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伪画匠

2011-12-29张辛欣

上海文学 2011年1期

  你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
  二十年前吧。在此之前的二十年的汹涌的情感日子全是一个人过的。情,在同一种等待中。等的是字。等两地书信,等中国南北距离的来信,等公海远洋水手的来信。然后,绕过半幅天空,遇上了斯蒂夫,开始了非字的等待,等斯蒂夫下班回来。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总是打个电话,“我这就回家。”这种庸常的等待,对于我,是新奇的,是具体的,是很难忍受的。对付空洞的时间我毫无耐性,每一分钟空等,会发散这许多无用的乱想,重复的繁杂。坐立不安,也勾画这种境地?于是,我画画。
  准确地说,不是画,是临摹,贬义词是伪造。我临摹古典名作。一字一字抄袭名著,恐怕学不到文字技艺,而临摹名画,能学画。一笔笔描着,我以为能体会那一位隔着久远时光大师下那一笔时候的感受,抄袭小道直奔本质。最实在的是,当一笔一笔套入古人,你忘却了身边的时光流逝。
  每当斯蒂夫开车上路回家,我便起笔临摹,用脚顶住摇晃的画架,就这么临时地顶着,二十年下来,临了老勃鲁盖尔的《乡间的婚礼》,特纳的《威尼斯水乡》,临了抽象派先驱康定斯基的,点彩派西涅克的,维米尔存世三十六幅作品我临了四幅,包括《戴珍珠耳环的女孩》。我不临凡·高,天下各地旅馆饭店墙上和人嘴边,挂的太多了。每幅名作我只临一幅,第一次是探险闯荡,第二次就太折磨了。我的独一伪造,送朋友,挂家中,有时卖掉。
  “真好!”洋鬼子朋友赞叹时恐怕不是没有看法的,站在伪造名作旁边的我,活活是山寨盗版国度的直观说明,不过,人说出口的委婉词总是,“啊,你应该创作!那你一定不得了!”
  “不,不,”我总是回答,“Photoshop软件涂鸦时代并非人人都是真画家的,至少我知道,我绝对不是,真正的画家需要天赋。”古典中国地——谦虚地说,是打心眼里说的。
  
  回答时总想到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1573—1610)。
  “身裹斗篷,头枕剑睡,随时准备打架,随时准备逃亡。”有一部他的传记这样开笔。
  天下有几位画家具备卡拉瓦乔这般生命肖像?
  绘画史上,卡拉瓦乔被认为是古典绘画和现代绘画之间的一个转程。他的戏剧性暗场用光,他的精美静物,他的病态幽默,他的超级恶搞——哪个画家敢这么放纵,接了宗教画订单,用妓女当模特画圣母,画大卫王手提割下的魔头,象征邪恶的魔头是卡拉瓦乔自己的脑袋。跟眼看到手的工钱开玩笑,也是拿自己体力不当回事,巨大画幅全白干啦。
  在罗马的时候,有一天,走进一座正在修理的教堂,透过脚手架,不经意地,看画上角落跪倒的信徒,脏拉吧唧的光脚丫,突然,一股暖流在我体内升起,直觉,这是卡拉瓦乔的手笔!他酷爱脏乱差底层细节,我钻着脚手架找说明小牌子,果然是他。
  那一刻,我相信灵魂存在,他的灵魂在我头顶上飘浮,就好像宗教画上方的小天使,不,我更相信古老的原子论,相信激情灵魂在离开躯体的时候,崩裂成无数碎片,漂浮着,进入后人DNA。比如我的。我之他的碎片,与他的画作感应。
  他比我浑然无耻。他的全名是:米开朗琪罗·达芬奇·卡拉瓦乔,三段式最后一式,来自他出身小村的名字,前面两个,直接抄袭大师。问题是他太不安生了。打架,街头放血,逃亡,不断逃亡,明明有作画好前程,有新机会,就这么一再自断,彻底自断。而我,我放弃中心,自我流落,就为彻换内心画面的清新感,二十年了,又算什么呢?有时,沉入白日梦的我看到敌人逼上来,我跟卡拉瓦乔,背靠背,抵抗,拚杀,啊嘿,痛快!
  
