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法则
2011-12-29张笑天
上海文学 2011年7期
我这次回故乡来,空前低调,我老婆戏谑地称之为“微服私访”,其实并不恰当,我是去“捞人”,捞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能不能捞出来,那要看他的运气,看人家给不给我面子了。
照常理说,我在故乡这块土地上,面子够大,说起我的名字,可以说家喻户晓,上了县志、名人录,杰出贡献者,感动故乡人物……许多光环笼罩在我头上,我回家乡时,常有中学生围在宾馆前通宵达旦,就为得到我一个签名。县委书记戚为正很感慨地说过,爹妈给了我一副好嗓子,就是学鸭子叫,别人都会说那是千古绝唱,想不出名、想不发财都不行。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不管县里的头头怎样走马灯似的换,有一样是恒定的,新官履新,必来拜会我,就像过去县太爷上任,不能绕过势力盘根错节的土乡绅一样。多年来,我一直是他们的座上宾。县庆呀,办博览会呀,引进项目落成典礼呀,我都是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仿佛缺了我这个歌星捧场,就会大煞风景。当然,我也给家乡父母官们出过不少力,办歌星演唱会呀,疏通上面领导呀,招商引资呀,约请大人物来剪彩、题辞呀,甚至也荒唐地帮他们去疏通,抢“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你不要以为这是丢人的事,戴上贫困县的帽子,一年可以从国家那里拿到上亿元的财政补贴、扶贫款,还有转移支付什么的。贫困县不光彩,却很实惠,偷着乐的事。
在县里,不敢说畅通无阻,有个大事小情,我一张纸条,一个电话,别人跑断腿未必办得成。像进重点中学免收择校费呀,优先住解困房呀,女兵入伍呀,甚至不交赞助费进双语幼儿园呀,这样的事,我没少给朋友们办,他们都是混得不怎么样的,我一句话够他们跑半年的。说真的,哪一届班子都没驳过我的面子。
我与他们的关系够铁的了吧?
但这一次的故乡之行,我却心里忐忑,头一次“微服”而来,没有了县领导驱车到县界远迎的排场。我头一次这样没有底气。
我太了解我的老同学聂磊了,他是呆子,一根筋,从小就这样。我说过,他这名字就起得别扭,要三个耳朵(老法聂为聶)干嘛?说明你耳不聪。三块石头堆在一起,不稳,且又臭又硬嘛。他正是这样的人。
他刚当上交通局长时,我就劝他别干,那是“高危”行当。全国有一半省市的交通局长都落马了,谁不知道?难道这些人生来就是贪官?当然不是,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修高速路,一公里几千万甚至上亿,用老百姓的话说,钱太厚了,谁经得起诱惑?
可聂磊不以为然,他拍胸脯,要干个样子给人们看看。
我现在若见到他,我会用最挖苦的语言来奚落他,打击他的孤傲。你还不是跳不出这个魔咒?怎么样?当交通局长才两年多,不就被“双规”了吗?看你还有什么脸在我面前唱高调!
我恨他不听劝,也怨他不争气,可气归气,毕竟是从小的朋友,他落水了,我还得来捞啊!
县委书记戚为正能给我面子吗?虽说是县纪委办案,没有他点头,纪委不可能对聂磊实行“双规”。
雪中送炭的事总归没有锦上添花那么愉悦。我是硬着头皮去见戚为正的。他是邻县人,两年前交流过来的,干事大刀阔斧,政声不错。他主政以来,在实现县域经济突破上,在全省名列前茅。
为了见我,他推了一个会议,你没法不领情。对我,一如既往地客气,他没等我开口,就猜到我是为聂磊而来,他真是精明到家了。
我当然不能要求人家徇私情,只能委婉地以打听聂磊案情为由展开话题,我的话是兜着圈子保聂磊,说他这人是个呆子,本来当不好官的。
戚为正哈哈大笑,他说聂磊可不呆,内心极为精明,却以呆的表象示人,是大智,而非大愚。
我不好驳他,什么大智?真是大智,能让自己掉进去吗?
