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过银幕的河
2011-12-28王弓
王弓
河流与人一样,也是分长幼尊卑。前因后果的,就好比没有我爷爷就没有我爸爸,也不可能有我。如果没有长江,也就不可能有嘉陵江、汉江,岷江、雅砻江,湘江等等滋润了神州大地各方水土的支流了。但较之人类,古老的江河更像是神秘的,绝对的存在,它们就横陈在那里,自顾自地流淌,泛滥,干涸,不看人的任何脸色,而人倒是需要时常看看它们的脸色。古时候,洪水与猛兽同类,祭拜江河是大阵仗,胆颤心惊诚心诚意地把江河看成神祗,投进牛羊和青年男女,如此昂贵的保护费为的是保平安,让江河不吞噬自己。到了现在,祭拜仪式是没有了,现如今我们胆子也粗了,敢往江河里倾注工业废水和垃圾、敢改造江河的自然形态为人所用,但汛期时却同样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到底还是怕。而江河之重要就好比人体的血管,筋肉组织由血管供养,而文明依附江河建立,没有河流,就不会有聚集,进而也不会有任何的创造和发展,因此,河流才是人类文明规划的总设计师、也是人们需要深情凝视和细心揣度的对象。
我生在长江边上依江而建的带状小城,再往上游走,就是《三峡好人》里的巴国风景近看刀劈斧砍惊心动魄,远看开阔静默略显荒凉。而我的小城坐落在逆流进入苍茫的大三峡的入口处,长江流到此处变得极其狭窄,即使在盛夏最满时到对岸也不过一千多米,两岸山势和缓,江水温柔平静,江风习习,戏水打渔,灯塔航标、小火轮往来鸣笛,不管季节变换,这段江景都是一派祥和亲近。在我十八岁之前,我都以为整条长江都是这般模样,直到后来第一次在苏联人修建的武汉长江大桥上看到气势磅礴的大江面时,一时还怀疑难道家乡的江是一条小支流么?如今定居下江,虽只不过是顺江而下,但时常怀念家乡那一段与人无比亲近的江水,仿佛乡愁中最诗意的物象。现如今,戏水打渔的少了,但江仍是老家的魂魄,每次回老家,在岸边略带腥味的江风中坐定,听两声汽笛,三个字在脑袋里冒出来:回来了。
河不仅是生存的基础与地理坐标,而且具有多层复合的涵义与象征意味,因此更是情感寄托。自打人有足够的表达能力可以进行艺术创作时,河流就频繁地出现在作品中,静默不语、像时间一样不可逆的河流就成了承载各种故事和情感思绪的象征物河流孕育了生命而又可以淹没生命,生命中所有的纷扰最终都会像流向远方的河水般消逝不见。文艺家们在一辈子的创作中没碰过河的怕是少有,那些光以河流的名字作为题目的伟大艺术作品数不胜数。电影也是如此如果我们将有关河的电影做一个梳理,这个选题足以作为一年的连载项目来结构,这倒是为我所欲但却为编辑所不容,因此我们就浅聊两部有关河流的电影吧。
作为一个影迷,最先能够想到的当然是《苏州河》与《大河恋》这两部名字里就带有“河”的电影,河在这两部电影中一静一动,一条幽暗静谧充满幻灭感,一条奔腾不息显得生机勃勃,显示出不同的象征意味。《苏州河》一直是我的心水电影,想当年第一次看时,开头那长达五分钟、坐小船穿梭于苏州河道上拍摄的镜头剪辑瞬间拓展了我的电影观,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凌乱晃荡的镜头,但那些流动在苏州河上的影像和音乐配合起来,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官体验。准确地说,那些杂乱的影像突兀嶙岣扑面而来让人猝不及防实在算不上是让人舒服的开场,但随着旁白和音乐的烘托,一种内心的荒芜感和忧伤弥漫开来,让我无法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而大名叫吴淞江的苏州河在这部几近耳语的作品中也是贯穿全片的元素,供故事中的人们聚居和依附,几乎在每场戏中它不是在画内就一定被设计在画外的不远处,那静静流淌的幽暗的河水就像一群底层人物的母体,仿佛是他们无法逃离的真正归宿,是这个绝望故事的底色。“马达”在河边抢来摩托车、穿着人鱼装的“美美”坐在临水的台阶上戏水、结尾“马达”和“牡丹”坐在河边喝着瓶里有野牛草的伏特加,以及最后被吊车从河里吊起来的那辆让人触目惊心的摩托车,河在这部作品里无处不在。而每逢以上海为背景的影视剧必定拍摄的、横跨在苏州河下游河口的外白渡桥,在晃荡粗粝的镜头里也显得同样荒芜,完全不是在别人镜头里的漂亮复古,“牡丹”在片中扒着这座桥的栏杆对着马达说了最后一句话后撒手仰面向后倒下,镜头快速跟过去追着落下的牡丹,急剧变小的红衣“牡丹”在焦点外溅起一团模糊的水花。
