少陵”、“雯卿呼我为诗圣”的人来。若问:“此何人也?”答曰:“大名鼎鼎的柳亚子是也。”但读其作品后,不禁对这位自比杜甫,自封“诗对”、“诗史”的人大失所望了。姑且选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归抵南昌》同一主题的两首吧:
其一
殷雷炮竹沸渝城,长夜居然曙色明。
负重农工差力竭,贪天奸幸侈功成。
横流举世吾滋惧,义战能持国尚荣。
翘首东南新捷报,江淮子弟盼收京。
其二
还我河山百二城,阴霾扫尽曙光明。
平生颠沛肠尤热,廿载艰虞志竟成。
团结和平群力瘁,富强康乐兆民荣。
嘤鸣求友真堪喜,抵掌雄谈意态京。
杜、萧之作,读后倍感亲切,而柳诗读后,则感全是些口号式的句子,无情感之可言,味同嚼蜡。从中看到,柳的眼里是没有群众的,所念念不忘的仅是那些满身酸味且能与之抵掌雄谈的文人罢了。
杜甫是“一身不自饱,乃愿天下肥;庐破甘冻死,无家念蒸藜”的诗人,而柳呢?住在豪华的北京六国饭店的高间里,犹作“无车弹铗怨冯驩”之吟,两人的思想境界之强烈反差,一目了然。如此的自卖自夸,是否有王婆卖瓜之嫌呢?不禁欲问:“柳大诗人到底是诗圣还是诗贾呢?”如果是良贾的话,他们都是“深藏若虚”的。
二
《纤夫的爱》这首歌尽管旋律优美,唱者的嗓音也很甜润,但当我第一次听到时,给予我的不是快感,而是反感,甚至恶心!
众所周知,中国绝大多数河流都是发源于崇山峻岭之间,除中、下游可以借橹桨、风帆之力外,上流逆行,唯借纤夫拉纤了。李白的《朝发白帝城》是写顺水行舟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可见水流之湍急了,若是逆水行舟呢,请看其《上川峡》吧: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不仅川峡如此,其他江河亦如此。再请看清代诗人查慎行的《麻阳运船行》吧:“麻阳至提溪,相去三百里。一里四五滩,滩滩响流水。一滩高五尺,积势殊未已……小船装载才数石,船大装多行不得。百夫拼力上一滩,邪许声中骨应折。前头又见波涛泻,未到先愁泪流血。”
逆水行舟,我是深有体会的。早在1940年8月,刚满十三,乘船从益阳溯江而上东坪去读初中。三百里航程只有到桃江镇的六十里不用拉纤。一过桃江,就险滩绵延不断,老远就望见江心的乱石如散落的牛羊,浪花四溅,声鸣啾啾。当看到身背纤索、沿着悬崖峭壁的羊肠缝道上匍匐爬行的纤夫时,就为他们捏了一把汗。如果偶一失足,必将粉身碎骨了。一二百米宽的江面,行船的缝道,宽仅十米左右,水深在一至二米之间。行船稍失平衡,即有碰撞明礁暗石之虞。纤道随缝道转移,时而江左,时而江右。在转移纤道中,纤夫们不得不脱下衣服顶在头上。寒冬腊月,个个脸色冻得刷白,浑身颤抖不止。其苦其累,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会最深刻,在从事笨重体力劳动的苦力中,他们算是苦力中的苦力了。我学会写诗后,1944年春再次逆水西上时,写了一首《资江纤夫吟》,除了“鸟飞不到猿见愁”外,再无有第二句夸张的。试想纤夫们从朝至夕提心吊胆地爬行在命牵一线的纤道上,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啊。每天黄昏日落,一个个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和似乎带了脚镣的双腿回到船上,要不是饥饿难忍,一个个连饭也顾不得吃了。饭后也不洗洗身子,就往船舱或船头一躺,立即鼾声大作,次日若不是船主唤醒,或许躺到太阳下山还不醒哩!又有哪位年轻女子让一个满身臭汗的纤夫去亲个够呢?
“纤夫”这一职业,只能产生在经济、科技极为落后的时代与国度里。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毛泽东就发出了治理黄、淮的号召,自此,对我国的大小江河开始疏浚,炸礁平险。1988年9月,我回到故乡益阳,为了寻梦,再次沿水路访问东坪,乘坐的是小火轮,再也见不到一个纤夫的影子,就是桨橹也少见,因为大小木船,几乎都装上马达了。在益阳上游九十公里的马迹塘天湾,拦河蓄水,居然“高峡出平湖”了,电流送给千家万户,小火轮是通过船闸上去的。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纤夫的爱》的词作者发此奇想,是欺人呢?还是欺己,我想作者应是心知肚明的。
谁都知道,文艺都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这生活当然是真生活而非假生活。所以,它离开了真,就根本谈不上善和美了。像《纤夫的爱》这样完全虚假的生活内容,只能是假之又假、恶之又恶、丑之又丑了,居然唱了这么多年,还博得一片叫好声,并屡登大雅之堂,久唱不衰,岂非咄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