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可画 或可想
2011-12-29张辛欣
上海文学 2011年7期
人带iPad带数码相机旅行,我带素描本,几支铅笔,一块橡皮。
机场等候的旅客,都是模特,坐在椅子里,姿势长久不动。出门的特别盛装和特别随意,睡觉,吃东西,和手机说,各种的细节。飞机延误了,人蹲下等,人躺倒睡,提供着戏剧性的动作。漫长国际飞行中排队上厕所的人是自愿的站姿模特。随手画着,有的时候我会引起模特的怀疑,人望着我,我就望着人,继续保持我的姿势。我看,我画,我继续看,把人看糊涂了,不好意思审视了,假装转移目光了,放弃对我的琢磨了。
为什么没有多少真正画家把人间旅者当最经济实惠的模特?还是,我看的画太少,不大知道人家这类画法?也许,站久了,坐多了,运动着的人类荒谬本质就显露了,自我重复的凸显让天下画者罢手了?
不走的时候,蜷缩在沙发里看电视屏幕的时候,我对着屏幕画。我发现剧中人说话时候特写的脸,导演选择的脸,摄影强调的脸,是多么好的肖像底本啊。黑暗中,抄一块板,夹上一大叠纸,不看纸,只看说台词的脸,镜头在角色对话之间正打反打,我轮流地画,这张脸几笔,那张脸几笔,再回到这张脸。手移动着,光线太暗,画成什么样自己看不清,一张纸叠好多脸,感觉画满了,扔掉,开画新纸。哦,那道唇线,下巴褶子,被光勾出的侧面,抢着流影,和谁抢什么呢,还有谁这么画吗?如此盲画的我,借着屏幕暗光,幻觉中自己看自己,这一定不是勤奋者的肖像,而是无以忍受乏味的表现,呆呆地盯着屏幕的形象通常就是表达乏味,而这样画着,也是需要兴奋度的。
又一次感觉到感觉在从内部消退,感觉自己离自己有着距离,模糊地,想要追自己,想要追对眼前各种物景的感知,而我,萎在原处,模糊地观望着,对象各自残缺、褪色,这也可能是画吗?画一画试一试……
自我意识的衰退,是不是慢性死亡在悄近?意识深处,涣散地飘荡着暗问,好像看到肢体残缺的剥落腐蚀的壁画景象。十八般地狱中,在我看来,这是最糟的一幅,一生行走,不断练4a6465cec59b772fe81bd457cbddeaf9习着的自我意识,在忘川的浑水中和腐肉一同消解着,一再地练习,一再地消解,这也是一幅可怖的画吗?
还有任何能够刺激我之生命的画面?我搜索,我想起来,心底是有一幅画面的,是阿基米德的最后时刻。那位遥远的人,是人还是神呢?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传说死在士兵的剑下。城被罗马大军攻破了,士兵来找他,叫他去见新统治者,他说,我没工夫,我要算完这个圆。不耐烦的士兵一剑捅死阿基米德。
我只能以我的极低位教育水准体会那位远古大圣贤。在我考中学的那一年“文革”到了,我学到他的“圆”吗?倒是很快用上了他发明的“杠杆原理”,我下乡当“知青”去了,但是,当我抬头看着远比京城灿烂的北大荒星空的时候,当看到和古人同一个星空的时候,我没有继承他之任何发现,我没有看到他的星空图像,不过,什么时候,我的心镜会发生叠像,我看见,罗马大军,熊熊火把,血和光映红古老的街和石壁,我看到大堆的暴力,我体会着那个人,醉迷在计算的美之操练的真理之中——在大真相路上,就要到达的时刻,就要到了,他全不在意火光,刀剑,喃喃自语着心之沉迷,“让我算好这个圆……”
观者你也许争辩说,在那个传说里,在场的只有一个士兵,一个愚昧者杀死一位圣贤的画面更有人类的讽刺意味。但是,我怎么以为,也可以是甚至必须是要那么多的力做画面表现。
也许因为我的少年经历,成年的一再观感,我被大众暴力深深地震撼。好多年前(1980年代末我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做访问学者的时候)我给德国《明镜》杂志写一篇文章,讲了中国明朝大将袁崇焕凌迟后被民众分吃的故事,故事是我小时候从说书人那儿听来的。也许,我是第一个把中国吃英雄的传奇带上国际的作者,当时吓倒了那位翻译家。大众施暴,愚昧被号召起来的巨力,我画着,我是被分尸的英雄对面的那个说书女?
那个两千年前传说中杀死圣贤的西方士兵也是我吗?那个生吃英雄的东方盲从也是我吗?
我有一对黑眼珠。
会看见自己的这个形象,也来自小时候听故事。传说被拐走的小孩的眼睛被洋鬼子挖下来,熬成了胶片,我想,这个说法和老年代东方人对能复制自我的照片的神奇恐惧感有关。那个小孩眼睛被挖的画面是可以画的吧。可以画得挺科幻的,在这幅场景中,好多的机械装置,固定住一个个走失孩子头,摘眼睛的机器手,伸向被牢牢固定住的孩子眼,亮闪闪的细钩刀锐利地剜下眼睛,放在一口大锅里,锅底包围着升腾的火苗。黑眼珠的角膜被熬得脱离了,角膜彷佛是一只只没了舵手的小船,眼珠各自独漂,漂着互相碰撞,在同一口大锅里释放出自己看的景象,映照着火光,叠化着互相的景象。好可惜,这地方除了黑与白,无其他颜色,科幻感的冷调也需要冷色,比如一点莹绿。
我看见,我的黑眼珠掉下来了,在灰色的大砖上满地滚动。树叶形状的黑眼珠,柔和的眼珠,在风中刮着,被粗糙的砖擦伤着,一道道血丝裂痕。你感到你的角膜被擦伤的痛吗?文字的幻觉力很多时候无须线条与颜色的帮助,要的是读者想像力的加入。
我看见,我的黑眼珠从地面飞上天空,俯视着21世纪的天下,我呼啸着,我冲下来,占领整个世界,就好像在上升的国际经济态势,而这是可以表达的画面吧,彩色更好吧,当然,黑白也可以,黑翻白,白翻黑,彷佛底片的效果,而这也是我行走着我观看着的实在感受。我,好像一个活鬼,在黑眼珠的忘川河里反转地漂流。
我看见,小小的我在我的大黑眼珠里穿行,我的黑眼珠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的泥,像沥青一样黏稠,我跋涉,我挣扎,我淹没,逃来逃去,我落入着。
我被这幅画的可能性吸引,我试了又试,我画不出来,也许,是这块杂志的画板,是两个颜色和空间限制了我,也许,我需要一块巨大的画板,壁画尺寸的,宽银幕幅度的,CG(电影术语,电脑做的动画)工具的。
不过,在这里,我毕竟有一支“笔”——键盘,速写本——电脑屏幕,够了,让意识从这里继续练习着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