戚为正很够朋友,他一点没打官腔,把聂磊的事和盘托出了。原来去年贯穿全县的一条高速公路建成时,聂磊从上海做了一批纪念金帀,每一枚重二十克,按当今狂涨的金价算,每枚价值三千元左右。
我想起来了,我也得过一枚,是通车典礼时发的,嘉宾人人有份,如同各种会议、活动发皮包、化妆品、电子书或MP4一样,只是金制品更显眼而已。
戚为正很通情达理,姑且不说送贵金属是否妥当,有问题也只是工作失误。聂磊所以犯事,是他把发剩下的金币,或者说是有意多造,这一批有八十多枚,就藏在他办公室的铁皮卷柜里,涉嫌贪污。这怎么解释?为什么不交别人保存?戚为正说,想为他辩解都找不出理由来。
我心里暗算一下,八十枚就是二十四万元啊,足可以移交司法机构判刑的。
我马上询问,还发现聂磊有其他经济问题吗?
戚为正告诉我,举报信如雪片一样飞来,正在一一核实。他叹口气,承认聂磊很能干,优点是一根筋,缺点也是一根筋。要命的是,他把大大小小的承包商全得罪了,聂磊宁可让北京的央企公司中标,也不肯给本县企业,肥水偏流外人田。
说到这,戚为正明显表示反感,他当然不会站到承包商们赚钱的立场来谈是非,他的角度是父母官的高瞻远瞩,他认为,聂磊这么做,至少不利于培育本土的民营企业家,他们是不如大型国有企业那么庞大、成熟,可自己都不培植,什么时候能崛起?
戚为正用一种怜惜的口吻说聂磊“不可救药”,人固然是好人,可他这个好人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惹得县里狼烟四起、鸡飞狗跳,戚为正哪个月接不到聂磊的举报信,都觉得不正常了。即使聂磊不出事,戚为正也不得不考虑给他调换一下位置了,去年年底组织部搞测评,在科局长们那里,聂磊得到的测评是不及格、不称职。在建设县内二百多公里高速公路的几年里,先后有县长、副县长、政府秘书长、发改委主任、规划局长、城建局长……大约有几十个有权的人物以不同角度、不同理由要求县委撤换聂磊,声称让他当交通局长、把持高速公路建设是一大失误。他说聂磊一进去,大家奔走相告,出现群起而攻之的局面,叫他很难办。
戚为正告诉我这些的用意是显而易见的,我虽然没有证据,却苍白无力地反复强调,聂磊是好人,他是把名誉看得很重的人。
戚为正淡淡一笑,他更愿意聂磊是孔繁森、杨善洲,戚为正说,在纷繁的社会舞台上,有时每个人都戴着假面在跳舞。这是对我的暗示吗?
我很反感,这不等于否定聂磊吗?可我又没有有力的证据为聂磊辩护,我的来访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乞求的色彩。
戚为正还是赞美了我的义气,并且表示他也很惋惜,也在极力斡旋。他虽然没有公开说“爱莫能助”,意思听出来了。
不管真相如何,聂磊犯了众怒是不争的事实,连想宽容他的戚为正都说,好多不喜欢聂磊的人巴不得他出事呢。聂磊终于被人捉住了尾巴,他私吞了八十枚纪念金币!放在卷柜里算不算贪污?发出去多少,剩多少,这似乎是公开的,但若换一种思维,它又有可伸缩性了。
戚为正照例要邀集“四套班子”一起请我吃饭,我没心情,一再婉谢。送我下电梯时,戚为正总算有这么一句话:虽然聂磊是咎由自取,于公于私,还有我的面子,他都会尽力的。
这话有几分含糊,怎么个尽力法?我没法问。
我的神通也有不灵的时候,纪委的人以“案件正在调查中”为由,无论如何不准我见聂磊一面,我便去看聂磊的老婆顾小晶,她也是我中学同学,在中学当教员。
顾小晶很平静,或者说过于冷静,她评价丈夫完全是第三者立场:聂磊这种人,不得到这样的下场,那才叫没天理了呢!
