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野鹿
2011-12-29柏原
上海文学 2011年7期
国家公园,或国家森林公园,野生动物乃是公园的重要构成,消失了野生动物的森林,只能说是长了一大片树。对国家公园的“公”字,如今应该有更宽阔的理解,涵义不仅是人的自由游览,还包括动物的自在生活。
先说一个黄石国家公园的故事。美国境内的大灰狼,上世纪50年代就全部被打死了,当然包括黄石国家公园里的。把狼打完的道理呢?美国拥有辽阔的草原,灰狼这种集体捕食的肉食性动物,对放牧的畜群危害极大,这道理中国人很懂。在黄石公园内部,则是为了保护那些残存的野牛、野鹿、野羊。拥有多管猎枪、诱饵炸弹的现代人,轻而易举把狼干完了。过了三四十年,人们忧虑地看到,被保护的草食性动物的种群质量明显下降,应该自然淘汰的老、弱、残的个体,依然在繁殖后代。还有一说,食草动物无忧无虑地大量地繁殖,对公园内的植被造成了浩劫,吃完公园里面的草,就要窜到外面去,毁坏农场主培育的草场。公园管理者无力解决这一难题,最终,于90年代初,从加拿大引进二十五对大灰狼。
这可不是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游园五六天,灰太狼没见一只,野鹿却是遇见很多回,并且有几十只几十只的大群体。
到黄石头一天,车子穿过公园西南部,突然发现路边停了长长一溜车,人们站在路边紧张地窥探什么。于是赶热闹跑过去,一看,原是路基下面的草滩上,有几只野鹿正在悠闲地吃草。我很兴奋,野鹿在众目睽睽下,居然有如此恬静的神态!不知这野鹿是哪一种?看体型跟梅花鹿相仿,头上没长鹿角,毛是纯净的黄褐色,头部长得像新疆戈壁滩的野驴,我以为是北美草原的野驴——简直是“指鹿为驴”了。后来遇见一些大的群落,才明白其中的雄鹿头上才生有大角。
黄石国家公园管理处、公园历史博物馆、北区旅游服务中心等都集中在一个大的交通枢纽点。世界各国流水般的游客,每天到这儿餐饮、参观、咨询,实际就是一座小小城市。马路纵横,两边停满游客的车辆,熙熙攘攘的游人在走动,街中间是绿油油的人工草坪。我们要去北门小镇(Gardiner),车子穿过各种肤色的人流,瞥见街心草坪上有许多牲畜吃草。一晃间,发觉它们不是我熟识的骡马牛羊,而是一种形体大似毛驴的野鹿!于是紧急叫停,蹿出车门,欣赏那一幅梦幻般的景观。街心几片绿油油的草坪上,几十只野鹿旁若无人的样子,有的专心啃草秧,有的慵懒地卧在阳光下,还有的在给它的小崽子喂奶,这不是农家露天羊圈的景象吗?街边游人非常激动,不由自主地向草坪靠拢,照相机咔嚓声响成一片。很快,公园警察巡车赶到了,招呼游客尽量后退,并架设起了隔离线,制止车辆从这里驶过,不要骚扰野兽。
这是我游览中最激动的一刻。动物走进人的城市了,在纷纭的人海车流中,找回属于自己的那片绿地。你这块草长这么好,我为什么不来吃一吃?茸茸青草只是用于赏心悦目的吗?黄石公园的野鹿、野牛、野羊种种,已经见惯了“钢铁巨兽”的汽车,无数“钢铁巨兽”,整日价穿梭奔走,你们有点正经事干没有?见我,当然是全部靠边停下!
问一问懂英文的人,说景点铭牌上写的名字叫骡鹿。怎么取这么个称呼?骡子是不下崽的呀。人的文化,对大自然总是显得贫薄,给野生鹿取了非驴非马的名字,什么马鹿、驼鹿、羊鹿,我还听过驴鹿,今天在这儿见的是骡鹿。当年,赵高在胡亥面前玩的把戏——指鹿为马,原来有点根由啊。
历史学家说,西半球的新人类,是两三万年前从东半球跑过去的东亚人种的一支。大冰河期亚洲大陆和北美大陆之间出现了陆桥,抑或是冰桥。人类有此千难万险的举动,也许是为追逐数量庞大的食草动物,但是美洲新人并不把野生动物赶尽杀绝,他们持一种“天牧”观念,至今唯存于黄石的美洲野牛,就是“天牧”的重要畜种。
美洲野牛,曾漫游在整个北美大陆,公元16世纪中期,一位名叫科罗纳多的殖民者,踏上美洲土地并深入到北美大草原时,野牛种群庞大无比,他认为“不可能对它们进行清点”。即使在距今一百五十年前,来自美国东部的西进者,仍然能欣赏到野牛迁徙的壮观景象。他们描述道:“当野牛迁徙时,大地宛如铺上一块黑色地毯,三天三夜绵延不绝。”估计当时野牛数量有上千万头。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一百年,19世纪末期的美国境内,仅蒙大拿州的国家保护区还看得见野牛。至今,只有黄石国家公园一处尚有少量野牛存在。别说“天牧”了,“人牧”能做到否?
