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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哪里来?

2011-12-29老村

书屋 2011年5期

  认识敬原是在几年前,一帮文化圈的朋友周末结伙去“爨底下”村,到农家睡土炕吃农家饭,即所谓的“炕联”。我应好友之邀,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被安排搭乘一个名叫敬原的音乐家的车子。坐进车里,见司机座位上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身体强壮得像运动员一样的家伙,握着方向盘,神情专注地盯着前方。他头也不回,故没看见他的脸,只见他穿一套说灰不灰说蓝不蓝、印着外文字母的运动装,后脑勺上扎一把蓬乱的长发。接着听他嘟囔了句什么,似乎埋怨后面的车速太慢,感觉有些粗鲁。等他一脚油门下去,只听满车的人“啊”惊叫了一声,纷纷呼喊:“敬原,你慢一点!”他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压根就觉得大家有些大惊小怪,理都没理,只顾自己在车流如织的马路上,玩转起方向盘左突右闪,风驰电掣般的飙行,情形像那些新新人类在网上玩的飞车游戏一样疯狂。
  我这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被称之为音乐家的人。不过此音乐家竟不是彼音乐家。此音乐家与我想象中的音乐家何其远乎!我心目中的音乐家,应该像影视作品里出现的那样,脸刮得干干净净的,细长的手指养得白白的,略带一点儿神经质,那种文雅俊秀的绅士。想不到遇这么一个疯狂的家伙!看着窗外树木行人都往后倒,我手里捏着汗,默默向老天祈祷。一个路口,车突然停下,被警察拦住了。警察上来,很客气地问了句什么,放行。没走出百十米,又“飙”起来。我的心又一次提到嗓子眼,一个劲儿盯着车窗,手紧紧地攥着车棚上的把手,只等出事时防备一二。
  谢天谢地,终于到了目的地。他的车技居然很好。大家长长“啊”了声,下车。看一眼这位将我一路吓得够呛的家伙,他微黑的面庞平平静静,大气没喘一下。他走在人群的前面,大声地招呼大家进了农家院落。先是安排食宿,这是个大问题。大家左一个敬原右一个敬原不断地呼喊着他,似乎没有敬原,整个活动的齿轮就不转了似的。敬原自然是责无旁贷,安排着里里外外所有的事情。仓促中不失精细。进村时候太阳就在山脊上了,此时完全黑下来。敬原伙房里抡起大勺,在烟熏火燎之中干脆利落地拾掇着三五十号人的饭菜。
  夜晚,篝火生着了,音乐响起来,城里憋了一个酷夏的男女们,像争先恐后往泳池里跳似的,接二连三跳到院中间的空地上,叮叮咚咚,载歌载舞。此一时的敬原像得了好动症的大男孩,一刻也不能清闲。一会儿跳进舞蹈的队列里,领着大伙儿,跟着音乐节奏,舞着手臂扭着屁股,跳得很投入,身体庞大的原因,不怎么好看。一会儿拿起手鼓,嘣嘣嘣的敲上一阵子。简单的手鼓,他却能敲出不简单的花样来,将自己整个都投入到欢乐里。一会儿又蹿到屋子里,与年轻的房主讨价还价。我和其他朋友都不擅长此道,只好坐一边作壁上观。看着敬原指挥来指挥去得意忘形的样子,让人感觉此人八面都是眼睛,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多的精力,总之,一帮男男女女在他的带领下,将那户农家打搅得够呛。
