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湘西
2011-12-29阿贝尔
上海文学 2011年1期
想像的湘西
当初湘西从沈从文的文字中一点点呈现出来,我便当它是灵魂的憩园。这是文学的引诱,也是爱屋及乌般的不需要理由的偏爱。沅水、酉水、武水、沱江、清水河……永靖、茶峒、怀化、泸溪、辰溪、沅陵、桃源……这些陌生的水,陌生的地,带给了我奇妙的想像。我的莫名的爱,都由这些水、这些地方滋生、高涨,如同夏日河岸的灌木或者古城墙上的青苔,虽是无中生有,却有着实在的质感和气味。在这个美妙里,有时间的重现,有被爱的人的复活。相隔近百年,相距几千里,依然能闻到气味。我的探寻通常发生在阅读与想像中。地理意义上的足迹早已消失,能够探寻的只有文字——非同一般的文字。沈的文字因为真而能保鲜。这个“真”可以作为一个地理、人文,落实到百年湘西,也可以作为一个记录、创造落实到沈。
想像中的湘西不确定,有很多可能,带了个人的印记。不只是在我的想像中,也在每一个对湘西有感觉的人的想像中,尤其在迷恋沈、读过沈的人的想像中。我很好奇一个生在平原的人怎样去想像湘西,一个生在海边的人怎样去想像湘西,一个生在高原或者沙漠边缘的人怎样去想像湘西,而一个外国人又会怎样去想像湘西。想像总是包含了记忆与情感。平原、高原和沙漠边缘上的人会拿什么去填充湘西?海边和海外的人会拿什么填充?想像很多时候不是靠理性,而是靠直觉。我想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靠了沈的文字提供的图像感,连同气味。也不完全是知识性的,也有直觉。
在我的想像中,沅水,包括沱江、酉水,都要比我故乡的涪江更丰沛。它们在某些地段是不是已经可以被称作浩淼?不管是碧水还是浑水,它们波及到岸上的灌木丛、沙地里都是盛景。湘西漫长的雨季,水该是何其多!河雾笼罩,山影绰绰,天地一统,时间凝固为阴郁与灰暗。在这看似凝固的时间底下,并不排除有汹涌的激流。这激流可以是暴雨过后的洪水,也可以是革命过后的疯狂——欺诈、抢掠、屠杀……人的邪欲到了沈的笔下,也显得很归顺,不再是血腥,倒像是一种古风。
我想像中的湘西也来自沈的文字透出的某种亲近感。这不关地理,完全是一种人文元素的共同共通。在沈的文字里,我读到了很多我们这里也有的东西。有的相似,有的相同。比如一些方言,一些称谓。我不曾听过沈说话,不知道他的口音和口吻,但在沈的书中,我读到了我们自己的语言。
把湘西想像成伊甸园是在读了沈的《边城》之后。《边城》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独立的美丽旧世界。这个旧世界叫茶峒,它代表了湘西的一只眼,一只水汪汪的长睫毛的大眼。这个旧世界有阶层没阶级,更没有阶级压迫与斗争。穷人信任富人,富人帮助穷人,穷人富人都生活在一种约定俗成的古风里。翠翠是这个旧世界的美的化身,顺顺家的二佬傩送代表了旧世界爱与美的感伤,而大佬天保代表了毁灭。
“边城”是一个完善的有着自我净化系统的独立王国,如同它的水系。这个旧世界也不是绝对遗世独立,它与川东、下湘西都有勾通。买卖是“边城”的自养。在我的想像中,湘西不是云南中甸、四川稻城和甘肃迭部那样的伊甸园。它的魅力不在原生、诡奇的风光。湘西是一个有着绵长人文积淀的伊甸园,它不是野生的,但有着野性的,区别于汉族文化的自我系统。它是熟热的,但又是异质的。
