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蛹
2011-12-29绿妖
上海文学 2011年7期
电视台的黄玲玲
那年我在一家电视台做实习生。黄玲玲也是实习生,有人说,她很快就会是主持人。大概因为这个,组里的同事经常找她麻烦,无形中,我的日子倒好过了一些。
那是一个星期六,要播出的节目因为国庆晚会推迟一周,我跟她一下没了事。我们工作的地方是宾馆的一个长包房,窗帘常年紧闭,白天也开灯,那种惨淡的电压不足的灯光,看久了让人感觉大脑也电压不足。我从宿舍拿来一盆仙人球,放在窗台上,撩开一角窗帘,它靠这一点点阳光就活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下起了雨。
“我要冲咖啡,你要吗?”黄玲玲忽然问我。她的声音很好听,不是高频尖细的那种,而是沉沉的中音,像白银一样。她拿出两包雀巢速溶咖啡走到饮水机边。中午她买咖啡时,我就在后面。从细节看,黄玲玲出身很好,她的衣服,仔细看,剪裁和质地都是上好的。这时候的女孩子正是穿时尚的时候,但黄玲玲的穿衣风格像一个历尽沧桑的女明星。付账时,她从钱包里抠出一枚枚分币,五毛、一毛、五分,一分。后面等付账的人排起了队。她结完账,一回身看见我,微微一愣,就走了。
“小心烫。”递给我咖啡时,她说了一句,顺势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我们一口一口地喝着烫嘴的咖啡,虽然是两个被动式,在内心无聊的巨大压迫下,也会试图组建一个句子。
“我有个习惯,如果钱包里有零钱,买东西时把它们全部花掉,心里会特别舒畅。”她说。
“哦。以前我有个同学,也有这习惯。有回她买一本书,用的全是五分五分的硬币。”其实被她提醒,我发现我也有这种习惯。我们都是自己经历的奴隶。我忽然想起来,“你的名字跟她一样。”
“真的吗?”黄玲玲猛地抬起眼,晶光闪烁,让我觉得黄玲玲这三个字配不上她的眼睛,“我这名字,太大众了,从小到大点名,总有四五个重的。”她自嘲地笑笑,“你同学也是宝城人吗?”
我看看她。
“我看过你简历,我要给制片人推荐实习生。”她想想又说,“其实我也是宝城人,我在宝城出生,后来全家搬到P市,但爷爷奶奶都在宝城。所以偶尔还回去。”
“她不算宝城人吧。她是农村户口,宝城下面的。”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整个天空变成黑色。“我们曾经非常要好,一起组社,学武术。”我苦笑着重复,“是呀,你没听错,我们结拜,她叫逍遥子,我叫小白龙。我们一块学武,梦想能成为武林高手,闯荡江湖。”
“后来呢?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她现在在做什么?”黄玲玲听得入神,一连声地追问。
“后来她死了。”
黄玲玲的咖啡泼在她的裤子上,她低头看看,用纸巾慢慢擦拭,一边重复,“她死了。”
同学黄玲玲
黄玲玲是我在英才学校同学。刚开始我挺讨厌她的,她是永远考第一的那种人,从来不出错,而且特别假。比如化学考试考完了,出来大家对书本,她叫得最大声,“哎呀,我全答错了全答错了。”脸色发白,拚命跺脚,快哭出来的样子。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还挺高兴的。结果第二天一公布,她还是第一。化学考了九十七。亏我还傻乎乎安慰她呀。
我的同学黄玲玲整个人都比别人小一号,脸还不如一只肥猫的脸盘大。她脸色苍白,像个透明玻璃瓶,里面隐着一根根靛蓝色的静脉血管。她从来不笑,也不合群。宿舍熄灯,女生们会聊会儿天,她总是点根蜡烛,绷着脸看书。我们声音大了,她抬头就骂。她连老师也敢骂,只要她听不懂,立刻就骂,然后写在日记里。她的日记就是一个账本,校长则像扶保雅典娜的黄金圣斗士,跟所有让她不痛快的人算账。
没人愿意跟她做朋友。就算先前还有,她把别人借她钢笔弄坏不赔写到日记里后,也没有了。但她好像也无所谓。
她是校长的心尖,年年都免学费,每学期还有两百块钱的奖学金。我呢,我是校长的冻疮。