  大家正玩得狂热,却不防年轻的房主从屋里出来,一手提溜着喝了一半的啤酒,走到院当间,一手重重地擂在桌子上,大声吼道:“我、我、我太不痛快了!”大家吃了一惊。敬原慌忙将房主拽进屋子。房主二十四五岁,一副刁民的模样。房间里,敬原大概给了他满意的价钱。房主的阴谋得逞了,高兴了,与他搂肩搭背从房里出来,拖拉着缠着绷带的伤脚,钻进跳舞的队列里,一瘸一拐地跳腾起来。疯疯癫癫的样子,古怪滑稽不伦不类的舞姿,立刻带来不小的混乱。众人纷纷停下侧目看他。敬原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竟陪同年轻房主纵情玩闹。舞蹈的形式即刻变味了,由“都市狂欢”变成“乡村摇滚”。圈子里就剩下敬原和房主。两人那跳腾的姿态和吆喝声,看上去竟大有异趣,很快又将大家给逗乐了。三下两下房主累了,瘸拐着走进旁边小屋,掩门时一抬手,不忘来句不土不洋的拜拜。他要睡了。谢天谢地,混世魔王终于消停了。只是院里这么大的阵势和噪音,天知道他怎么睡得着。
  下来又是什么节目,我记不得了,总之直闹腾到下半夜,三四点钟,一个接一个地歇息去了。看样子都累了。老音乐家王西麟先生入睡前,还和挨身的同伴谈论,说刚才即兴演唱的十岁男孩,唱的是一首日本的什么古调。紧说着,接二连三发出鼾声。我躺炕上睡不着,呼吸着山野的清气,心想,敬原这个人,尽管给人的第一感觉不怎么好,但却让他吸引走了大部分的“眼球”。来的这些人里,有流行音乐家、舞蹈家、民俗学家、社会学家、摇滚歌星、公司老板、作家……各式人等,在京城里大小也都算个人物,然只要与他搅在一起,无论是谈话还是玩乐,竟像立刻找到主题一般,五王六侯很快就打成一片。我直纳闷,这家伙怎么这么大能耐呢?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看不出他的“拿人”之处到底在什么地方!
  第二天,天亮不久,这拨人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反正一个个都爬了起来。用过简单的早餐,便开始了正常的活动。大家开始参观“爨底下”。 “爨底下”据说有二三百年的历史了。整个村子几乎都是由石头垒成的,石头铺的路,石头砌的墙。院里都种着花草,有几家的花朵还从院墙里探出来。这时候只见敬原拿起家用录像机,默不作声地跟着大伙,一副随顺的样子,似乎完全变了个人。讲解员是村里的女孩子。女孩子刚说两句,昨夜那个讨厌的房主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把从女孩手里抢过扬声器。立刻有人不乐意了。敬原却笑笑,上来拦住大伙说:“就让他讲。”
  接下来,我不能不承认,这竟是我平生听到的最精彩和最有趣的一次讲解。过去去过那么多的景点,参观这个参观那个,讲解员将稿子都背过了,面对一拨拨游客,说不好听的,除了人是活的,讲出的话跟喇叭里播放的一样。这人却不同,他一瘸一拐地蹦跳着,走在前面引领着众人,用他那半土半洋的房山普通话,对生养自己的村子在讲解和赞誉的同时,夹杂着谩骂和嘲讽,痛陈和攻讦,那语言的讥诮和犀利,那认识的独到和准确,那情感的痛惜和厌恶,那语气的幽默和夸张,让你简直不敢去想,这样精彩的演讲,竟是从这样一个衣衫褴褛脏不兮兮的农村青年口里吐出来的,活像一场由某个更聪明的人物在背后精心导演的戏剧!城里这些生活优裕彬彬有礼的先生们,和那面若桃花衣着斑斓的美女们,他们哪见过这场面!仅这一份心理上的强悍和倨傲,这一份率性而为的袒露和勇气,也不是他们每个人日常生活里想有便能有的!他们个个听得大张着嘴巴,也只有鼓掌的份儿了!我竟猜想,这人倘若提笔写作,该是一位何等厉害的好马快刀啊!我用眼角的余光去寻找敬原。只见他拿着摄像机,远远地站着,一面会心地偷笑,一面纹丝不漏地收录下这一切。