茶峒与沈笔下的“边城”是有差距的,但究竟有几厘几分的差距我却不得而知。这个差距直接造成了我们想像的差距。茶峒也好,湘西也好,它们一定有它们的真实——在已逝的时间里发生过的真实。我想,沈在《边城》里写出的并不只是眼见的真实,还有想像的、理想的真实。这个真实,直接影响到后人对湘西的想像。
茶峒(局部)
2010年4月25日,我在沈去世二十二年后去了湘西。车过酉阳,我已闻到了湘西的气味。它的安静与遗世独立是湘西的,它的湿漉漉是湘西的,还有山水的幽深,还有村落小镇不为现代化所动的淡定,还有在火车上遇到的质朴的秀山女子。
从秀山到洪安,我有两种感觉:一种感觉是回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另一种感觉是穿行在川中丘陵。两种感觉叠加——眼见与记忆叠加,让我觉出似曾相识,又像是应验了一个旧梦。
茶峒依旧存留着我所指望的元素。拉拉渡是一个。过往的人不少,摆渡的依然是翠翠爷爷那样的一位老头儿。估计船也还是沈看见的船,有可以遮风躲雨的篷。不是江南一带的乌篷,也不是粽子叶编的竹叶篷,是用薄木板钉的木板篷。过渡的人下了船,船泊在凿刻有沈手书“边城”二字的山崖下的静水里,摆渡的老人上岸抽他的叶子烟去了,河面上飘着点点细雨,弥散着淡淡水雾,那样的景致,已经超出了时间。船泊的状态,或者说样子,是茶峒原本的淡然、淡定。
在清水河里摇船,我不曾滋生任何的抒情。下午的安静和寂寥像一丛丛水草,纠结着。我也不怎么专心去听七十岁的罗大爷讲茶峒的传说与过去,只顾停留在自个儿对四月下午的茶峒的感觉里。那种感觉是安静的、寂寥的、缓慢的,而又是潮湿的、阴郁和忧伤的。在茶峒,在我对四月的下午的茶峒的感觉中,安静、寂寥、缓慢、潮湿、阴郁乃至忧伤,都不是形容词而是名词,也都不是用于抒情,它们是一种从茶峒的历史与想像中剥脱下来的稀薄的物质,是时间的灰,是茶峒的余音余韵,也是沈渴慕的诗意。只是当年很厚,很浓,现今只剩余烬。
近百年了,清水河自然有了很多变化,水质、流量都远不及当年,流域植被更是。
茶峒的魅力不仅在它曾经有过的繁荣和繁荣留下的传说,包括在沈的杰作《边城》中留下的梦质,也在它特殊的地理位置。茶峒是“鸡鸣三省”之地,拉拉渡上面有一个“三不管岛”。“三不管”的得名,泄露了20世纪早期茶峒的民间史——也是湘、蜀、黔三省的民间史。
一个三省都不管的地带,其实是一个三省都想管但管不到也管不了的地带。这样的地带是乐土,还是地狱?摆渡的罗大爷告诉我,民国时候贵州的省界也在洪安河口。没有一个省管得了,干脆三个省都不管,于是便有了“三不管”。不属于哪一个省,从行政区划的意义上讲,便也不属于哪一个国家,而是绝对民间的一块地盘。这个地盘自然无法用于生产和居住,只能让它闲置、荒芜。它应该常年在水的中央,经常被水漫,尤其是到了汛期。它的荒芜是被水包围的繁盛,一些树,一些乱石,一些灌木,一些沙滩,一些野草。它唯一的实用——罗大爷讲——就是用于解决两个人或者两派人之间的是非争端。洪安的人,茶峒的人,贵州迓驾的人,有了纠纷和冲突,在自己的地盘上化解不了,就上到岛上去化解。化解就是动武,就是决斗,只是这里的决斗不用刀枪,只用脚腿和腚子(拳头),没有性命之忧。输了赢了,双方都认可,事情就此了断。历史上的“三不管岛”是一个法庭,不用法律、法官,用约定俗成的古风。