在继续说这个黄玲玲之前,我先介绍一下英才学校。我的整个初中都是在那儿上的。你可以想像一座小型的监狱,坐落在城乡结合处,再往前,就是农村。你当然知道,北方的农村,一到冬天,荒凉得连狗都觉得害怕,大片大片的土地,露出了被榨干的肉身子,北风是地面上唯一的活物。冬天,大风天走路的人,都揣着手,低着头,混混沌沌地走,乍一看像走了一街无头鬼。在路上遇到熟人,递个眼色就算完结,除非有非说不可的话,说完,都各自低头“呸呸呸”地从嘴里往外掏土。它右边是城市,因为接着农村,那一段城市也就很不像样了,都是破破烂烂的小平房,黑乎乎的像地洞,人们像老鼠一样住在里头,如果按照大地的意见,它们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但它们也自暴自弃地赖在地上,像土地上多余的癞疤。
我们的学校,就鹤立于平房和田野之间。门口有条路,是宝城当时的环城路,P市的运煤车把马路染成黑色,所以我们从来不穿白袜子或白裙子。
校长是班上所有男生的偶像,他最爱的有三件事:练武术、打官司、操练军队(我们就是军队)。他的偶像是毛泽东、朱元璋、秦始皇。他最爱看的书是军事书籍、皇帝秘闻、军阀轶事。他身上除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龙头手杖,别无超过一百元的东西。他块头大,嗓门洪亮,睡不铺褥子的木板床,每天四点钟起床舞剑。他吃得很坏,穿得很糟,不打麻将,一心一意扑在学校,除了看几本军事书和打骂学生以外没有任何享受。
从公立小学转到这里,我精神为之一振。再也看不到在学校里打麻将的老师,再也看不到那几个趾高气扬的学习委员卫生委员,英才学校里,唯一的真理裁决只有校长一个人,这就简单多了。而且他不是只会强横,他在改我们的日记时,是非常温柔的。所以我们什么都往日记里写,他说,他喜欢别人说真话。
我那时爱看武侠书,带动整个寝室都疯魔了。我跟一个叫陈海笙的女生合伙租书,那时,一周只能出去一次,就租好够看一星期的书。有时时间紧急,我们都是两人同时看,把书举起来,相对盘膝,四手翻页,像黄蓉给郭靖发功疗伤。如果一个外人猛地进来,会被满宿舍都是这个诡异姿势吓坏。
我和陈海笙还组建了“神州社”。最早,成员只有我们俩,后来她吸收了很多人,几乎所有女生都去了,我就不再去。我站在窗前,看楼下热火朝天的练功场,觉得被背叛,觉得寂寞无边无际。
在我们彻夜看武侠书、练武功的时候,黄玲玲都只是绷着脸看书。她对世界似乎没有一点儿好奇心,像个老人。
有个星期六,快放学的时候,校长让我们起立,出去,不准带一本书,“今天星期六,咱们要搞一次大扫除”。他点了几个心腹男生,喝道:“你们留下来搜。”
校长一声吩咐,几个男生如狼似虎地开桌检查,凡是课外书都扔到地上,从男生课桌里也搜出来不少武侠书,居然还有少量言情书。最后都扔到院里,点火,烧了一下午。第一次,我对校长感到强烈的不满,但我最痛恨的还是揭发的人。一定有人在日记里写了。
当时我们都怀疑是黄玲玲。她好像还挺乐,难得地咧着嘴笑。气死我们了。
我们孤立她,但她本来也没啥朋友。她也不爱美,整天穿同一件衣服,冬天还要戴袖套。我们那时虽然也不富裕,但也没有人肯戴袖套了。我们都觉得学校食堂伙食恶心,但她从不挑剔。说到作风问题,她连正眼也不看男生一眼。这些在我们看来是毛病,在校长看来全是美德。就算我们想揭发她,也找不到把柄。
焚书第二天,我重新练功。
那天晚上,我从大门翻出去。大门虽然铁锈斑驳,当初铸造它时,工匠也用心地打过花格。我就踩着花格,一阶阶爬到最黑处,深吸一口气,夹紧肚皮,像条带鱼一样从门缝里游出去。
那天晚上有月亮,方圆几公里,在铁门上一览无遗。我们的练功场,其实是学校对面的一个荒废地基,有面墙,是在地基上搭一层青砖。最高的搭到六层。我们量过,第六层有一米二。我只能跳到第三层,偶尔能到第四层。陈海笙的成绩是第五层。没人跳到过第六层。
从高处看,英才学校庞大阴影,笼罩住半个练功场。一个单薄身躯在其间腾挪,惊鸿一瞥间,犹如一把秋水长剑。我激动无比,想不到还有位同道!很多天不下雨,我快步走,踢起来纷纷扬扬的银色尘土,杨树叶子在月亮下,一点一点地闪着青光,树干折射明月,发出淡淡的白色光晕,像一支支幽暗的蜡烛。月亮改变了世界,一切都是柔和的,清洁的,银白色的。那身影正凝神静气,半晌,发声喊,拔地而起,直落六层。肃立片刻,旋一跃而下,风度像极武功高手。她端立残墙时,月光照着她的脸,我忍不住叫:黄玲玲?
