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欧洲极右势力抬头述评
2011-12-23张健
张健
极右势力兴起是近年欧洲一个重要的政治和社会现象。2011年7月22日,由挪威极右分子发动的“独狼”式大规模恐怖袭击案不但震惊了挪威,也震动了整个欧洲社会,再次深刻暴露出欧洲极右问题的严重性。当前欧洲极右势力缘何快速发展?其对欧洲未来社会和政治发展乃至其对外关系又将产生何种影响?本文拟就此进行初步探讨。
一
在欧洲,极右势力的出现和发展并不是新现象。二战后不久,欧洲就出现了形形色色的新纳粹组织,如1946年成立的“意大利社会运动”、1949年成立的“德国国家党”等。这些组织散布极端民族主义思想,仇视外国移民,但一般缺少系统的政治纲领,也没有严密的组织结构,在选民中影响力不大。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欧洲极右势力的声势有所上扬,其标志性事件有二。一是2000年2月奥地利极右政党自由党进入奥地利联合政府,该党主席海德尔因曾公开支持希特勒的政策而声名狼藉。此事引发了欧盟委员会对奥地利史无前例的外交制裁以及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应。另一事件发生在2002年4月,法国极右翼国民阵线主席勒庞在法国总统选举首轮角逐中出人意料地击败了呼声很高的社会党候选人若斯潘,进入选举第二轮。此事引起法国舆论哗然,并招来法国民众的自发性抵制。两起事件尽管从总体上看仍属个案范畴,不具普遍性,却引起了欧洲各界对极右问题的重新关注。
近年特别是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以来,欧洲极右势力发生了较大变化,进入了一个新的全面快速发展阶段,其表现之一是多数极右组织开始“改头换面”,调整斗争策略。目前,除极少数非常边缘的欧洲极右组织仍崇尚暴力、奉希特勒为精神导师外,稍具规模和影响力的极右政党已不再公开推崇法西斯主义,也不再公开鼓吹种族主义,而是打着为民众谋福利的旗号“转型”为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①Pascal Perrineau,“European Interview with Pascal Perrineau on the Rise of National Populism in Europe”,Foundation Robert Schuman,European Interview,No.53,January 24,2011,p.1.。从本质上讲,欧洲极右组织的这种“转型”是“换汤不换药”。因为这些所谓的民粹主义政党虽然在政治主张上更为温和,但在思想理念上与之前的极右势力一脉相承,其最明显的特点就是种族主义色彩。如法国国民阵线新主席、勒庞的女儿玛丽娜虽公开否认自己是种族主义者①“France’s National Front”,The Economist,May 7,2011,p.91.,但其政治纲领却有着极强的种族歧视色彩。另外,以前的欧洲极右势力有较强的反犹主义色彩,而当前欧洲右翼民粹主义则主要表现为反穆斯林和反伊斯兰。如,荷兰自由党主席维尔德斯将《古兰经》比作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呼吁要阻止荷兰被“伊斯兰化”,要求对戴头巾的穆斯林妇女征税,提出要禁止修建清真寺等;②“Anti-Establishment Rage Is Fuelling Populism Everywhere”,September 29,2010,http://www.spiegel.de/international/europe/0,1518,720275,00.html.(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法国国民阵线主席玛丽娜则将众多穆斯林聚集在清真寺外祈祷的情景比作“纳粹占领”③Nicholas Kulish,“Norway Attacks Put Spotlight on Rise of Right-Wing Sentiment in Europe”,The New York Times,July 23,2011.;奥地利自由党称伊斯兰是“21世纪的法西斯主义”④Ian Traynor,“Austria in crisis as far right win 29%of vote”,The Guardian,September 30,2008.;芬兰“正统芬兰人党”称移民为“团伙强奸犯”和“靠纳税人养活的寄生虫”⑤Tony Barber,“The frustrations of True Finns tap into Europe’s Tea Party”,Financial Times,April 22,2011.,等等。当前欧洲极右政党的另一显著特点是极端民族主义色彩。当然,它披上了“爱国主义”外衣,且在表现形式上更多体现为反欧洲一体化和反全球化,如法国国民阵线的口号是“法国人优先”,称欧盟将像苏联一样“瓦解”,主张法国脱离欧元区和北约,恢复边境控制,执行彻底的经济保护政策以确保“法国重新工业化”。⑥“France’s National Front”,The Economist,May 7,2011,p.91.此外,与过去极右组织充当“反体制”角色不同,当今的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更多地表现出反主流政治的特点,它们在接受现行政治制度并接受以捞取选票为目的的“民主游戏”规则的同时,将攻击矛头转向主流政党及其政治精英,抨击他们已“腐化堕落”,一心搞全球化,漠视民众利益。⑦“Right-wing populism takes another leap,this time heading to Finland”,April 21,2011,http://www.thebeginner.eu/europe/506-et-tu-finland.(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