  我们离开“爨底下”的时候,那个以自己心灵才具彻底征服了这些城里人的青年农民,独独面对着敬原,惺惺相惜一般,将他送出去好远。对其他人,也只是面子上的应付而已。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以我出生农村的经历,和自以为与农民相知相识的心地,对敬原其人,霎那间产生了一丝的妒意。
  也是那年的冬日。冯晓哲带着他的女同事伊冰,和我一起,去“CD爵士”音乐酒吧看敬原即兴演奏会。冯晓哲那时候刚摸方向盘,差劲的技术加上模糊的方位感,找了好几家,方才摸到了地方。他去联系门票的事情,余下我和伊冰,站在白雪覆盖的马路旁边等候。夜空底下,城市异常的安静。我无话可说。因为到这样的地方,对我这个农村出身、又长年埋头书案的人来说,除了熠熠闪光的星斗之外,其余竟都那样的陌生。冯晓哲很快出来了。在他的安排下进了酒吧。一瞬间,犹如掉进噪音的海洋里,听凭隆隆作响的音乐聒噪得人无所适从。人们三三俩俩围坐在小桌旁,各自叙说自己的事。有那老外色迷迷地守着面貌苍白的中国女子,也不知他们能说出些什么和各自真实情感有关的话题。我想,如不是敬原,我才不来受这份“洋”罪呢。好不容易找了个地儿坐下来。敬原带着赵丽过来了。打了个招呼,又走了。敬原今天穿一件藏蓝的衬衣,给人整饰一新的感觉,和我想象中的音乐家的模样稍稍地靠边了一些。终于,敬原要出场了。他向台子走过去,在钢琴边坐下来,拿起话筒说了一段稍嫌啰嗦的话,不知人们听清没,只见都稀里糊涂跟着鼓掌。他要即兴演奏作品《冰与火》,据他说和他个人心灵的成长有关。嘿,这是什么样的音乐呢?竟要在这样的地方,演奏这样的音乐,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真让人替他担心。
  
  好在人群竟奇怪地安静了下来。只见他两只手轻轻地放在琴键上,静默中,一个清晰的和弦音,又一个清晰的和弦音,像融化的水滴掉落下来。我不懂音乐,不知这是不是他的意思。但我的感觉,他这是在用感觉向你说话。溪流出现了,一串清澈流利的声音由远而来,飘进你的灵魂。但是很快,不谐和音出现了。不谐和。又一段不谐和。顽强地阻断你靠近他感觉的欲望。就在你刚感觉到不舒服,刚要反感的霎那,一串流畅的音符像山歌那样,从山涧的小路上,自由自在地飘来了。好不痛快啊,一束明丽的阳光越过山脊照过来。蓝天上,飘动着一朵又一朵白生生的云彩。云在舒缓中变幻着。这时候不谐和音又来了,又一组不谐和音。它那样不安分,那样固执出现着,干扰着你。我突然想到——啊,这是火,是火,灵魂里的鬼火。吞噬灵魂的鬼火。这是敬原在袒露他心灵的痛苦,不愿承受的痛苦。我看到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无序地挣扎着,像是一个个恶作剧的小魔鬼,在上面蹦跳来蹦跳去。一边一组微弱的希望刚要上来,但很快被另一边更大的不谐和压制了下去,反反复复,灵魂是脆弱的,但脆弱的灵魂时不时又顽强地迸发出几个不服输的亮音。那亮音在召唤着心灵,去希望,去为希望斗争,然而每一次希望都会招致更大的不和谐,更大的不和谐又会引来更亮一些的亮音。不谐和的魔鬼终于惹怒了,它以更大的不和谐,像榔头一样砸下来,像乌云压城一样扑下来,像铁甲的军队以整齐的步调咚咚地出现了,显示着恶的巨大能量,机械的碾轧声震动着广阔的广场,马路,街道,开过来,开过来,开过来,一个个灵魂惊恐中睁大了眼睛,犹豫中大爆炸还是发生了,炮声隆隆,大火,熊熊大火,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城市的天空,尖叫,愤怒,鲜血,呜咽,静默,尖叫,愤怒,鲜血,呜咽,静默,死寂一样的静默,小魔鬼们又开始了它的舞蹈,把不和谐,把作恶,视为它的快乐。人们似乎再也看不见希望了。看不见了。灵魂已显示出她充分的虚弱,希望似乎也不再发生。死一样的漫长的寂静。
