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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者的婚礼

2011-12-29鲁敏

上海文学 2011年7期

  一
  
  今天,值得纪念。公历12月28日,农历十二月初五,我三个半月大,在妈妈的肚子里参加了她的婚礼。
  租来的蓬蓬裙礼服下,羊水荡漾的子宫里,我以逸待劳地呆着,瞧着妈妈装模作样往叠成金字塔状的酒杯里倾倒银色香槟,听凭爆炸开来的彩纸礼花没头没脸地飘落,给不多的客人敬酒、点烟;应和着一支俗气的三步曲,妈妈转着圈儿跳起了单人舞,像所有的新娘那样,脸上露出傻乎乎满足的笑……
  由于我的缘故,妈妈的胳膊已经不像少女那样细长,礼服后露出的肩背也稍显浑厚,但这当然不会影响婚礼的顺利进行。大家在交头接耳地寻找话题,饭菜源源不断地上来,丰盛而难吃,杯盘叮当,制造出恰如其分的喜庆。
  婚宴过后,在用红双喜与彩色气球装饰起来的狭窄新房里,雇来的摄像师举起机器,摇晃着的镜头黑洞洞地对准大家,他用职业性的疲惫热情竭力鼓动每一位在场者:来,笑啊!将来要做成光盘的,我会用慢镜头,配上音乐,还有画外音,就像MV一样!听我的,对!咧开嘴,挥手,飞吻,伸出手做V字或OK!
  我的外婆和姨妈、本城的一些亲戚、妈妈的几位女同事,皆配合地对着镜头假笑,慎重而礼貌。我想,只有我,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由衷地爆发出了胜利的大笑——
  从这一刻起,我,真的成为一个生命了。
  
