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QQ
2011-12-28胡姚雨
胡姚雨
我不是一个热衷窥私的人。但,既然是她的儿子,心中便不存有太多芥蒂。那天她正午睡,我在屏幕前看到她那悬停桌面的聊天工具,心想看一看也无妨。
事实上,点中她那企鹅标志的瞬间,我是带着绚烂幻想的。比如,她是否像我一样,设置了名号各异的分组;加的聊天群,会是什么名字;是不是还可以看看聊天记录里,那些不曾当着我面说的私话……猜着想着,隐隐就燃起了兴奋。之前,她常问我,哎,这聊天群是怎么个加法?是不是还有个语音聊天室?怎么进去的,边聊天边放歌怎么弄?足够让我以为,她在网名掩护下的电子世界里,兴许有一番别于“母亲”身份的样貌。我内心悄悄希望,这“兴许”就是“确实”。
长条形的窗口像一条鲫鱼迅速游进了屏幕。一目了然主界面没有期待中的各色分组,默认栏里人数寥寥,连我在内不过24,在线的仅是个位数,往后看,聊天群更是“一枝独秀”,此刻也是“无声胜有声”——一支各色股民构成的财经类信息交流群,大伙可能都在忙着研究今天的K线图。
我就这么呆呆看了几十秒,再也没有往下看的兴趣。心中渐渐有了被愚弄的不甘。怎么着,也不该这么少啊。电脑是五年前买的,这东西一进门,她就要我给她申请了一个号码。“研习”半天,终于弄懂了怎么操作,这样多时间下来,即便不是专业网民,她也不该让已经“两轮太阳当空笑”的账号此般“门庭冷落车马稀”。
上大学之后,她跟我聊天的频率大大增高了,对这种虚拟工具的应用也日益熟练。潜意识里,我多么希望看到她具有独特风格的设定。比如,该有属性不同的分组,“家人”“朋友”,接着是“网友”……她总是问我关于聊天室的事项,她喜欢热闹,一起聊带劲,那么,现在火热的“同城聊”“同乡会”……该都是她闲来可以消遣的地方——我却一个都没看着。
24个人。清风月朗,纯洁地像一汪没多少生物游弋的池塘。
我熟练地登陆了自己的号码。比对到她那里,不用说,几乎有大军压境的气势了。心里并没有优越感。对她,何来优越,是一股不知名的怅然,夏日里的冷气一股,游走在心扉,觉得硌着了哪里,痛着了哪里。有遗憾,有急人所急的焦灼。我却不知,她有没有为此“急”过?
我替她感到无味,甚至,寂寞。如此界面,鼠标中央的滚轮不用半圈,就已经到底。甚至,大半都是黑白色。她开着电脑,能做些什么呢?我有一股想质问她的冲动,等她醒来,就问:你的界面里,怎么人数那么少?等级倒是老高,怎么翻来覆去就这几个人?标注的名字,可不就是几个熟悉的亲戚邻里,竟没有一丝生活外的隐秘幽私——呵,是啊,我盼望她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小情趣。我们的生活,不该多多少少拥有一些秘密来平添富足和激情吗?母亲竞没有秘密,真是这样吗?至少从这账号上来看,是的。她竟没有秘密,我替她感到无限遗憾。我多希望她是一个丰厚的女人,有故事,有额外的激情,有不甘平庸的向往,在虚拟的世界里有一番自在遨游的天地。和陌生人互换几张照片,说看,这是我儿子,或者女儿,对方发来的居家照片,看看别家装饰,沙发茶几抬头纹,都是值得私下窃喜的私密。这样多的时间,五年了,也该构建出一个雏形的网络交际圈。对内对外,客气过,欣喜过,惊讶过,嗳昧过,知足过,一个值得挖掘的常驻地,她应该有。她怎么能没有?
以前,我花一下午来悉心整理自己的数百个好友。——归类。性子挑剔,想个组名都头疼。好容易确定,还要一个一个改备注。再右键,转移。到后来简直变成折磨,暗忖,什么时候竞加了这许多人?这几个,可不是一次都没有开过聊天窗口吗?这几个,还不就是只在过年时节,收到过一句最普通的“新春快乐”?这几个,是在一次群聊中因某个话题聊得投机而结识的网友炽热过后,也是没了下文。在与不在,到底一不一样?