说到这里我停下来,雨似乎停了,只是天黑得吓人,仙人球处露出来的一小块窗玻璃,在暗雾中变成了镜子,照出我自己的脸。这是下午三点。我们的咖啡都喝完了,我觉得我需要抽根烟,或者她这么说了以后我就感觉我需要了。反正她问:“来根烟吗?”我就接了一根。这样的气氛,有点像上初中时,跟陈海笙分抽一根烟。
“你们那时练轻功,是真的相信能练成吗?”电视台的黄玲玲问我。
世界的背面
因为周六的大搜查,我跟男生地下党接上了头。初中的时候,还不流行男女生说话,所以我们都是早上跑操时,他拖拖拉拉跑到男生最后一个,我呼哧呼哧跑在女生头一个,这样就挨上了。男生的武侠社,叫“圆月弯刀”,创始人是个一脸粉刺、个头粗大的大男生。他已经留了两级。从他那里,我知道还有个写武侠小说的人,叫做古龙。他们后期产生了极大分歧,一个气宗,坚持练内功,打坐、吐纳,练剑气。另一派也很响亮,叫少林。少林派的男生,手上常年都带疤,那是他们练铁砂掌,学校附近的杨树都被他们一掌一掌拍死掉。如果一个男生,每天神经病一样在学校院子里踢腿,一趟十个到头,转回来再踢十个,每天踢六百个来回,那他就是在练下盘。还有半夜不睡,在宿舍里练站桩的,把起夜的兄弟吓得尿在裤裆里。
知道我们只练轻功后,男生老大哥怜悯地问,那怎么够?太偏门是不行的呀——这时我忽然发现,在他被粉刺毁灭的粗蠢脸上,还有一双深不可测的悲悯眼睛。他本人是气宗和少林派的集大成者,夜晚打坐,凌晨踢腿。我说,那古龙的招式都是一招定生死,也没有具体入门心法,看他有啥用?这时,一阵旋风,黑口袋般套到我们头上,他似被人用根细绳勒住,探出了脖子,艰难而坚定地说,古龙,是我们的精神领袖。
“圆月弯刀”坚持了一年半,初二下学期,学习紧张,他仍然晚睡早起,瘦得像饿狗,眼睛里却像有一千瓦的灯泡在烧。最后他被家长领走。那天下午,他在教室门口跟我们当胸一抱拳,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我突然发现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形销骨立,长手长脚,风吹起他的衣裳,衣服下摆空空荡荡,像一只失群白鹤拍打硕大孤兀的翅膀。我们后来再也没见过他。听说他疯了。
初二后,大家日子都很难过。我们的教室是间地下室,快放寒假时,也是最冷的时候。校长不许开窗户。我们混混沌沌坐着,像一锅馄饨,在开水里扑腾。周日改成考试日,上午考两门,下午考两门,周一公布成绩。黄玲玲越来越暴躁,连校长也骂。立刻有人在日记里揭发,校长回批:不要打同学小报告。
她又要考第一,又要半夜练功,有段时间,我看她几乎跟男生老大哥一样疯狂了。当然,她可以改到白天练,睡觉时间就有保证了。但她绝不。对她来说,练武功是一种羞耻——比看课外书、跟男生谈恋爱还令人不齿。
关于我们练轻功,具体是这样,每天晚上两点钟,大家都睡了以后,我们就翻大门出去,练一个小时。她有时会拉我一起跳,但我也没沾到她的灵气,反而更紧张,还是磕在砖头上,肿的包像杏那么大。