在茶峒(这里也包括洪安),肯定有女人叫什么翠的,但茶峒没有翠翠。翠翠只在沈的《边城》里。后来的人把翠翠落实到某个具体的茶峒人身上,是一种再创造,一种集体想像和期望,一种心机。沈只在茶峒呆过三天,但到了摇船的罗大爷嘴里变成了三个月,而且沈还在茶峒得了一场大病,靠了翠翠爷爷的草药和翠翠的照顾才没有死掉。这当然是民间话本。民间话本也有与《边城》一样的梦质。很多人到茶峒找翠翠,找翠翠爷爷,还找到了翠翠的坟和翠翠的后人。他们找到的是别的翠翠,李翠翠、陈翠翠或者罗翠翠,并不是沈《边城》里的翠翠。沈在自己的文字中早有交待,翠翠的原型不在茶峒,而在泸溪县城,叫作小翠,是沈的朋友赵开明一见钟情的一家绒线铺里的女子。关于作小翠,还有一段佳话。赵开明后来真把这个翠翠弄到了手。就算翠翠身上还有别的影子,也绝不包括哪一个茶峒女子。那么,我在茶峒看见的“翠翠岛”又是什么?罗大爷、蒋忠徕蒋大爷,以及每一个茶峒人心中的翠翠又是什么?如果说沈根据真实的翠翠创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翠翠,那么今天的茶峒人则是根据一个并不存在的翠翠创造了一种现实。这是艺术的更高版本,还是现实的荒诞?不是艺术模仿生活,倒是生活模仿艺术。这种模仿,或者说对现实的创造,已经以传说甚至考据的形式落实到了茶峒历史上某一个翠翠某一个船夫身上。怪不得连九十九岁的蒋忠徕蒋大爷也说翠翠真有其人,是个四川人。
蒋大爷的吊脚楼就在拉拉渡的码头上,是从民国时候保留下来的。走进木楼,我感觉如同走进了民国,走进了《边城》。蒋大爷本来是四川洪安人,在抓壮丁的时候逃脱,一磕跳进清水河凫过茶峒,从此做了茶峒人。
我在四月的小雨中看见的茶峒是安静、寂寞的。清水江是寂寞的,河面只偶尔看得见一两只小木船。拉拉渡有过往,有停歇。零星小雨飘落在空中、河面,安静与寂寞有了声音。擦下午湿漉漉的河岸人迹罕至,余下的空旷像是时间蜕下的皮,有薄薄的凄凉。翠翠岛不见一人,汉白玉身的翠翠安安静静,侧身眺望着他乡。我特别注意到从拉拉渡到书法园那一抹河岸,它是每年赛龙舟的地方,想必也是《边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垂柳依依,吊脚楼依旧。有三两栋吊脚楼还是民国时的,或许某一栋正是顺顺家的,它的三楼就是二佬傩送和翠翠出入的地方。两三条不长的老街大都关了门,黑灯瞎火的,我们在老街上摸着走,辨认着老房子和老房子墙壁上的标语,为我们来得正是时候而庆幸。茶峒虽改名边城,但它还是茶峒,保留着茶峒的老街和老房子,住着茶峒本地的人,说着茶峒话,散发着茶峒的气味。在清水河边,在拉拉渡,在蒋大爷的吊脚楼,在老街的夜色里,我多少还能闻到一点茶峒的味道,一点边城的味道。茶峒已经有了翠翠岛和边城百家书法园,我看见横跨在茶峒上方的湘渝高速公路的高架桥,它预示着边城的繁荣也预示着茶峒的消失。
悲哀是后一步的。我在四月的傍晚和清晨看见的茶峒依旧自然、鲜活。这自然是一种古朴与宁静,是一种悠然,而鲜活是穿透时间的原真,不是富裕,不是繁盛,是一种散漫的排斥现代化的“道”,它因为散漫而显示出永恒的一面。这鲜活还在清水河的流动,还在山的嶙峋,还在茶峒人的自足自乐。