  但是,这时候,风来了。是的,是风来了。风摇摆着树的枝丫,因为心灵已经感受到一种温暖和清凉的气息,她是一组简单的重复的音阶,轻轻地似有似无的,从心灵上拂过去,这是久违的亮音,她又迸出来了,不谐和很快上来制止,但是这一次亮音似乎不同寻常,她跟随着的是一阵又一阵的风声,单调的风声,但单调中有复杂,旋即便能将不谐和化解。不谐和愤怒了几次,但终没能再翻上来。水声出现了,山谷里终于有了柔曼的歌声,歌声在血的不谐和的记忆里,一面哭泣一面吟唱。她让不和谐看到它是多么的不和谐。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希望的歌声,生命终于打开她欢乐的闸门,大河澎湃而来,荡涤一切。她舞蹈着,走进了更广阔的大海,壮阔而富有节奏,但在这时候空空茫茫之中升起了雾,它似无似有,你想看透它,但是你不能够。灵魂感到迷惘,一种巨大的迷惘。迷惘中,冰冷的音出现了,很亮,尽管不是不和谐,但已经显现出不会和谐的因子。更大的敲击般的冰冷,伴随着不和谐,不和谐又点燃了它魔鬼的火苗,火苗在琴键上代替手指在舞蹈,反反复复,在折磨人的震颤里,灵魂在虚弱地挣扎,不过这时候飘然而来一组柔和的漫板,她来自缥缈的冥空,像上帝的声音,轻轻地,在生与死的痛苦中,终归于无有,似有似无,似无还有……
  敬原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结束了《冰与火》。他的脑门亮晶晶地洇满汗粒,一个雄强的创造者的灵魂,又退回到现实的世界里。这时候我突然看到一个细节,他几次想转过脸来,但是没有,他的目光仍那样发呆一样地盯着琴键,最终他低着头站起来。没有给观众看他的眼神。我很想看清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但已不可能。在此人与灵几乎达到通幽的时候,他不能——或者说他不敢去看观众,也不敢让人看他,因为那灵魂在自己的世界里,和魔鬼搏斗了很久很久。人都是软弱的。他健壮的身躯在松弛,在一旁的椅子上,他似乎显得很孤独,有一种无语的伤感紧紧地擢住了他。
  
  我跟随冯晓哲回到车子里。城市彻底休息了,马路空荡而冰冷。我想对晓哲说出我的感觉,但我又不想说。我怕这会是一个突兀的话题,会惊扰眼前这城市寂静的美。于是我只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音乐家。这个音乐家破帽遮颜,深藏于平俗之中,或者说他甚至害怕自己是音乐家。因为现实中那些被人们认可的音乐家距离音乐是那样的遥远,所以他宁愿平俗些,以区别于被称之为音乐家的那些人。他害怕做那样的音乐家,因为那样距离上帝太远。尽管在日常的平俗中,他以心灵突然而来的和风、旋风与飓风,在交往的人群中,掀起一层层的涟漪,导演一出出不寻常的戏剧,没人不需要他。在他身上,已不再需要人们常说的体面啊机灵啊那些东西,甚至不需要所谓的智慧,就是一颗心,一颗生动、细腻、善良、强大的心,以这样的一颗心,直接和上帝交流,然后听凭一个更大的自然之神的调遣,然后形成他的音乐,以这个音乐告诉人们,生命的快乐和疼痛。
  我似乎过于激动了。所以我武断地推想,敬原,你不认识他,不接触他,休想接触到这个城市里那个活跃在地下的属于生命的自由音乐的灵魂。听冯晓哲说,崔健在他从事摇滚乐的起初,曾经有敬原的密切协作与参与。那么以后又是谁,又以怎样的音乐形式,从敬原这里,或者和敬原一起,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