那些砖都是大条青色砖石,烧得很好,用手指叩一叩,还能发出如银似罄的声音,磕在上面特别疼,我的膝盖变成了紫色。黄玲玲每天晚上跳一百下,每次都跳到最高处。但也就此而止,腿上别说绑沙袋,即使握一块砖头,她也无法再跃上第六层,同样磕出来一个紫膝盖。后来她总结:不拿任何外物,她可以跳得比一米二还高。她开始寻找更高的目标,那一阵她有点疯疯癫癫,见到什么都要量一量,再跳上去。
那段时间,我们半夜溜出来练轻功时,聊了好多。我知道她从来不笑,不是因为清高,而是她觉得笑起来脸部肌肉扭曲,很丑。她从来不唱歌,因为她在家敢哼上一句,就会被她爸扇耳光。她发脾气,因为她爱脸红,被男老师点名念课文,或者有男生看她一眼她都会脸红。她袖子里总是别一个别针,觉得自己脸红就扎自己。她挽起袖子,给我看她胳膊上深深浅浅的针印儿。看武侠书,看到有两性描写她就会勃然大怒,把书的那几页撕个粉碎。
平静下来后她承认自己心理有问题,但她没时间管。练轻功已经占用了她最宝贵的学习时间。如果考不上师范,她就什么都完蛋!
我不知道P市怎么样,在宝城,有段时间,是不流行上高中的。高中是市里孩子的特权。我们最完美的道路是初中考师范,这样,学费免了,毕业后连工作都有了。但这是农村孩子的福利,只有他们才能为免学费、有工作拚命。剩下我们这一部分,县城户口的孩子,就是随大流,听天由命。但是我当时并不发愁……你知道,时间的速度是不均匀的,有时会特别特别缓慢,像一锅熬得太稠的粥,有时它又迅猛无比,像最不可思议的剑侠千里之外射出的一道剑气,他意念方动,这一剑已经劈在你胸口。那个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黄玲玲是那种罕有的女生,她学理科特别轻松。她的志向有三:一是将来当个数学家;二是作家;三呢,是当一个企业家,将来可以发展农业,让故乡富裕起来。听到最后一项,我看看她扎满了针洞的两条胳膊,什么也没说。当然我也好不到哪里,我的第一志向是当作家,第二志向是歌手,第三是武林高手。
武林高手不在黄玲玲的志向之中。“它属于另一个范畴。”她向我解释,我记得还用了几何里的一个概念,辅助线之类的。一涉及几何,我就只会傻乎乎地问,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她说了半天看我还是傻头傻脑,就骂我笨蛋。她说过,一切用数字都能概括。这是她热爱数理化的原因,此乃世界本质和基础。但是,她屏住呼吸,伸出一根手指:武功是另一个世界,它是无限,靠我们的智慧无法理解,只能相信。
所以我们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去蹦那个该死的破墙。我们相信武侠书里说的,当你练习到一千万遍时,奇迹就会发生,你将身轻如燕,穿云破空。黄玲玲已经出现这样的苗头,我们为了寻找更高的跳跃目标,找到了学校后面的食堂,那是一间白色平房,一人多高,屋顶上覆盖着黑色的薄瓦。我们为这个目标争论过,我担心踩破瓦,但附近没有更合适的高顶。黄玲玲说她有把握。那时刚刚深秋,她就穿上了棉袄,是那种自己套棉花的臃肿的土红色棉袄,胳膊上带着蓝色袖套,为了暖和,穿一双黑色雨鞋。这些奇怪的搭配让她在白天看着像个小丑,但夜晚,她练习跳跃前的沉静,就像换了一个人,没有任何可笑之处,反而令人不安,像看到了某种特别庞大,跟现实生活比例严重失调的东西。