欧洲极右势力的新发展还体现在其影响力上升方面,特别是一些极右政党由于披上了“民主”与“合法”的外衣,在政治舞台上的声音开始放大。如前所述,二战后很长时间里,欧洲极右政党大多处于政治边缘地位,法国国民阵线一度是“过街老鼠”,但近年,欧洲社会和主流政党已基本接受极右政党的“正常”政党地位。究其原因,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方面,欧洲极右政党的民意基础扩大了,它们的支持率和选举得票率普遍上升。在2011年4月的芬兰议会选举中,极右组织“正统芬兰人党”借批评欧盟的反危机政策,将本党的得票率从2007年的不到4%急剧提升到19%,与芬兰主流政党不相上下。⑧“Right-wing populism takes another leap,this time heading to Finland”,April 21,2011,http://www.thebeginner.eu/europe/506-et-tu-finland.(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在法国,民调显示玛丽娜已成为最受工人阶层选民欢迎的候选人,并赢得了更多青年和中产阶级选民的支持,36%的法国蓝领工人表示将在2012年的总统选举中支持玛丽娜,而愿意投萨科齐票的人数只占15%。⑨Peggy Hollinger,“France:En route to a fight”,Financial Times,May 4,2011.在2010年瑞典议会选举中,极右政党瑞典民主党以5.7%的得票率首次进入瑞典议会。⑩“The Sweden Democrats”,The Economist,September 10,2011,p.50.另一方面,实际上有不少欧洲极右政党已经参与执政,意大利的“北方联盟”和瑞士的人民党都是本国现任联合政府的成员。还有,在某些欧洲国家,主流政党虽然仍不愿与极右政党联合执政,但由于本党在议会中掌控的席位有限,只能被迫成立少数派政府,它们要看极右政党的“脸色”才能维持本党的执政地位。荷兰、丹麦等国的情况就是如此。如,荷兰自由党虽未进入政府,却在荷兰政坛上有着重要的影响;丹麦在2001-2011年长达10年时间里,中右的少数派政府一直依靠极右的人民党支持才得以维持。⑪Andrew Ward,“Denmark elects first female premier”,Financial Times,September 15,2011.此外,在不少欧洲国家,极右政党虽未发展成全国性大党,但在地方政府中的影响力开始增大。比如在德国,尽管当局长期对极右势力持高压政策,但极右的共和党和德意志人民联盟还是进入了多个州的议会,国家民主党也在2011年9月4日举行的德国梅克伦堡(前波莫瑞)州议会选举中夺得了议会席位。
可以这样认为,经过改头换面的欧洲极右组织目前已基本在欧洲政坛上站稳脚跟,欧洲极右势力的兴起已成为一种被人们广为接受的政治和社会现象,其发展呈“遍地开花”之势。尤其是近年来,欧洲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不论是在纳粹思想的发源地意大利和德国,还是在一贯奉行自由主义政策的荷兰及北欧的瑞典等国,几乎都出现了至少一个引人注目的极右政党。而且,随着欧洲一体化的深入,各国极右政党不再单打独斗,出现了“一体化”趋势,相互交流、学习增多。据透露,“7·22”挪威恐怖袭击案主谋、极右分子布雷维克曾在网上谈论其与英“保卫英国联盟”及“停止欧洲伊斯兰化”等极右组织的交流情况。①Mark Townsend,Peter Beaumont and Tracy McVeigh,“Norway attacks:Utøya gunman boasted of links to UK far right”,The Guardian,July 23,2011.此外,在2009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各国极右政党获得的席位普遍增加,英国国家党、丹麦人民党、奥地利自由党、荷兰自由党等都进入了欧洲议会,这意味着欧洲议会将成为各国极右势力整合力量的重要平台。
二
欧洲极右势力的发展壮大,有其深刻的社会、经济和政治背景,是欧洲近年特别是全球金融危机发生以来,社会快速变化、政党政治“失灵”、种族问题累积等多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