我乐意接受茶峒夜晚的寂静与黑暗,这样的夜晚有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神圣气氛。清晨站在吊脚楼上看河岸线,看对岸,看白塔,看烟波,看形如金字塔的山丛……会感觉茶峒没有外面的世界,没有已逝和将来的时间,因为沈、因为《边城》而萌生的想像也不再丰饶,能感觉到的只是淡定。
下楼去河边走,在柳下遇见“翠翠”——一个蹲着的洗衣裳的背影。这有多么好,在茶峒的清晨,在清水河畔,不亚于在《边城》里。又只是一个背影,已足够完美,不用去猜想,不用换了角度去验证。
路上的湘西
从茶峒到花垣,到吉首,再到凤凰,我走的是一条小气的路线。就我对沈的情结,就我对湘西的迷恋,就我对湘西的水的感觉,我应该从茶峒到永靖,走酉水,走水路,下凤滩,过明溪渡,到沅陵(沈笔下的辰州),再顺沅水而下,走深溪口,走五强溪,走青浪滩,到桃源,再转身沅陵,逆沅水而上,走泸溪,走辰溪,到麻阳。这些都是沈的地方,也是顺顺家大佬天保经常办货的地方。沈在麻阳呆过多久,在辰溪、永靖呆过多久,又是来来往往沅陵、泸溪、桃源多少回!今天的永靖、辰溪和麻阳还有多少是沈记忆中的样子、文字中的样子?就沈的记忆与文字,就沈的那分不舍之情,这水路是他的水路,水路上的码头也便是他的码头。它们给了少年的沈梦想和一个可供观察的独特的世界,给了中年的沈思念与伤感。重要的是,它给了沈一种犹如湘西本身、湘西的水本身的感性的天赋。
七十二年前的四月,沈回到了沅陵。他从长沙去昆明,经过湘西。家中紫荆花开,铁脚海棠花开,老树吐新芽,橘树中的画眉鸟歌唱,等等,都被他遇见。这个家,不再是凤凰的老家,而是他大哥沈云麓在沅陵的家。我后来在凤凰沈的故居产生过错觉,以为1938年4月沈住的是凤凰的老屋,看的是老屋庭院的花开,听杜鹃的悲啼也是在书房的窗下。“我听到杜鹃叫了,第一次听它,似在隔河。声音悲得很。”这一次,沈还请了龙云飞和陈渠珍到他大哥的“云庐公馆”来开了四个小时3e856c8f405959cda2d82ea6ac98d658的“团结会商”(见金介甫《沈从文传》)。稍早几年的1934年1月那次返乡更具情愫。沈是新婚别。走水路,逆沅水而上,从常德到桃源到沅陵,再到泸溪,满目是情,深冬的情。灰灰的寂然的冬景,虽不如春夏温热兴盛,但烘托出的温软却是春夏也不能比的。沈受不了情的熬烤,在船上给新妇写起情书,这便是后来的《湘行散记》。
从花垣到吉首的路上,我又一次闻到上世纪80年代的气味,窗里窗外也是80年代的印象。在我看来,这样的气味和印象正是湘西的某种真实。我视觉和嗅觉捕捉到的湘西,的确很像涪江流域的80年代,甚至还可以上溯。当然不是地貌和建筑上的,是一种气氛,一种人散发到空气中的味道。
湘川公路保留着民国时候的宽度、坡度和弯道,它吻合了我在某个夜晚梦见的湘西,以及我在读沈时想像的湘西。主要是地理的,印证的也是山水。从矮寨到吉首,我看见的不再是茶峒和花垣那样的深丘地貌,而是峭壁、峡谷和深溪的山地风光。从矮寨公路下到峒河,我便到了另一种地貌的湘西。峒河幽而秀,四月的翠绿随河水一起波动。河不大,但水满满的、绿绿的,不时看见有人背了竹篓涉水在捕鱼虾,且多为妇人。矮寨一段的峒河河谷格外幽静,往里是著名的德夯峡谷,过往的汽车也干涉不到它的幽静。这幽静在山的静默,在水的缓流,也在翠绿染过的天光。过去我对桃花源只有想像,而今有了亲身感觉。