这是反话吗?
顾小晶劝我赶快离开,听说我去见了戚为正,她冷笑,说聂磊进去,就是戚为正一手策划的。
我有点不信,这肯定出于她的偏激。
据顾小晶说,出事前,聂磊已有预感,他可能是被猴群推出来的那个“替罪猴”,顾小晶问我,还记得语文老师讲过的《猴子法则》吗?
我的头嗡一下,胀得老大。那是初二时发生的事。我们下课时在院子里踢球,把楼窗玻璃踢碎了,老师调查时,不知谁起头,异口同声说,带头闯祸的是班长聂磊,聂磊气得涨红了脸,有口难辩。当时我都替聂磊打抱不平,可我一张嘴说不过他们,我知道大伙恨聂磊,他当班长也是一根筋,从不会遮掩同学的错误,动不动去老师那儿告状,惹得大伙叫他“二鬼子”。老师心知肚明,这是一起泼污水事件,他没有正面为聂磊开脱,他讲了个《猴子法则》的故事。
那故事是这样的:据说,广东人过去有吃猴脑的习惯,抓了些猴圈养在铁笼子里,每当有贵客来时,便要开笼抓出一只猴子,套上面枷,拔去顶毛,敲碎天灵盖,把作料撒进簌簌乱跳的猴脑里,搅拌一下舀着吃……猴子是灵长动物,太了解亲缘相近的人类了。出于求生本能,它们似乎形成了默契,每当主人打开笼子来抓猴时,群猴必定来一个大协作,拚命把一只它们不喜欢的猴子推到笼子口,让主人捉走,而这牺牲者,往往是最老实、最无辜的,猴子们只是庆幸这一次的幸免,从不考虑下一个被挖猴脑的会不会是自己。
顾小晶今天为什么说起这个故事?暗示聂磊就是那个被众猴推出去代过的猴吗?
我驾车返回省城前,顾小晶偷偷塞给我一个牛皮纸口袋,嘱我回去再看。
我以为是聂磊积累的什么材料,其实不是。我小瞧顾小晶了,她真是个有心人,比起不会侧着身子冲锋的聂磊来说,不知要高明多少!
首先是一本账,分别登记着承包商对聂磊行贿的日期、钱数和退还方式、地点。我粗略算了一下,大约有两千多万。我着实吓了一跳!
接下来是十几封匿名恐吓信,辱骂聂磊“断人财路,不得好死”,甚至在信纸上画上血淋淋的匕首和手枪。
我浑浑噩噩的大脑突然开了窍,断人财路是要害,你断人财路,人家就断你生路,天经地义呀。难怪说聂磊的同事都视他为“另类”,他这样做,别人的官都不好做呀!
牛皮纸口袋里还有一份备忘录,是聂磊写给县委书记的备忘录副本。聂磊发现并揭露了一些弊病,特别是本县承包商“围标”的违法行为,他在文件里为自己申辩,用大型国企,人家开工前垫付百分之三十的工程款,而本县承包商们一分不出,还在质量上做文章,他们居然敢把二十五公分厚的路面悄悄地缩减为二十三公分,以获取非法利润!聂磊居然与县委“扶植本土民营企业家”的大政方针唱反调,说他以工程质量为上,没有义务“扶植本地民营企业家”,何况那代价是牺牲国家利益。
真是一根筋,可我不得不赞佩聂磊的一根筋。
这种申辩似乎没有下文,我从戚为正那里听来的,恰是对聂磊肥水外流的质疑。
我脑子里突然又蹦出猴子法则来,聂磊正是被自己的同类推出去的那个“另类”!猴子法则很荒唐,但它却正被人们在潜意识里认同。
我不知道我下一步怎么去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