她伸开双臂,头发无风自动,统统朝后,紧紧贴住脸。她顿足,犹如燕子归巢,斜着投入黑色屋顶。从下面看,只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在夜色里漂浮。食堂的狗狂叫起来,深夜中听着格外狂暴。我们狼狈逃窜。那些日子,她说感觉体内有使不完的力量,在四肢内循环往复,川流不息。而我和我的紫膝盖和永恒的磕倒在第四层台阶上的成绩,把我们俩挽留在一个相对正常的现实世界。
耻
我去过黄玲玲的家。有天晚上,她在学校厕所里受到了惊吓,连夜回家住。第二天我逃课去看她。她家在学校附近那片像地洞的平房里。最外面是个杂货铺,从杂货铺通往里屋的路,以前是堵墙,直接被人掏了一扇门大的窟窿。里面有两间屋子,堆满纸箱子。我坐在一个方便面的箱子上,抓给我的糖放在安尔乐卫生巾的箱子上。黄玲玲有点不高兴,刚开始时,看也不看我。
她爸跟我爸是同事,不过她爸是集体工。他是农村里少有的脑子活的人,很年轻的时候就想办城市户口,后来不知怎么弄的,也没有地了,可也不是城市户口,就在这儿租房子住。她爸从来不管买卖,如果正好从柜台后面出来,有顾客要他拿个什么,他都是喊“老板,有生意了”,然后跟顾客抱歉地笑笑。这一点黄玲玲跟他特别像。这是离学校最近的一个杂货铺,我们经常来买零嘴,黄玲玲从来不吃。事实上,我们一块练了半年的轻功之后,我才知道卖冰棍的就是她家。她告诉我后,立刻向我发了一通火。
她爸爸对我特别热情,拿糖让我吃。他的白衬衫异常干净,裤子虽然是烟草局发的,但裤缝压得笔直!他还问我喝不喝茶。喝茶是大人才有的待遇,我觉得他特别会尊重一个小孩。所以黄玲玲说自己恨他时,我很震惊。
黄玲玲爸爸平时很闲,总在街上跟人下棋,夏天收烟时,他们才会紧张。他每年春节都被抽调出来,参加单位的歌唱比赛,每年都唱同一首歌,就是《小白杨》。我爸一见他上来就嚷嚷,小白杨都唱成老白杨了。底下就哄笑成一片。她爸个头高高的,嗓门很亮堂,每次比赛都穿那件咖啡色双排扣西装,头发梳得光光的,唱完深深一鞠躬,特别优雅。所以我对黄玲玲说的半信半疑。我爸也打我,但都是因为我考试成绩差,做不出作业,我相信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黄玲玲成绩很好,为什么也挨打?
“因为她化学没考一百;因为她的钢笔被人弄坏了;因为她是女孩;因为他自卑;因为他被人嘲笑了;因为他对你太好了。”电视台的黄玲玲忽然插进来,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尖利,每个字都像一根针。那一刻,从眼神到声调,她宛如被我的初中同学灵魂附体。更让我惊吓的是,她居然说得一字不错。
“你们认识?!”