三个湘西。一个是爱沈的文人心中的湘西,一个是沈文字中的湘西,再一个就是历史与现实的湘西——真实的湘西。
文人心中的湘西是诗意的,是文人自身寄托精神的地方,大都借了沈的描述。文人的寄托也包括了沈及沈的文学。沈文字中的湘西金介甫有精到的解读与描述,有前期田园牧歌式的——想像的王国,有后期凭吊与揭露式的——现实的写真。沈文字中的湘西也是一个寓言,一个民族、国家沦丧的寓言。就像沅水一样,湘西的文明也是一条从古流淌至今的河流,只是在流淌中无法拒绝接纳别的支流注入。支流注入的自然不都是干净水,也有浑水,更有暴雨过后携带了泥沙、树木、死尸的坏水。在这条历史长河里,湘西都有自身的净化功能,可以澄清泥沙,分离出败血的病毒与细菌。对功利堕落的儒家文化的拒绝,便是依靠了这股最质朴最清澈的力量。
从吉首到凤凰,我想的最多的是脚下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血腥。比如沈笔下旧军队的杀人。它是一股浊流,却有着酉水或沅水的优雅,在好多场合都像是一种表演,且不乏看客。沈小时候在凤凰城北门外看见的杀人是一桩,沈参军后目睹的早期清乡又是一桩。榆树湾(怀化)的逢场天,市镇上的生意再怎么热闹,都不如看军队杀人有吸引力。“今天又送来七个。大家似乎都很喜欢,因为这些土匪由团上捉来,让我们分别杀戮或惩罚……”(见沈从文《我的教育》)沈的队伍一到榆树湾,各地的团总便送来了四十三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二十七个第二天就被拉到市外砍了头,另有五个在第二个逢场天被杀了(见金介甫《沈从文传》)。“地方人民是非常蛮悍,1914年前后有个姓黄的辰沅道尹在那里杀了约两千人。1916年黔军司令王晓珊在那里杀了三千人左右。现在轮到我们军队做这种事,前后不过杀了两千人罢了。”(见沈从文《从文自传》)沈在怀化镇呆了一年零四个月,为七百多桩死刑案做过笔录。犯人在被处死的前一两天,都得过堂拷打,用木棒敲犯人脚上的踝关节,直到把骨髓敲出来。再用香火熏鼻子,烧胸脯,用铁棍把脚板骨扳断。为了显摆政绩,杀人都安排“逢场天”。军队有意把犯人关起来,分期分批杀,像是安排节目。所谓土匪,多为苗人,扛枪为匪,扛锄为民。1935年后,参匪人数剧增,民匪更是难分。被杀的人当中自然有被误抓的。沈很少去看杀头,他问过一个卖糖的人,知道了这一点。像大多数国人一样,湘西人也乐意做看客,把看杀人当作娱乐。刽子手也把杀人当成娱乐。“爱刺激。除了杀头,没有可以使这些很强壮的一群人兴奋的事了。”(沈从文《我的教育》)杀人时,士兵争先围在犯人周围,看刽子手用刀在汉子的颈项上一砍,“嚓”一声,再把头割一下。刽子手根据所杀数量的多少可以得到一笔钱,还可以美美实实吃一顿。看客的快乐不只在人头落地、鲜血喷涌,也在回去后跟寨里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也在边说边做的比划(金介甫《沈从文传》)。真像是看一场傩戏,一场傩皮影。士兵见了人头,争着用手去提,以把人头扔到别人的身边去吓人为乐事。沈用脚踢过一颗人头,用力过猛或者没踢准部位,把脚尖踢疼了。