这部完成于2000年的电影作品有着艰苦的拍摄条件:用16毫米胶片拍摄,用绑在老式电视机伸缩天线上的收音筒录音,连三脚架都租不起,但它获得了第29届鹿特丹国际电影节“金虎奖”,第25届巴黎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最佳女主角奖,还入选了美国《时代》杂志当年的“十佳影片”。奖项和追捧其实都是浮云,它吸引我的也是我认为它最珍贵的地方是,我头一次在内地导演的作品中看到了如此个人化的视角和强烈的“作者感”,第一人称的叙事角度和反常规的叙事结构以及它粗糙的影像质感使《苏州河》在国产电影中显示出特别“出格”的诗意和纯粹的影像化,它也在没有公映的情况下成为了青年人特别是大学生群体中口口相传的作品(当时的我就是在校大学生),年轻人似乎对这个以私密口吻叙述的绝望爱情故事十分有认同感。九十年代的十年期间,也是中国第六代导演集体大爆发的十年,第六代集体走上了国际电影节路线并且斩获颇丰,但娄烨的《苏州河》却是真正具有市场和电影本体上的双重品质的作品。这不禁让我想到九十年代崛起的日本“电影作家”岩井俊二,那种独特的个人视角、对个体的注视和诗意的营造大有可比照之处,虽然娄烨更为现实主义,并且在那以后愈加倔强地进行着“私电影”的个人化风格取向,但《苏州河》仍然是至今为止最让我记忆犹新的国产爱情电影,恐怕就是因为它选择了一种极端,但绝不伪善的方式来叙述了一个爱情神话。
河流在《大河恋》里的地位较之《苏州河》就更为重要了,“钓鱼”作为故事中的主要情节设置使得河流在片中的出镜频率也更高,那条奔流在蒙大拿山间的湍急大河既是故土的象征,又是作者对生命体味的外化物。镜头拍下了在河面上划出优美弧线的鱼线,河流中那变换无穷的光影,水中游弋的虹鳟、凸出水面形态各异的岩石以及雪白的水花。
影片中美丽的自然景象拍于美国西北部与加拿大接壤的蒙大拿州,此州为美国的第四大州,全境大部分为山地,人口稀少,工业不发达,空气清新,河流洁净,是美国大陆最清洁,自然风光最为美丽的一个州。该州拥有10个国家森林公园(其中就有黄石国家公园)和13个野生动物保护区,每年对州外输出三百多万株圣诞树,而密西西比河的最长支流——密苏里河和四十八州最长的天然河流——黄石河流经此州。河流绝大部分保持着原始风貌,沿岸风光奇崛,是原小说的故事背景,也是电影的绝佳拍摄地,本片也毫无悬念地获得了当年的奥斯卡最佳摄影奖。电影中,摘自小说的文字作为旁白由哥哥充满磁性的忧郁嗓音念出,充满着对自然特别是那条大河的依恋,也使得影像有了一种“逝去”的沧桑感。这部拍摄于1992年的电影似乎在中国口碑超群,虽然我不知道它在中国上映过没有,
但在我的记忆中从专业影评人到普通人谈论这部电影的文字确实不少,它也的确算得上是一部优秀的作品,在我看来,它的可贵之处正是顺应了原小说淡化情节立足生命角度的抒情文学风格,而没有因为是电影作品而强化其商业属性,这样就使电影作品继承了小说那种看似平淡但蕴含深沉情怀的特点。这个故事是根据芝加哥大学英国文学教授诺曼麦克兰根据回忆撰写的小说改编的,那种对往日时光的忧伤注视有着普鲁斯特般的悠长韵味,当年导演罗伯特·雷德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获得麦克兰的同意改编其作品,这部作品也证明罗伯特雷德福的最佳职业选择确实不是做一个大明星,而是当一个影像的叙述者。
本片中的演员表演在如今看来带有20世纪90年代初的质朴和克制,现在看来倒是贴合了电影一次大战之前的时代背景设置,使得作品具有了一种更珍贵的现实主义特色。特别是“保罗”的扮演者布拉德·皮特,在本片中还是一个“正太”,显然还没有现如今的熟男风采,但他那种与生俱来的“龙章凤姿,土木形骸”的男子魅力使“保罗”这个在故事中就死去的回忆人物“显得卓尔不群并且让人扼腕。回忆起来,布拉德皮特的早期角色都很讨好,在《燃情岁月》中,他狂放不羁,背负痛苦、一往情深,最后成全他人,《末路狂花》中,他狂放不羁、来去如风并且名字叫J.D(詹姆斯迪恩的缩写)《搏击俱乐部》里,他特别狂放不羁、无政府主义领袖、而且到最后才被证明是一个幻觉中的人物,《七宗罪》里,他狂放不羁、执法先锋,毛手毛脚,最后眼睁睁看到妻子被残忍杀害,《夜访吸血鬼》里,他还是狂放不羁,忧郁的肝肠寸断,并且是一个不会死的吸血鬼,《第六感生死恋》中,他倒没有狂放不羁,但要命的是他演的可是一个帅呆了的死神。特别提到一点是,“保罗”童年时期的扮演者是现今已经成为新一代当红“正太”的约瑟夫高登莱维特,有意思的是,皮特出道之时曾被誉为“罗伯特·雷德福接班人”,而莱维特出道时被誉为“皮特接班人”,因此,前前“正太”——导演罗伯特雷德福,前“正太”——演布拉德·皮特,现“正太”——“童年保罗”约瑟夫高登莱维特的组合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另外,和其他很多同病相怜的电影一样,《大河恋》有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中文译名,爱情并不是这部作品要表达的主题,它的英文原名是《A River Runs Through It》,哪怕就译成《一条大河》也比《大河恋》要切合影片的内容这种什么都要往情爱上扯的港台糟粕路数,实在是一种消解诗意和内涵的行为,就像那部歌颂苏格兰民族英雄、荡气回肠的《勇敢的心》,就有一个更坑爹的名字——《惊世未了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