“不认识。”她笑起来,又点了根烟,那种令我惊怖的印象消失了,“可我认识像她爸爸这样的人,对外人一定是非常好的,但对自己的老婆、孩子,就很难说了。或许正因为他们对别人分外好,更要在家人身上,把黑暗一面撒出来,算是一种平衡吧。他从来不许女儿唱歌,他以唱歌为羞耻。他活得很痛苦。”
我足足半天没说话。
那天我坐了一小会儿,就急着走。屋子没窗户,黑洞洞的,虽然开着灯,可五瓦的灯泡只会让人更压抑。玲玲爸爸热情得过分,坐着陪我们聊天,说:“我家玲玲要有你一半好,我就高兴了。”虽然知道这是客气话,听了还是不自在,而黄玲玲一瞬间露出一种极为尖利的眼神,扎着我的脸。
黄玲玲跟我一块出来。这是周六的下午,学校的铁门到傍晚才会开,我们无处可去,又走到练功场。正是少有的深秋的好天气,盛大的阳光照在身上,没有运煤车经过,世界明亮而安静。我们坐在最高一层青砖上,轻轻荡着脚。
“你练成了武功,用它来做什么呀?”我懒洋洋地问黄玲玲。
“笨蛋。”黄玲玲总是这样,不骂不开口,“学武功不是为了有用。你忘了,你曾经渴望世界上能有一本永远看不完的书。我希望世界上有解不完的数学题……去年冬天,有一次下了两天两夜的雪,我早上起来看,它还在下;临睡前看它,它还在下;半夜爬起来再看,它还在下。天空里像点着灯,笼了灯罩,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像猫头鹰的毛那么大的雪片,密密麻麻地往下掉,像是天上在发糖果,而且永远都发不完。”她停了一会儿,脸上忽然有了暴怒之色,“这跟数学不一样。这跟我们现在的生活一点儿也不一样。那个时候,我的脑子好像被什么撕开,撕成两半,我自己的肉身子像是要从那个缝里挣脱出去,跑到外面,疯狂地往天上往随便什么地方跑,我不知道我接下去会干出什么事情,好像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我觉得我可能疯了,就是这样。可是这样的东西你只能要一样。你知道吧,不然你就会淹死,甚至一样也太多了,因为人本身是有限的。”她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半天她说:“我希望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武侠书,从来没有练过轻功。”
然后她说要上厕所,叫我陪她一起。
我十几岁时,厕所都是旱厕,蹲坑之间没有遮掩,用来分隔男女的墙壁,个个都是千疮百孔。黄玲玲对厕所的态度很怪。她一个人不敢上厕所,都要叫个人在外面站着。可是也不许别人跟她一起上。我们说,我们又不是男的。她就发怒。
她受惊吓的那天,下了一天的雨,雨灌进敞开的粪池,又溢出来,地上都是活蛆,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有人往蹲坑的两侧放了砖头,这样垫着脚,好歹可以用了。这样厕所里的气氛就比较紧张。本来她叫我一起,但中午我们刚刚生过气,我就没去。她一个人去厕所,被人偷窥,她出来后就歇斯底里了。
那天中午我们生气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一起上厕所,我出来后,她进去,立刻丧着脸退出来,把我骂一通。我莫名其妙,到底怎么了。她怒咻咻地,“你也太不自爱了。你看你把厕所弄成这样,也不收拾一下。”
我又进去看了看,刚掏完粪,我是头一个上的,比平时还干净。出来再问她,她勃然大怒,“你怎么把那么肮脏的东西留在厕所?!谁都可以看到,你们都这么不自爱。”
我的老天,她还没来过例假!她的生理卫生是怎么考一百分的?
又来到厕所,为了破除她的心理阴影,我先进去看看。昨天被人抠掉的砖头已用水泥封死。我把耳朵靠近中间墙壁听一听,那边声音全无。“没人,你进去吧。”我像个保镖一样站在外面,等了好久,黄玲玲仍然没出来。“你没掉里头吧?”厕所的味道不好闻,上完厕所,身上的味儿要逗留一个小时才会消失。
“你没事吧?”
“你再不说话我就进去了。”
我真急了,也顾不得黄玲玲的古怪脾气,一头闯进去,只见她绝望地蹲在中间,哭得一塌糊涂。
她来例假了。
最终,我的同学黄玲玲没考上师范,胡乱上了个卫校。我上了一个技校。我们保持通信,她还是动不动就脸红,连军训的教官看她一眼她也脸红,所以,别人看她的眼神都很高深莫测。我知道她到开封实习,在床头贴一张《射雕英雄》传的剧照,下面署上自己的名字:逍遥子。实习的日子她慢慢变得正常,迷恋《罗兰小语》,喜欢看电影,也不提脸红的事情。卫校毕业的学生,每一年得好几万吧,反正,我的同学里凡是啥也没考上的都去念了卫校,所以工作不好找。她家托了好多关系,也不行。她只好在家里呆着,帮妈妈卖东西。就在那时,我忽然收到她很多信,跟我讨论哲学,信很厚,字写得极密,一行叠在另一行上,背面再写一遍,钢笔戳破纸张,字句相叠,我什么也看不清。再后来,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她恋爱了。我得多吃惊啊,她不再憎恶男人了吗?她不再觉得耻辱了吗?
