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不应考虑所谓的『成功』
——顾彬教授访谈录
2011-12-27受访人顾彬访问人育邦
受访人: 顾彬 访问人: 育邦
作家不应考虑所谓的『成功』
——顾彬教授访谈录
受访人: 顾彬 访问人: 育邦
1975年夏,顾彬先生第一次来到南京,并参观了莫愁湖。2011年5月8日,南京诗人黄梵、批评家何同彬和我一起陪同他故地重游。我问他1975年时对南京有何印象,他说,1975年南京是一座无聊的城市,因为天气很热,十二点到三点钟大家都在睡觉。快走到湖边的时候,我问他当时的印象,他记得当时湖边有很雄伟的城墙,四周很空旷,没有现在的这么多建筑。
在下午四点时,我们坐到莫愁湖内的棋文楼,顾彬先生接受了本刊的独家专访。
(顾彬先生简介和在南京的影像见本刊封二《顾彬在南京》。)
育邦:作为一位独立的批评家,您经常就中国文学有关问题发出自己的声音,同时也惹来了许多争议,甚至有国内媒体送您一个绰号,叫“顾大炮”。这会不会给您带来困扰?
顾彬:我根本不看别人写我的什么文章。如果看的话,我怕我会骄傲。但我觉得应该做一个谦虚的人。另外呢,我应该走我自己的路,不应该让别人影响到我。如果我发现某一种批评或评判是对的,我应该改正我自己。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批评呢?特别可能是有道理的对我的批评。因为别人会给我报告中国媒体对我有什么报道,我也会关注我的妻子和在北京的亲戚收集相关的报道,他们会及时告诉我。有亲戚差不多每星期从北京打电话给我妻子,中国媒体有关我的消息,如果我的妻子觉得重要,她就向我报告。
育邦:我觉得您的一个重要的身份是批评家,您如何看待批评家与作家及其作品的关系?
顾彬:在我们的国家出一本书,出版社是不会请批评家写评论的。我们的批评家不可能从出版社或者作家手中拿到红包。如果有钱收,也是报纸给的。所以有一个评论家要写什么就写什么,你愿意写评论就写。批评是独立的,批评家不会考虑有没有红包。
另外,批评家与作家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德国有一位非常重要的批评家,现在80多岁了,在荷兰出生的犹太人。虽然他曾经遇到很多困难,但1945年之后他还是决定来到德国。他是一位独立的批评家,想什么就说什么。他和君特·格拉斯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近几年,他公开批评格拉斯最近的小说写得不好,为此,格拉斯与他绝交了。还有一位女作家,上世纪80年代时,他非常重视她的诗歌,当女作家开始写小说,他就公开批评甚至批判她,所以他们也不再来往。但因为是一位年纪大的批评家在批判一位年轻女诗人的小说,反而回响很大,书销售得很好。
在德国有一个说法,没有书评不如有一个否定、否认你的书评。就是说,与其没有书评,不如有一个骂你的书评,如果批评家的评论是很过分的,反而容易刺激读者购买这些有问题的书。
育邦:作为一位批评家,这要求他思想上是独立的,学术精神上是自由的。他不会顾及利益或者朋友情面的。
顾彬:对,我也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我现在有很多敌人。比方说,以前我有一个德国朋友,他在德国出版了一本《中国作家辞典》,是一本比较早发表的辞典,2004年的。当时书评很多,赞誉有加,所有的人都说它好。我想这是一本重要的书,我应该关注它。但我发现这本书有问题,就写书评告诉读者《中国作家辞典》的问题在哪里。他很生气,跟我说我们一辈子也做不成朋友了。如果这是他的反应的话,我觉得他在这个问题上不是认真的。
育邦:这其实关系到一个批评家的胸怀,他没有包容豁达的态度。
顾彬:对。
育邦:由于互联网、消费主义、快餐文化的兴起,严肃文学或者说纯文学的读者越来越少,也日益边缘化。请您谈一谈,在当下的语境下,纯文学作品如何与大众读者建立一种合理的、良性的循环关系?