首先,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的加快发展引发了欧洲一系列经济和社会问题,为欧洲极右势力的生存、发展提供了沃土。欧洲国家的社会发展模式建立在福利制度基础之上,这种模式对欧洲社会曾起到了“稳定器”的作用,促进了社会的公平与和谐。但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经济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步伐的加快,欧洲社会模式的弊端日益凸显。其一,劳工市场严重背离市场原则,就业矛盾突出。欧洲大陆国家现行法律普遍重视对工作岗位的保护,企业要解雇一名工人很不容易。欧洲工会组织拥有对工资的集体议价权,这使欧洲企业的劳动成本呈刚性上扬。两方面的压力导致企业不愿雇用新人,尤其是不愿雇用年轻人。②“Integration and work”,Financial Times,November 8,2005.于是,欧洲社会普遍出现了两个阶层:一个是有工作的,特别是那些在公用部门的职员,他们的工作得到保护,很轻松地就能获得终身稳定的收入;另一个阶层是没有工作的,即使他们愿意工作也没有机会。其二,企业税负过高带来的恶性循环。西欧国家为维持失业救济、医疗服务等高福利制度,不断加大对企业的征税力度,从而增加了企业成本,降低了企业竞争力,而企业为降低生产成本大量外迁,结果导致当地失业率不断上升,政府税收也因此大幅减少,国家维持高福利制度变得更加困难。实际上,西欧国家政府的财政赤字和负债率已连续多年超过欧盟条约规定的标准。其三,各种福利补贴过多,既挤占了政府有限的资金,也不利于鼓励民众就业。此外,西欧国家最低工资标准也普遍较高。③一项统计显示,卢森堡最低工资标准为每小时15美元,爱尔兰、荷兰、比利时、法国、英国等国紧随其后,比美国每小时7.25美元的最低工资标准高出很多。参见:Jackie Headapohl,“How U.S.minimum wage stacks up against European minimum wages”,February 3,2011,http://www.mlive.com/jobs/index.ssf/2011/02/how_us_minimum_wage_stacks_up_against_eu.html.(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多年来,欧洲各国的政治精英们对这些问题都有清醒认识,但迫于几乎每年都有的大大小小的选举压力,他们缺乏进行彻底改革的勇气,只能通过修修补补来维持现状,从而导致问题和矛盾不断累积。2008年爆发的全球金融危机对欧洲本已脆弱的社会模式造成更大冲击,希腊、爱尔兰和葡萄牙等国先后被迫接受欧元区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援助,欧洲主权债务危机不断向意大利、西班牙甚至法国蔓延。欧洲国家包括英、法、德等大国被迫多次实施大规模紧缩政策,社会福利遭进一步削减,失业率居高不下。欧盟委员会的统计数据表明,2011年5月,欧盟27国平均失业率为9.3%,其中西班牙失业率最高,为20.9%;青年人就业形势更为严峻,欧盟25岁以下青年的平均失业率达20.4%,其中西班牙高达44.4%,希腊居其次,为38.5%。④“May 2011 Euro area unemployment rate at 9.9%”,Eurostat news release,99/2011,July 1,2011.在这种形势下,欧洲民众特别是青年人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情绪普遍上升,对政界精英、各主流政党,甚至国家未来发展方向都失去了信心。2011年初以来,英国持续发生大规模抗议示威活动,希腊、西班牙等国的抗议示威及罢工也层出不穷。欧洲社会日益分化,矛盾不断累积。这种局势非常有利于极右思想的蔓延,极右组织的各种主张因为迎合了不少人的心理需求,很容易引起社会共鸣。如同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催生了纳粹主义那样,当前欧洲极右势力的复兴与欧洲近年的经济、社会困境有很大关系。
其次,欧洲长期累积的移民问题成为极右势力利用的工具。由于历史和地理原因,欧盟许多国家都有数目庞大的移民人口,并且,这些移民主要是来自北非、地中海沿岸国家及巴基斯坦等地的穆斯林,其中既有合法入境的,也有大量非法入境的。2004年欧盟大规模东扩后,大量中东欧国家人口开始涌入西欧国家。移民曾为西欧国家战后经济复兴做出过很大贡献。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法、德等国在经济高速发展时期从北非和土耳其等地引入大量客籍劳工,这些人多数在工作结束后留在了客居国,而没有像雇主国最初设想的那样返回原属地。西班牙在1998-2008年的经济繁荣时期也曾引进大量移民劳动力,其外籍劳动力人口占全国人口比重从1998年的2%增加到2008年的16%,外籍人口数量10年间从不到50万增加到500万。①Libertad Gonzalez,Francesc Ortega,“Immigration and Housing Booms:Evidence from Spain”,pp.1-2,http://www.econ.upf.edu/~fortega/research_page/housing.pdf.