湘西的美也是血染的。只是湘西太深广了,血渗进了土壤和岩缝,渗进了灌木和草根,也有一些溶到了水里或者被水冲刷。无论有多少死,多少镇压和杀戮,哪怕是血流成河,也染不红历史的书页。历史不承受什么,历史只承受尘埃,死亡和鲜血总是由这些弱势的不幸的个体来承受。
凤凰(局部)
2010年4月26日下午4点。凤凰还是明信片里的凤凰,还是影像中的凤凰。明信片和影像遮蔽了很多东西,只突出它靓丽的一面。那是一种死美。要活美,就不得不打开它被遮蔽的东西,比如沱江水发酵过后的臭气;比如沱江沿岸糜烂的商业气氛;比如游人浅薄的毫无自我的行游;比如天后宫里伪善的骗术。把今天的凤凰比作一个美人,这个美人便是靠了衣装、粉黛与保健塑立起来的。这位美人皮肉松弛,丧失了灵魂,而且开始藏污纳垢。
看看老街,望一望天,低头寻思。时间无情,它把沈的黄金时代带走了,包括清静。沈时代也有很多不清静,但沱江的水是清静的,河岸线是清静的,鸟鸣和空气是清静的,很多人的内心是清静的。而今,这些清静没了,我只是在沈和熊希龄旧居的梁柱上看见了几抹阳尘,在古城门的墙缝看见了一些石灰浆。
沈的旧居本身是一个清静处。我独自坐在沈儿时的书房里。书房很小,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皮制的书篓,就是沈的书包了。看着它被时间消损的怪怪的样子,我的脑海里便浮现出少年沈提着它逃学的情景。后来沈嫌它碍事,每次便把它藏在土地庙里。
天放晴,昏昏太阳从木格窗照进沈的卧室,光线迷乱。听不到儿时沈的鼻息,也无从去想他的睡姿。因为陈放了从北京运回的几样物件,沈儿时的那段时光便被彻底占去,我能看见的,能感觉到和想像到的,只有沈中年过后的时光。靠窗的那张镶了大理石面子的书桌是沈早年从北京旧货市场买回的明代桌案,沈有好多作品都是在这张书桌上写出来的。我伏在书桌上,抚摸桌面,还能闻到北京的气味,更多的是沈的气味。大理石面上有一些损点和划痕,在我看来,它们如沈的文字同样是不朽的遗迹。靠墙是一排简易的书架,也是沈早年在北京旧货市场买的。是现今的我偏爱而不易得到的那类东西。这排书架放过什么书、搬去过哪些地方,只有沈清楚。好多年,在一段特殊历史的缝隙,在某个特殊的清晨或者午后,沈站在书架旁取下一本书又放上去,品尝着生命的悲苦,直到嘴里隐隐地分泌出甜。卧室一角的留声机一副沉默的样子,上面的点点尘埃让沉默多了质感。我估计它曾经有过一些清唱,有过一些伴音,而今它或许还萦绕着沈的某一段文字。音乐也是沈的粮食,饿了、疲倦了,听一曲,又会振奋。“过一会儿也许我还可听听音乐,想它能恢复我一点力量,一点生气。”(见《沈从文家书》1938年4月12日)
沈父母卧室的一角,放着一把破旧的藤椅,是沈1952年买的。1972年从干校返京后,沈一直拿它会客、阅读和休息。现在它陈旧破烂了,扑了灰尘,两侧扶手补编了一些塑料绳上去。我察看它,给它拍照,感觉到它是沈的一长段时光。在这一长段时光里,他们好多时间都是一体的,上面有沈的鼻息、沈的体温、沈的灵感和叹息。
有幸在这里看见沈一家子,过去只是在书页里见到。特怜惜沈的三弟沈岳荃,他是一个堂堂的军人,1937年在嘉善兴登堡防线负伤,进了国防部。做了军人,也有一颗像他二哥那样清澈的心,结果却很悲剧。还有九妹,她的爱情和婚姻,她的寄居和幽闭,都是我喜欢去探寻的。看照片,读沈四姊妹的眼眸,都蒙着忧郁、忧伤。大哥云麓有怀疑与恐惧。二哥从文相对明净、清澈,自然要看得清、看得远一些。九妹迷蒙,但有一点好奇,有一点兴奋。三弟岳荃最为忧郁,有种不祥之感。这张相片拍于1929年的上海,除了母亲都非常年轻。