顾彬:没有办法。我认为好的文学不可能是大多数人看的文学,好的文学是少数人看的。我们今天看的明天不看,今天不看的可能明天看。
我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也是可怕的例子:197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作家伯尔,基本上已经没有人再看,好像他在中国的地位还比较高。现在,在德国,研究德国文学的学者都说伯尔不是一名真正的作家,因为从现在看来,他没有什么文学价值了。为什么呢?他所有的小说都有两个明显毛病。20世纪40、50年代,他的作品还是可以的,他的德文也不错,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而到了60、70年代,他写的作品与现实太接近,老谈当时西德的政治问题,也就是太政治化了。还有一些社会上非常具体的问题,但是,他说的那些问题现在都解决了,谁还要看的他的作品呢?伯尔喜欢用一种老百姓的语言,现在我们每天都用这种方式的语言,大家听够了,厌倦了。现在看,他真正的作品是他在二次大战时写给家里的书信,但那时候,他根本不是作家,甚至还没有确定要走上作家的道路。这种情况就像1974、1975年我在北京,那时人们都在争相阅读浩然,可是,现在还有什么人看呢?
在德国,如果一个作家的书卖了一万册,我觉得他开始有问题了。一般来说,一个好的作家在德国卖3000或5000册就差不多了。
群众,也就是大众读者,并不一定要看我主张的精英文学,他们要看一种让他们快乐的读物,这我根本不反对。他们需要有人给他们讲一个精彩的故事。他们想了解当天发生的故事,肯定有人当天就去写。人们会拼命地去看这样的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人家就不一定还喜欢。所以,最不可靠的是大众读者。他们今天喜欢,不管明天。
育邦:您知道,在我们中国文学界,多年来普遍流行着“诺贝尔文学奖焦虑症”。作为中国文学的专家,您对此问题有何看法?
顾彬:诺贝尔文学奖是次要的,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并不一定就是好作家,你看我前面说的伯尔就是这样,现在都没有人看他的作品了。最近有一些作家,包括高行健在内,文学水平是很低的,但他能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跟政治有关系,他利用政治获奖。现在杨炼也准备得诺贝尔文学奖,但他没有办法。他用了一些办法,可是有问题。
所以说,诺贝尔文学奖并不真是一个好的文学奖,不少时候它是一个政治奖。但是也有一批获奖的作家水平很高,他们的风格独特,语言优美。
我注意到中国人与荷兰人有两个共同点,第一,都没有获得足球冠军,第二,都没有一个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我觉得荷兰有一个非常优秀的作家,一个游记小说家,他的小说和诗歌写得都非常棒,语言非常优美。如果下次有人得诺贝尔文学奖,我觉得应该是他。他70多岁了,他的作品在德国非常成功。他的德文翻译家非常优秀,我不能相信一个人的翻译为什么能那么好!
作家写作不应该考虑文学奖。别管它,作家只关心写作就可以了。
育邦:中国当代文学在目前的世界文学版图中到底占据着一个怎样的位置?
顾彬:我认为中国的诗人和他们的作品在世界文学中还是很有地位的。在德语国家中,很多文人、文学爱好者,特别是诗人对你们中国诗人都有较高的评价。当然有很多诗歌是我翻译的,每次开中国诗人的诗歌朗诵会,去的听众很多,反应也非常不错,书也大卖。
育邦:关于虚构文学,也就是小说,我想就不那么乐观了吧!
顾彬:嗯,对。在德国,最成功的当代文学应该是陆文夫的《美食家》,一直重版、再版,大概出了四五版。其中还有装帧设计特别优美的版本,德国电视台也报道过。《美食家》写得非常幽默,但结尾不是太好,我不满意。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记》也有重版,但写作时间较早,不能算是当代文学吧!鲁迅、茅盾、巴金有翻译,偶然有一些重版。但在德国,1949年之后的中国当代中长篇小说还没有哪一个比得上《美食家》成功。
育邦:一件文学作品要以另外的语言忠实呈现,就必须有优秀的翻译文本。您也是一名杰出的翻译家,请您谈一谈文学与翻译的关系。
顾彬:上午我在南京大学演讲的时候,也谈过翻译问题。我举一个例子吧,余华和莫言在美国很红,在德国也很不错。他们的作品很成功,这主要依赖葛浩文的英文翻译。谁没有学过翻译学呢?我也写过翻译方面的文章和书。但葛浩文的翻译不是认真的翻译,他的翻译不是我们所说的“忠实”,他的译本与原作对照有很多错误。陈思和也谈过这个问题。他翻译的并不是所有的字、所有的句子、所有的段落,而是运用一种综合翻译手段,他概括地,把书的大概意思、大概内容用英文重新写一遍。他不翻译,他重新写作。也就是这种原因,他把中国当代小说家的作品翻译成世界上的畅销小说,成功的小说了。葛浩文不翻译很多部分,比如他翻译姜戎的《狼图腾》,原作中有些可能是法西斯或纳粹的精神倾向,都没有翻译出来,否则所有的犹太人都会反对他,否则这本书在美国在德国或者其他西方国家就不会有人买有人看。也可以说,葛浩文把翻译作品民族化了。
这是按照读者和出版社的要求、按市场的要求来翻译的。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好。但这个问题很复杂。
育邦:我们《青春》杂志是一份主要面对青年读者和青年作家的全国性文学杂志。成为一名好的读者与成为一名好的作者一样困难。有时候,我们无法满足读者的各种要求。您能否就此问题谈谈您的看法?