在国家公园博物馆,看了一段野牛录像。为告诫游人不要接近野生动物,播出野牛发脾气的惊险镜头,有游人靠近野牛,想跟它合个影,被野牛一头顶飞了。我游览中多次遇见野牛,有时真是近在咫尺,伸手就可触摸。感觉野牛的性情相当温和,对汽车比对人显得宽容。它们有时顺着公路边乖乖行走,和并行的车子仅一步距离,没看出任何敌对神色,而且等车流出现大的空当时,它们才会慢慢横穿公路,从这片林地过度到那片林地。这让人平生尊敬之心,野牛实在是一种可爱的动物。
第一次见到野牛,是在去麦迪逊地热盆地途中,车子飞驰中恍然发现,约两公里远的大草甸里,冒着缕缕白汽的热泉边,几头黑色野牛在嬉戏。遗憾的是,摄入我照相机镜头的只是几个小黑点。百十来步的近距离观察,则是从西大拇指景区返回途中,在黄石河(Yellowstone River)的山地草场,车子盘桓行进中,倏忽看见一头野牛,用力爬上稀疏草坡,身后溅起一道滚滚尘埃。又看见一头,静静地卧在草丛里,一副离群索居的样子。我们高兴极了,停车,慢慢靠近卧着的野牛,离它约七八十米,就不敢再近了,听说野牛狂奔的速度是人飞跑速度的三倍。孰料,这是一个开端,车子沿黄石河继续西行,终于迎来成群成群的野牛!十几头的小群,在路坎下洼甸里自成一家,几十头的大群,在河岸边草滩里悠游而处,乃至山坡上的野牛星星点点,散散漫漫,多得数也数不清了!我们或停车观看,或徐徐浏览,今天实在是大饱眼福!
美洲野牛,不是人们想的那样暴躁。成年野牛长得高大威猛,肩高最高达两米,前肢明显比后肢健壮,肩峰高高突起,肩胛脖颈披着长而厚的棕黑毛絮,有如雄狮样式。大概因它那梗着宽颈瞪着环眼的形象,人们认为它脾气特坏。野牛很少表现激烈行为,移动时少有奔突,即便穿过车如流水的公路,仍然是一副步伐沉稳的样子,据说交配期的公牛才会大发雷霆。我看的几个“激烈”行为是,牛和牛在抵头玩耍,牛犊追着母牛要吃奶,有的躺沙窝里打滚蹭痒痒……仅仅近距离观看几次,这种动物的天性已使我满怀好感,无怪乎中外文化对牛都不乏赞美。
现在,到黄石玩的中国人多起来了,依我在各著名景点的匆匆一瞥,四分之一游客像是中国人。网上写黄石的也多起来了,摄像机拍的图片连篇累牍往上发,但是图和文有很多的过于矫情,要么使劲渲染自己见了哪些奇景,要么感慨自己多么遗憾。要问我的遗憾,我的最大遗憾就是没见到印第安人,以及他们特别崇仰的狼。
狼不稀罕,小时在乡间就见过,但是放在黄石公园这里,野狼的意义非同寻常。美国有个狼基金会,基金会主席阿斯金曾说:“黄石公园若没有重要的肉食动物,就像一个钟表没有发条一样。”在动物学家眼里,狼的智商很高,且富有人情味,在整个草原和森林生态系统中不可缺少。而在印第安人眼里,狼就是大地的灵魂,在印第安艺术作品里,狼是印第安文化的一个神秘表征。印第安人和狼相处太久了,对狼的理解比我们深刻得多,狼是一种极聪明的、高度社会化的野兽。
在黄石公园里,偶尔踏上印第安人地盘,如印第安小溪、印第安池塘,可惜印第安人早就不见了,只留下一个个地名。黄石公园的现有地盘,原是印第安人一块天赐福地,现在公园的西南部,距离一百多英里的地方,划出一块“印第安人居留地”,其实那也是印第安人固有领地。去黄石的高速公路要穿越印第安人的“合法居留地”,我这个读点历史的游客,坐在车里感慨不已。很遗憾,一路没看到印第安人的面貌。
老子有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这句话,后人有几种解释,我赞成一个理解:“天地不仁”说的是天地无偏爱。老子时代,人不再用真的狗做祭祀牺牲品,而是用草扎的狗替代,即刍狗。老子意思是:天地看待万物,就和那个用罢了扔掉的草狗一样,天地并不会对人特别好,而对其他万物都比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