(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此外,全球化快速发展也加剧了欧洲的移民问题。由于欧盟周边的穆斯林国家经济发展相对较慢,其民众持续大量进入更为富足的欧洲国家。就连北欧小国挪威,其移民人口也在1995-2010年的15年间增长了3倍,目前占其全国490万人口的11%。大量的穆斯林移民还改变了挪威的政治文化生态——伊斯兰教已成为挪威第二大宗教。②Steven Erlanger,“Attack Reignites Immigration Debate in Divided Oslo”,The New York Times,July 25,2011.欧洲社会移民问题凸显与经济不景气也有很大关系,移民很容易成为失业增加、治安恶化、福利减少等社会问题的替罪羊。法、德等国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的10年经济低迷期,也是其移民和族群问题最严重的时期。2005年发生在法国巴黎郊区的大规模骚乱事件就是典型例子。从根源上讲,欧洲是一个以白人为主体的非移民社会,不习惯异类民族的大量存在。近代以来,欧洲出现过形形色色的种族主义,包括极端反犹的纳粹主义。二战后,虽然种族主义受到打压,但欧洲人的种族优越感、“白人至上”意识仍一直有较大市场。“9·11”后长达10年的全球反恐战,在更大程度上固化了欧洲社会在宗教和价值观上对穆斯林移民的偏见和排斥。即使像挪威这样一直被视为对移民和外来文化较为宽容的国家,也开始担忧本国的穆斯林移民。③Steven Erlanger,“Attack Reignites Immigration Debate in Divided Oslo”,The New York Times,July 25,2011.据调查,几乎一半的德国人希望大幅减少本国的移民人数;38%的德国人认为伊斯兰教与德国的生活方式互不相容,对德国的价值观构成了威胁。④Jakob Augstein,“German Voters and the Virus of the Right”,http://www.spiegel.de/international/germany/0,1518,762224,00.html.(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在荷兰、瑞典这样传统的自由主义国家中,移民及种族问题现也成为选举活动中的重要议题。2011年初以来的北非中东动荡使欧洲的移民问题更为突出。来自突尼斯、利比亚等国的难民和非法移民持续大量涌入欧洲,加深了当地人对穆斯林移民的担忧甚至恐惧。在这种情形下,欧洲极右势力大打民粹主义牌,攻击移民“抢饭碗”、“蹭福利”,更具蛊惑力。
第三,欧洲主流政党力量的弱化,为边缘激进小党的兴起提供了空间。二战结束以来,欧洲政坛基本上保持了中左和中右两大党派轮流执政的格局。一般而言,左翼倾向于社会公平,强调中低阶层民众的福利;右翼更注重效率,其社会政策较为保守。两大主流党派在意识形态上分野相对明显,并分别得到教会和工会的强力支持,它们党员众多、财力雄厚,占据了议会绝大部分议席,边缘政党难以进入议会和政府。欧洲各国的选民也基本上能“从一而终”,多数是社会党或基督教民主党的终身党员,在投票时固定支持某一党派。也就是说,在主流政党和选民之间已经形成了稳定的良好契约关系。由于经济发展顺利、财政状况良好,主流政党有能力给民众提供稳定的工作、良好的卫生保健和教育以及丰厚的养老金。相应地,选民也能从其支持的政党那里得到可预期的回报,即稳定的工作和良好的福利。但近10年来,这种相对稳定的格局正在被打破:教会影响力持续下降,工会不断萎缩,大党的基础遭到削弱,其党员人数和选民数量不断减少。同时,欧洲一体化的深入也导致了成员国政府越来越多地失去治理本国经济和社会的主动权。传统的中左和中右政党为争取中间选民,开始逐步减少彼此间的意识形态分歧,政策上出现了趋同现象。由于经济、社会问题不断增多,中左或中右政党似乎都找不到治理良方,民众对传统大党的不满和失望情绪增加。这种趋势在全球金融危机冲击下进一步加剧,并大大削弱了传统主流政党的合法性和代表性。事实上,欧洲极右政党的“崛起”与主流政党的“失意”基本是同步的。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新动向是,主流政党因其意识形态色彩淡化,内部凝聚力开始下降,并出现分化趋势。荷兰自由党领袖维尔德斯曾是荷兰中右政党的党员,他在2004年退党后于2006年成立了极右的荷兰自由党。曾为德国基民盟(总理默克尔所属的党派)党员的斯达特格维茨也于2010年10月组建了一个名为“自由党”的新党,试图吸引那些反移民、反伊斯兰并对主流政党失去信心的选民。①Jochen-Martin Gutsch,“The German Geert Wilders”,June 1,2011,http://www.spiegel.de/international/germany/0,1518,737676,00.html.(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目前,欧洲主流大党的分化过程还在继续。当传统大党失去了强大的意识形态凝聚力时,“如果你是一个有雄心的政治家,为什么不另组属于自己的组织呢?”②“Europe’s political parties”,The Economist,April 30,2011,p.88.