我也终于在疲于转移头像时,轻轻选择了删除。彼此都消失,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肩上觉得轻了些,觉得这人挤入的界面,少一个头像,就多了一分自由自在的轻松。但时代如此,我们总是要渐渐习惯这样的交流的。结识不同的人,用静态的文表动态的意。我们甚至离不开这样东西了。后来我问她,你每次登QQ,难道都不觉得冷清吗?我要是你,随便加几个网友也好呀。这都点不开几个可以聊的。她说,跟陌生人聊什么去?人一多,数都数不过来。找个人都找不着。那就分组呀。就像一个班分8个小组,一组多少人,归归类,很好找的。她说,算啦,太麻烦了,跟你聊聊就够了。跟别人说什么去呀。
想起上高中那回,因为高考临近,我每晚都是回家睡。来去是个问题,幸好有同路的走读生,两家又认识,便天天搭顺风车。跟对方家长熟悉以后,他们给女儿送些营养午餐来,还顺带分给我一些。盛情难却,其中的酱牛肉让我赞不绝口,连说好吃,后来便经常带给我。这事让母亲知道,感谢别人之余,她自己也学起来。她不会做酱牛肉,第一次,端出一盘被黑色汤水浸泡的东西,兴冲冲说,快尝快尝,这就是你在别人那吃的。我苦笑着看她,是这个味吗,人家的酱,可是厚厚的香香的,哪跟汤一样晃来晃去。我说,你不会做就问问别人呗。她说,问你好不好吃就够了,问别人做什么去。我以前还没意识到,这世上有几个人愿意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去学一道菜。
她有一天说:你QQ上那么多人,平常能聊得过来吗?也就几个关系好的聊聊吧。有种一针见血的惊慌感。我没想到她能有这样朴素的顿悟。想来,一打开人名满满的界面,也经常是把鼠标指针悬停在那长长的空白条上,来来回回滚动几圈,没有找到那个可以说话的人。满目琳琅的头像,竟都成了自我安慰的装饰。偌大池塘里,原来都是沉默的贝类而已。那些已经几乎成为习惯的“呵呵”“嗯嗯”“哦”,都在渗出疲惫的气息。
我又想起以前无意中看母亲手机的经历。翻到电话簿时,上面竟也只寥寥几个名字。她的手机很老式,没法直接查询。大概又是出于方便的意图,不多存。这就导致后来有电话响,直接显示的是串数字。她有些远视,伸直手看,默念“是谁谁谁”。我惊异于她的记忆力,那些本该存下的名字,都在她脑中与号码一一对应,脉络清晰。她说,这是最重要的那几个。不常走的亲戚,偶尔联系的朋友,才会存进其中,因为会有联系的时候。对她而言重要的,不,必记录,尽在脑海。
简而精则优。那晚我顿悟了她的生活哲理,心想若有一天我的账号意外崩溃,原本的好友全数丢失,最先恢复的该是哪几个?是否还有必要照着原来,一个一个辛苦搜索。我所有的话语,集中分配在哪些头像占有的领域?我的池塘,是不是应该多一些浓缩,好让我看清真正重要的。夏日荫蔽,我的荷花其实只为几条在其中游弋的鲤鱼而开。
也是不想让她觉得寂寞无聊,才建议她多加些人。她经常跟我睡前闲聊,说我去外地上学,家里就冷清。路远,寒暑假才回来一趟。以后工作,回来的机会更少,人长大了都是有无奈的。话一少,知心就浅了。直到那天,我还在怀疑她使用Q0的熟练程度。嫌她的人少,嫌她不够丰厚。我却没有想过自己。
我知道,可能要到自己做父亲的年纪才明白,在现实中去繁就简的精髓。她是爱我的。把我放在第一,很多事情都是。为我悉心学一道菜,在疏疏朗朗的QQ中永远保有我的名字:尽管熟记我的手机号,还是在里面特地存了一个“儿”——记久了,怕忘。她说。
耽于纷繁的人际圈,我以此为热闹,其实之中有冷清。如果我真到了那样的年纪,是不是也会像她一样,在疏疏朗朗的界面中,只寻到几个最重要的名字——当然有她。在诱惑纷繁的世界里,看见最坚固的那条线。也像她,简洁、直白,拥有独特的记忆方式、悉心捕捉至亲至爱的人说过的一句话……像她看重我那样,去看重她,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