  在罗马窄巷中,跟斯蒂夫一起走,我打定主意。遍地教堂,遍地画,我要在这里单为斯蒂夫临一幅什么。斯蒂夫拿着导游图找卡拉瓦乔,斯蒂夫对卡拉瓦乔超有兴趣,因为做刑事案,于是跟隔世杀人犯卡拉瓦乔感觉亲近?
  我们走进了“法国教堂”,这里有卡拉瓦乔的三幅作品,都是圣马修的事迹:被耶稣感召时刻,书写福音,殉教。三幅作品像没有文字的连环画,在同一座神龛室三面墙上。
  正中一幅是在写福音的马修和小天使。这画后面有故事,说头一稿卡拉瓦乔把天使画成少女模样,颇带勾引圣徒的风姿,掏钱的法国王储通不过,第一稿后来流浪到德国,在二战轰炸中毁掉了。
  我凝视着“通过审查”的定稿,斯蒂夫定神在马修成为使徒被感召时刻的画上。哦?斯蒂夫喜欢召唤?律师斯蒂夫的职业生涯里,得花言巧语,得撒谎,他觉得自己要为此下地狱的,收税官马修,成天跟铜臭打交道,能成为圣徒,这给斯蒂夫救赎信心?这幅画让我感觉亲近的是,绸缎服饰、绒帽边羽毛、铁剑柄、木凳、皮钱袋、墨水瓶、纸账本、几枚小钱币的铜质感,就彷佛儿时画美女,我在意的是珠子、泡泡袖、飘飘裙。好,就给斯蒂夫临摹这幅吧。
  这幅画在神龛室的左侧墙面,整个神龛室被栅栏挡着,在阴冷大教堂最深处的这座神龛室,自然光线完全照不到。墙角有个投币箱,投入50分欧元,神龛室内的人造光亮起来,照耀画面,一分钟之后,灯熄灭,画隐入暗中。我把手袋里的小钱掏了一把给斯蒂夫,他投入一个钱币,再投入一个。
  在左面整座墙上,卡拉瓦乔横拉人物,墙相当高,假如人物上下铺满,会显得画面窄了,于是他将上面大幅空间处理为封闭的墙,只有一扇封闭的窗,人物横列构图,次第传递着,指向着,被召唤的主角。卡拉瓦乔经典的幽闭地方奇效光,借墙壁和封闭的窗,戏剧性地展现出来。
  我看全局,也看细部,歪着脖子,在一次次亮起的人造光下,分解着,一次次观察各个局部。伪造名作的我,总是这样窥视原作,在世界各地名作前细看,盗版我追求细节还原。游客们沾我的“光”。游客来了,游客去了,我不断翻兜,掏小钱,直到浑身上下全空了。
  离开前,我在教堂门边买了一张“召唤马修”的明信片。隔代意大利画匠们啊,互相默默观察,从一个城市流动到一个城市。盗版我凭脑子携带歪着脖子侧着身看到的,我回到美国,回到我的地下室,我的作坊,照着明信片临摹。
  原画的长和宽都超过三米,我的伪造来源明信片,只有巴掌大。一般来说,临摹名作的时候,我讲究按原作尺寸临摹,因为尺寸在我看来包含着画家的考虑,尺寸也是看原作笔触和想法的依据。站在原作前我就想好了,我这幅临摹放斯蒂夫小书房里,书房一面墙正好长宽各过三米,如果临摹原作大小,顶天立地,后退无路,观看时候会人掉在画里了。于是,不寻常地,在我的伪造生涯中,我把这幅画缩小到原作的三分之一。然而,粗糙印刷的明信片,细节只剩一点粗感觉,越是细看,越是走样,藏在脑子里的印象越来越成为洞穴里微弱模糊的影子。
  第一次,我不得不放弃临一张画。我沮丧地跟一位朋友在电话上说到。不想,那位住华盛顿的朋友口气超惊喜,“哦,我曾经买下一本书,完全浪费了,原来天下最合适的读者是你!送你吧!”
  书邮递来,是卡拉瓦乔的画集,尺寸很大不说,有的画不仅利用书页对开,还在上面再次打开,于是,一幅画给出四倍的空间。而这幅《感召马修》的画,除了四倍书页的画面,还单开两个四页,给画的一些局部再次放大。
  
  我的缩小伪造上了我的墙。这也是庸才我临摹名作的原因:不用打开沉甸甸画册,不动地周游艺术世界,在没有前方的孤海之中凝视我的天空,凝视一个个曾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