那是一个电台主持人,据说,主持人每天都在广播里向她表白,那表白,除了她,谁也听不出来。那是他俩之间的暗号。
有天她到我家找我。她几乎一点也没变,还是沉着脸,眼神特别坚定。
“你还练武术吗?”她轻轻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自己摇摇头,“我不练了。我找到了真正的无限。”她屏声静气地伸出一根手指:爱。
“你记得有段时间,我给你写信讨论哲学吗?”
那段时间,她没有工作,也不用上课,她从来没有那么空闲过。她把所有的问题都想了一遍,最后,她沿着麦地向田野深处走,走了一下午。五月是农村最华丽的时候,麦子熟透了,金黄色到了极点,被阳光照着,像一张张波动的镜面,反射出惨烈的白光。她一直在心里固执地问一个不存在的人: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她想,一切都必须有一个理由。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必须要有个答案。突然间,天空下起暴雨,她仰头看,身边似乎有很多人跑出来,很多人在说话,她都没听到,没看到,因为那一瞬,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我在,我一直都在。
她如被雷击,泪流满面。
那就是爱。她脸色苍白,靛蓝色的静脉血管像燃烧在玻璃瓶子里的火焰导管,神秘地笑一下,去爱吧,把自己真正投入进去,你会很幸福的。
“可是,我们也听过那个广播,没听到对方有什么暗示啊。”我怯生生地说。
“你不懂,就像当初学轻功你也不懂一样。你得相信。”她轻蔑地看着我,眼神冷静。
“你还没爱过人呢,你什么也不懂。你只知道有看得见的一个世界。”她说完这些就走了。她走路的样子轻飘飘的,像一只失群受伤的大型鸟类,比如说,白鹤。来例假后,她就不能跳那么高了,这我早就知道,但看着她的背影,我觉得她能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后来她就死了。她回英才,从宿舍顶楼跳下。可通往顶楼的楼梯,早就被水泥封死。我们不明白她是怎么上去的,又为什么上去。校长从那以后,有些老得厉害,渐渐把学校给了儿子,自己不大管了。前几年听说分家内讧,被儿媳妇骑在身上打。我都想像不出来,校长!但我记忆里仍然是带我们上课的那个校长,掌握着我们所有证据,凶悍的、强横的那个人。我一辈子害怕他。
“如果她实习后能找到工作,或者说,她能考上师范,当老师,也许她就不会死。”电视台的黄玲玲说。
“是。她的问题是,她思想跑得太远,可是生活太闭塞。”我的同学黄玲玲说得对,我们不该看武侠书,不该练轻功。它像一种诅咒,挨着它的人就会不幸。男生老大哥疯了,陈海笙失踪,黄玲玲自杀。在那几年,我经常想这些事,有时我想,也许我们是多余的人,就像那些地洞平房一样,本来不应该存在。有时我想,也许武功是另一个世界,但并没有人承诺过我们,那个世界就一定比现在这个更好,更不邪恶,我们在其中一定就不感觉罪恶和耻辱。并没有人承诺过我们,连武侠书里,萧秋水或令狐冲都没这么说过啊。
沙发已经没入暮色中,电视台的黄玲玲被昏暗包围,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老年人的味道。我拿起包,开门,走出去。我像呕吐一样吐出了多年的淤泥。我不再对听众有兴趣。
外面已是黄昏,街道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杨树叶子闪着银光,在风中拍着手,奏出银子一般的流水声。第二天是周日,我在公园湖边长椅上晒了一天太阳,感觉五脏六腑在颤抖,怎么都停不下来。
尾声
周一,我去电视台上班。黄玲玲没有来。我无聊地坐到中午,组里一个人也不在,我用电脑放歌听,又烦躁地关掉。下午,有同事来吩咐我把黄玲玲的东西收拾到一个塑料袋里,待会儿给她的家人。
“她辞职了?”