顾彬:文学不能仅仅满足读者的要求。如果一味地满足读者的要求,就会变成通俗读物。通俗读物可能今天会红,明天就没人要了!今天还有人看张贤亮的小说吗?他的作品完全不是文学的,那时候无论国内还是国外谁都看,现在再看呢,他的故事是开玩笑的。
一个作家、一本杂志应该走自己的路。你们如果觉得读者有一点点道理的话,可以满足一下他们的要求。但一个作家不应该把他卖给读者,今天你满足他的要求,明天他就扔掉了,他是喜怒无常的。
育邦:对于青年作家的成长,您有什么具体建议吗?
顾彬:我经常与一些中国作家交流,有些青年作家问我怎么写才能在国外成功。我还记得,有一个中国学生来找我,他从来没有发表过作品,但他写了一个小说,他请我把它送给马悦然看。他是什么意思呢?“他应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发表过什么东西。文学之路非常艰辛,非常辛苦。不辛苦的文学道路不是好的文学道路。一名作家,他在写作的时候,就不应该考虑意义上所谓的“成功”。对作家的严格要求是文学品质,他需要掌握优美的,好的语言。我认识国内国外很多作家,他们掌握自己的母语都非常的困难,这也是正常的。中文复杂,德文复杂,好的中文和好的德文更是如此,需要很多年才写得出来。
育邦:现在的文学杂志越来越困难了,请您谈谈这个问题,它如何在文学发展中承担自己的责任呢?
顾彬:你们中国的文学杂志现在越来越有困难,在我们德国也一样。我们的学校教育是很有问题的。现在大学的升学率都非常高,也就不能对高中生和大学生做精英教育的要求,他们的德文水平都比较差。上大学时,他们学习文学、阅读文学的兴趣和机会也减少了很多。像20世纪60、70年代出生的人,就没有办法接受语言水平很高的文学作品。比如德国有一个叫汉莎出版社的著名出版社,他们一直出版文学杂志,一年6期,在上世纪50、60年代红极一时,作品水平都相当高,当时在全国的发行量有4万多份,我估计现在有7000份就不错了。但我非常重视这份杂志,一直到现在还在看,因为我想了解世界上还有哪些了不起的作家。但很多人都不看了,因为这杂志语言太复杂,思想太复杂,没办法看。
育邦:最后问您一个私人问题,您喜欢中国美食、中国的茅台五粮液,喜欢吃辣子,有一位中国太太,可以说您有丰富的中国经验。这些生活经历与经验对于您的生命来说意味着什么?
顾彬:首先是健康问题。我现在用中文写小品,刚刚写了大蒜。我1981年来中国的时候,当时生病,但是不能吃药,譬如阿司匹林,过敏,脸肿得像小猪一样。我的中国朋友就建议我吃生蒜。1981年开始,我每天都吃生蒜,也吃生姜和辣椒,到现在为止,除去1988年的两天之外,我没有生过病。所以说,中国给我带来健康。德国人从不吃大蒜,所以他们很多人很早就死了!我很健康,还能活到92岁,120岁……这样,我就可以翻译更多的中国文学作品。
第二,我喜欢美,特别喜欢中国的园林之美、图画之美,总觉得还看不够。在中国各地,只要有机会,我就看中国的园林、图画,这是享受。
第三,我特别喜欢古代中世纪中国文人的生活方式,他们有很多快乐。所以,我在北京的时候,就跟很多朋友吃花生米、喝白酒、吃饺子,这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