三
虽然欧洲极右势力近年的发展势头较猛,但目前还未达到与主流政党相匹敌的程度。在欧洲社会和政治舞台上,中间选民占据主导地位的格局没有发生根本性改变,中左和中右政党仍能稳获多数选民的支持,极右势力的政策主张过去从来没有、未来相当长时期内也很难得到超过半数选民的支持。这一方面是因为欧洲民众对半个多世纪以前的纳粹主义危害有着深刻的记忆,在思想上对极右势力的政策主张保持着较高警惕性;另一方面,欧洲传统大党也在积极调整战略,削弱极右势力的影响,包括吸收极右政党的部分合理主张,如加强移民管理、降低犯罪率等,以及通过制订相关法律限制极右政党的活动空间。
尽管如此,欧洲极右势力近年的快速发展已经深刻地影响到欧洲社会、欧洲一体化发展以及欧盟外贸政策。鉴于欧债务危机仍在持续恶化、欧洲经济前景仍不明朗、欧洲移民问题日趋严重,在未来较长时间里,欧洲极右政党活跃在欧洲社会和政治舞台上的现象将成为一种常态,并因此对欧洲乃至全球带来众多负面影响。
首先,欧洲社会将进一步分化,族群问题更为突出,并可能引发更多骚乱及恐怖活动。多年来,针对外来移民持续增多的社会现象,欧洲国家大多采取了“多元文化”的融合战略,即一方面允许伊斯兰教等异族文化和宗教的存在,另一方面鼓励移民接受欧洲价值观。目前看,欧洲这种同化和融合移民的政策并不成功,许多城市都存在着移民与当地白人两个相互隔离的平行社会,而且它们之间的隔阂似乎越来越大。穆斯林移民对主流社会的对立甚至仇视情绪日益增长,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骚乱,这从2011年8月初英国的骚乱事件中可以得到印证。更为严重的是,穆斯林移民对社会的不满还易被恐怖组织所利用,从而制造出更多的“土生”恐怖分子。实际上,2005年的英国“7·7”恐怖袭击案、2010年12月的瑞典恐怖袭击案以及2011年3月德国一名21岁男子杀害两名途经德国前往阿富汗的美军士兵案等,都是当地穆斯林移民后裔所为。另一方面,欧洲白人社会总体上对穆斯林也相当排斥。2010年德联邦银行前董事、社民党重量级成员扎拉青撰写的《德国自取灭亡》一书,以反移民特别是反对穆斯林移民为卖点,引起德国民众热捧。此书一出版就销售一空,还登上了网上书店亚马逊德语类书籍销量冠军的宝座。调查显示,德国各大政党的选民都认为“扎拉青说的有道理”。③“Europe’s new populism:Islamophobia”,http://www.theatlantic-times.com/index.php?option=com_content&view=article&id=229%3Aeuropes-new-populism-islamophobia&catid=44%3Ajanuary-2011-politics&Itemid=2(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德《明镜周刊》称扎拉青为“德国最成功的右翼民粹主义者”,参见:Jakob Augstein,“German Voters and the Virus of the Right”,http://www.spiegel.de/international/germany/0,1518,762224,00.html.(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虽然此书并非第一本在德国出版的反伊斯兰书籍,但却是第一本由主流政治家撰写的此类书籍。这一现象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欧洲社会心理的变化,表明欧洲主流社会开始逐渐接受某些具有种族主义色彩的极右思想。更何况,在欧洲,反伊斯兰主义与反犹主义不同,它没有政治上的禁忌,再加上因为包装了“捍卫欧洲价值观”的外衣,甚至被认为是“绝对正确”的。极右势力的反伊斯兰、仇视穆斯林的论调在没有任何约束的情况下将可能变得更为激烈和极端。在2007年瑞士议会选举期间,极右政党人民党制作了一张“白羊踢黑羊”的海报,画面上,三只站在瑞士红底白十字国旗上的白羊将一只黑羊踢出瑞士。在瑞士乃至欧洲文化中,黑羊常指“害群之马”,被用来形容“坏学生”和“离群者”。这张竞选海报中的黑羊和白羊之分很容易使人们联想到种族肤色和外国移民。①David Charter,“‘Black sheep’cartoon ignites bitter row on racism before Swiss election”,The Times,October 10,2007.在2010年瑞典议会选举中,极右的瑞典民主党的竞选广告是:在领取国家福利金的途中,一名瑞典白人老妇跑不过一群身穿罩袍的穆斯林妇女,被挤到一边,领不到福利金。②“The Sweden Democrats”,The Economist,September 10,2011,p.50.这些宣传深刻影响了民众心理,刺激一些个人和组织愈加走极端。2011年7月发生的挪威枪击案就是一起由右翼极端分子发动的恐怖袭击案,其袭击对象是执行多元文化政策、对穆斯林和伊斯兰文化持宽容态度的挪威执政党和本土普通白人青年,创下欧洲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发动恐怖袭击案的先例。