“她自杀了。”
我停住手,半天没有说话。
黄玲玲的妈妈头发短短的,跟我妈妈很像。她们除了少女时代留过长辫子以外,之后就永远都是短头发,不化妆,不敏感,粗糙,能吃苦。把袋子给她时,我们握了握手,她的手非常厚实,粗糙,是长期干粗活的人的手。她抱着袋子,倒没有哭,问我,哪个是黄玲玲的座位。我指了指,她就过去,坐到那把椅子上,东张西望一下,大概在想像黄玲玲坐在这里时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我妈妈年轻时其实是化妆的,也许也很敏感。那是在我非常幼小的时候,但她毕竟也年轻过。
黄玲玲死因不明。有一些流言,但我选择不听。她是割腕死的。这是自杀中最需要勇气的,因为跳楼、投河都能借助外力,但割腕不行,中途不能晕血,不能怕疼,完全靠个人意志力完成。这很像黄玲玲的死法,我说过,她是很坚定的。
后来日子就照常过了下去。我照常去电视台包的宾馆里上班。没有了黄玲玲,我的地位更加稳固,但同事也就更加给我气受。半个月后,我终于辞职了。同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的制片主任许诺要提拔我,但要我付出代价。
收拾东西的混乱中,有人递给我一封信,是本城投递,下面没有地址。我收到箱子里,一起抱到住处。这里我也退了,买了晚上的火车票去北京。在这一个双重撤退的溃散中,我发现,上火车前,我居然都无事可干。我打开那封信,字体清秀,用黑色墨水,写在抬头印着大红色P市检察院的稿纸上。
小路:
你好!我是黄玲玲,真名叫王贺美。你说过,我们都是被诅咒过的,现在,再一次在我身上应验。你的同学黄玲玲的确考上了师范,我那一年什么也没考上,我爸当年是P市司法系统的一个小头目,他盗用了她的成绩。从此,我以黄玲玲的身份活在世间。
除了生活较为优裕,我的其他情况都酷似黄玲玲,我也有个极端残暴的爸爸。所以,那年他让我自己选:是大家都冒风险,盗用身份去上师范,还是复习一年,重新考。我毫不犹豫选前者。所以,我并不无辜,我是主动选择的。
我爸让我自己选,并不是民主,而是要让我知道,他为此冒了丢掉前途的风险。这也是从我十二岁以后,他不断重复告诉我的主题:他为我付出太多。我必须感恩,但我不。一想到上完师范,找到工作,赚钱独立,我就高兴得发抖。我不打算跟他有任何关系。这种决心,是我所有生活的动力。所以上完学,我又找到进修机会,然后进电视台实习,然后留在南京——对我来说,这一切的动力都来自于对他的恨。恨越强烈,我就能走越远。
但最荒唐的事情是,从我来这里进修的那一年,也就是三年前,我最恨的那个人已经不能再打我,不能再追到这里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了。我曾经因为进修,跟他大吵,被他关在屋子里一个月。我跑出去后他跟着我跑了一条街,大喊着“你今天走,咱们就是家破人亡!”他想让我丢脸。这些我都不怕。荒唐的事情是,因为一些纷争,他被抓起来,判了二十年。他今年五十四岁,放出来就是七十多了。
我只进去看过他一次,今年春节的时候。仍然憎恨,但更加憎恨老天爷跟我开玩笑。我怎么能恨如此软弱的一个人,一个瘦得只有以前一半的人,一个见到任何人包括我都赔笑敬礼的人。他被打怕了,他被打废了,再也不是以前拿皮带抽我把皮带抽断的那个人。我恨不起来。最重要的是,他软弱了,他需要我的帮助了,他需要我的亲情了,可我也怜悯不了他。
电视台这里,我走后,你会听到风声的。他们说得对,我跟制片主任有染。但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被他老婆扭打了一顿才去死的。我只是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了,我泄气了。他本来要送我去北广进修,回来做主持人。他老婆大闹电视台,这条路断了。我还有别的路,当然,同样是黑暗中的幽深地洞。我好像一直在地洞里钻,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走过好人走的路,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应该安于活在黑暗中。
我和黄玲玲都是从地洞里爬出来的多余的人,我们对世界的贡献就是恨。当恨不存在,我们就没有了存在目标。也许以后还能发现新的,但我不想等了。等待是很煎熬的。
谢谢你告诉我黄玲玲的故事,我也告诉你我的故事,我们扯平了。此致
敬礼
王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