这是阳光淡然、游人如织的2010年4月26日下午。沈家迁走过后,这院房子又住过好几家人。作为故居,它只是一个壳,已闻不到多少气味。要是在一个无人的雨季走进来,院落空空,青苔和水葵生满阶沿,我会有更多的念想。在潮湿得甚至有些荒芜的寂静里,我或许能看见时光的回流,在院子一角的空气里遇见沈家兄妹,还有他们的母亲,和几个从苗乡来的亲戚。然而没有,我的联想都是来自沈用过的物件,而不是通灵。
凤凰在我只是沈。凤凰在我就是沈往年的一家,就是北门和文昌阁。来到北门,穿过北门走到北门外的沱江边,我想的最多的就是发生在这里的杀戮。眼前的北门外是一个伊甸园,一个游乐场。美女俊男,摆着各式各样pose。倘若让画面定格在某一秒,做成油画,就是一幅天堂里的图景。然而我是看透了这虚弱的天堂的图景,看见了沈当年目睹的杀戮。走到当年杀人的地方,看看红色的岩板石,看看有些发臭的沱江水,继而转身回望北门上的城楼和从城楼延伸过来的城墙,恍惚里幼年的沈正爬在城墙上看杀头。沱江的水也真是奇妙,随风钻进鼻孔的是微微的臭,看见的却还是夕照下波光粼粼的美。
很多年,读沈自传性的文字,都会自然而然去想像凤凰古城。慢慢的,我便有了一个想像的凤凰。它只有一条河街,几条小巷。石板或青石条面铺成的街,一摞摞石墙。沈家院子很宽,很空落,有断墙和柿树。文昌阁离沈家一点不远,在河街依山的一面,是个三进院,里面有古柏和樟树,房子里积尘很厚,几十年没人打扫,堆放着一些明清时的物件。
而今到了凤凰,才发现并不是想像中的样子,它密集、狭窄、喧嚣,虽为古镇,却毫无我想像中的“空”与“慢”,呈现的全是“满”和“快”。沱江北岸的河街也不是我想像的早先的河街,而是后来打造的商业街。南岸的吊脚楼也过于密集,过于商业化,失去了简明粗放的风格。
清晨走北岸去听涛山看沈,只想一个人与沈安静地呆一会儿。虹桥下有妇女洗衣裳,江中有人站在小船上割水草。江面上弥漫着带状的水雾,看得小船和小船上的人迷迷蒙蒙。古塔静穆,倒影凄清。杜田村中有人走动,身上照了早上的阳光,依然显得安安静静。听涛山有种特别的气场叫人安静。因为是清晨,听涛山显得格外静谧,山泉流溢,空气中有一种幽凉。同行的朋友留在山下的听涛山书院,沈的墓园里便仅我一人。太阳出来了,朝晖透过林子落在墓石和野花野草上。我扶着墓石,闭目与沈会见,听他美言善言。一百年太短,他的一百年已经结束,我的一百年也近过半。
最后的湘西
再去湘西,我会走水路,走沅水,由麻阳、辰溪、泸溪顺流而下,再由常德、桃源、沅陵逆流而上。我想获得一个水路的湘西印象,获得对桃源、沅陵、泸溪、辰溪、麻阳的印象,包括沅水上的码头、滩头。我想闻闻鸭窠围夜晚的气味,箱子岩的气味,鸡笼滩和青浪滩的气味。泸溪县城改变了多少?是否还能找到一点作小翠开的那间绒线铺的影子?
沈的湘西是失落了,不是从现在,是从1934年沈第一次回乡。沈亲眼目睹了。1938年沈第二次回乡,湘西已面目全非。接着,是40年代,是50年代……不过,湘西也有幸,它失落的东西,在沈的书保留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