  二
  
  在我出现之前,二十八岁的妈妈,可以说,是个专门谈恋爱的姑娘,这么说自己的妈妈似有些不敬,但事实即是如此:从十八岁就开始了,这十年间,她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上面,但始终未成正果。她的恋爱,有时如狗熊掰棒子,见了这一个扔掉上一个;有时花开数朵、各表一枝,在后一种情形里,不免会用上似亲实疏、放中有收、藕断丝连等可意会而难言传的技巧——不要以为我妈妈热衷并精通此道,其实,这方面,一直是我姨妈在起关键作用。
  这就要说到我的姨妈了,她样子生得平常,工作也平常,要用外面人的眼光看,真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已婚女人,但奇怪,她对我妈妈,却有着颇为强势的影响力。有关妈妈的一切,她都要指手画脚,而妈妈则安之若素地照单全收。大学志愿、专业选择、工作单位等等,一到这样的十字路口,妈妈就松开方向盘,听凭姨妈替她拐弯。她活得轻松而快活,两颊泛着透明的粉色——妈妈是个不太精明的美人儿,这也是她身边一直有着追求者,并得以长年恋爱的重要前提。
  一度,对她们姐妹这样的关系,我感到不解、气愤与恐慌,因为那几乎让我小命不保。直到后来,后来的后来,当姨妈冲着我所在的位置大发其火而妈妈抱着肚皮眼噙热泪时,我才模模糊糊地明白一些。
  可能,这跟我外公的早逝有关,一对十几岁上就没了父亲的姐妹,彼此间在情感的依赖与吃重程度,比之一般人家,要狠得多。加上我妈妈又是那么个胸无城府的性格,而姨妈呢,哦,她可有一套了,连我这没长出来的耳朵都能听出老茧了。记住,只有婚姻才能改变命运。知识改变命运?呸,那说的是男人!女人,能爬上去的就只有结婚这一架梯子,不信你随便往四周看看……哪怕就看看我吧,当初若好好动点脑子,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现在她怎样了?我伸长耳朵,姨妈却总吞掉下文,代之以百感交集、不胜唏嘘的摇头。
  总之,自以为看破人间世故的姨妈忧心忡忡地赋予了自己一种先行者的道义感,要把她所得到的各种经验——跌跤处、登高处、得力处、失手处,皆一一吐出来,用到我妈妈身上。就这么的,姨妈成了妈妈婚姻的幕后推手,妈妈本人,则最多只是前台的执行者而已。某种程度上,她俩像在演双簧——舞台上,这是一门颇能逗趣的喜剧艺术,生活中,则很难说。
  无数次的运筹、权衡与取舍中,那些不幸的男孩,恐怕真的可以组成一个数列方阵了——结婚这破事儿,的确需要海底捞针、众里寻他,只是妈妈的年纪眼看着就摆在这儿了。今年二十八,这好像还说得过去,但到二十九,则不大好了,再往三十岁上数,那就更不能提了。唉,所谓的自由啊,那总是相对的,人们很难超脱外界的评价与约定的规则……
  妈妈是否厌倦了这样的挑选过程,是否因为姨妈的李代桃僵而错过合适的人选,是否她们还要一直这样永无止境地进行下去?这很难说,毕竟,世事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包括在妈妈肚子里的我,很快也会明白这个道理,它颠扑不破,万事适用。
  所幸,在目前保持交往的几个人选中,有一个姓张(出于某种心理上的需要,她们提及时,一概保密地称之为Z)的人,因为他的房子与职业以及家庭,获得了姨妈相当程度的肯定。故而姨妈这样建议妈妈:其他的,暂时不要丢,因为感情这东西,变数太多……但切记也不能对Z太热络,尤其不能“那个”!要拿住!因为你是要跟他结婚的!
  关于“那个”,姨妈最多谈到这个程度。她明白得很,这件事,在现在,是拦不住的,也是不必拦的,不出乱子就好。
  是的,妈妈很听话,从来没有跟Z上过床——上床的是另一个人,名叫小杆,一个没什么名堂、比妈妈还小上三岁的广告业务员。两人是在健身房对上眼的,小杆让妈妈很放松。他是个比她还随遇而安的家伙,生活像沿着小巷子灰墙画的一条粉笔线,边走边画,画到哪里算哪里。
  妈妈曾装着不在意地跟姨妈提起过小杆其人,家在外地,无房无车,收入月光……姨妈听了反倒放心,这样的,反正不在我们考虑的范围之内,好合好散。你有数就行。
  妈妈对小杆算是有数的,但对我的出现则完全没有数。捏着早早孕测试纸,盯着上面的那道蓝杠杠要命地渐渐浮现,手机默认的第一个快捷拨号就是姨妈。
  “谁的?”
  “小杆。”
  “谁?”姨妈明明听清了,故意重复。“小杆!看看你!这叫什么事儿!”但这名字同时也让姨妈获得了果断。“那做掉好了,越快越好。不过别告诉他,可别让他缠上来,还弄假成真了。”
  听哪,我的亲姨妈,她怎么就这样斩钉截铁!我简直就哆嗦起来,我多想能跳出来,又哭又闹地跟她争取我的生命……
  当然,你要笑话我了,我现在算什么生命,不过是一个比芝麻还小的核、一群正在分裂与扩大的细胞,最多包裹着丁点儿蛋白质、水之类的玩意儿吧,可你信不信?关于有形与无形,具象与抽象,可真是有些玄妙的,纵使我没有具体的血肉躯体,可我有意识呢!我懂得爱与悲伤,并能体察到在我生命之外所发生的一切!
  比如,现在,我就多么急切地在等着我妈妈跳起来激烈反驳啊,人命关天呢,可不能再由着姨妈作主吧,我可是她的亲骨肉呐!
  可我的妈妈显然心神不宁,这又是一个毫无经验的十字路口,她似乎压根不清楚这件事的本质——她只在温顺地点头,明明姨妈在电话那端根本看不见,她还是傻乎乎用力点了好几下,一边还想起个问题:“可是……总要跟咱老太太说一声吧?”
  听听,这就是我糊涂的妈妈呀!但我绝不怨怪她,自从我在生理学、医学或化学意义上获得了存在之后,我就永远跟妈妈心贴心了。是她赋予并激活了我,我将毫无条件地站在她的一边——她所热爱的我必恣情亲吻,她所弃绝的我决不私留片刻。
  “对,咱老太太那里,我来替你说吧……你知道她这个人的。”姨妈声音也低下来,有所顾忌一般。
  她们所谓的老太太,即是我的外婆呢!我升起一股微弱的希望,也许,老人家会喜欢世界上多一个小宝宝吧。
  
  可我大约是错了,老人家根本没有欢天喜地——几乎是厌恶地,她迅速扫了一眼我所在的位置,也就是妈妈的肚子,她显然完全无法想像也无法接受,妈妈那布满铜铆钉牛仔裤的前拉链下面,已经有了一个我,并即将成为她孩子的孩子。这一瞥中,我的过去、现在、未来,全都打上了严重错误的叉。
  外婆的手指隔着空气冲我的方向戳过来,我感到她很用劲,手指都抖了起来,“你这丫头,太荒唐了!你不是一直连男朋友都没有定的吗?”接着,她又用带着喉音的衰老声音尽可能地高声叫:“把那个小子给我叫过来!叫过来!当真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吗?!”
  
  孤儿寡母?其实,那可怜的我永不会谋面的外公,去世足有二十年了,已像旧房梁上年深日久的裂纹一般,既不触目惊心,也危及不到安全,更可以说是无关痛痒的,甚至,妈妈与姨妈偶尔私下里说及,还会开个小玩笑一带而过(我不禁想到,对于我,倘若这次被“搞掉”,在若干年后,她们是否也会谈笑着提及?所以,唉,也不必太当真,一条命,活一世、活半生或从未活过,也无甚差别,我大约正可以据此自我安慰吧)。但外婆在这个事情上却有例外,外公的去世,成了她脆弱的疤,兼防御外界的盾,一旦碰到应付不了的难事,她便会把自己安置到一张被欺负、被损害的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