在极右政党的影响下,近来欧洲各国政府普遍收紧了移民政策,并出台了一系列针对穆斯林移民的歧视性措施。英国宣布将进一步加强移民管制,严格控制外籍工人的签证发放数量;③James Kirkup,“Vince Cable:David Cameron’s immigration claims‘risk inflaming extremism’”,The Telegraph,April 14,2011.德国要求申请人在入境前的年收入必须达到86400欧元,且申请的工作岗位必须是在德国或者欧盟范围内无人可胜任的;④Karl Brenke,Mutlu Yuksel,Klaus F.Zimmermann,“EU Enlargement under Continued Mobility Restrictions:Consequences for the German Labor Market”,http://ftp.iza.org/dp4055.pdf.(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西班牙新《移民法》延长了对非法移民的羁留,严格了家庭成员团聚的条件;⑤“Spanish parliament approves controversial immigration law”,October 30,2009,http://www.expatica.com/es/news/spanish-news/Spanish-parliament-approves-controversial-immigration-law_57691.html.(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法国和比利时已立法禁止穆斯林妇女在当地公众场合穿戴罩袍;意大利和荷兰亦准备通过类似法案。继英、法、德领导人相继承认本国“多元文化”战略失败后,荷兰政府也公开表示,“随着政府移民政策的变化,荷兰原有的多元文化社会模式将成为历史”。荷兰政府拟采取的移民政策改革措施包括:新移民将自行负担学习荷兰语言和获取荷兰社会知识课程的费用,政府将不再为移民负担这笔费用;终止对特殊移民群体的津贴补助等。⑥“The Netherlands to Abandon Multiculturalism”,EU Times,June 27,2011,http://www.eutimes.net/2011/06/the-netherlandsto-abandon-multiculturalism/.(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由此可以预见,欧洲社会的族群对立问题将可能越来越严重。
其次,弱化欧盟凝聚力,制约欧洲一体化发展进程。欧盟虽然是一个地区一体化程度最高的组织,拥有自己的超国家机构如欧盟委员会和欧洲议会,但从根本上讲,欧盟本身并无传统意义上的国家主权,仍只是一个主权国家的聚合体。在这个聚合体里,各成员国的最高利益仍是国家利益而不是欧盟利益,欧盟得以存在以及欧洲一体化得以发展的关键,是各成员国的利益能在欧盟层面相互妥协并各取所需、各有所得。比如,欧盟富裕的北方成员国德国、荷兰、芬兰等长期以来一直是欧盟预算的净出资国,但同时得到了南方国家的广大市场;南方国家虽从欧盟预算中得到补助,但因国内开放市场而失去了对本国工业的保护权力。全球金融危机特别是欧盟主权债务危机发生以来,欧盟成员国之间的这种利益妥协和平衡开始被打破。北方国家越来越担心它们对希腊等南欧国家的救助变成一个难以承受的无底洞,而南欧国家则对北方国家越来越严苛的救助条件感到不满。如果说此前极右势力反欧盟、反欧洲一体化等主张因过于偏激而没有引起国民的共鸣,那么现在这些主张却深得人心。“疑欧主义”(euroscepticism)在传统亲欧的德国、芬兰、荷兰等国已成为普遍现象。⑦Andrew Rettman,“Polish leader raises alarm about‘new’euroscepticism”,Euobserver,July 1,2011.芬兰极右的“正统芬兰人党”主打“反救助牌”,在2011年4月选举中异军突起,从4年前的边缘小党一举成为芬兰第三大党,在“反救助”的民意压力下,芬兰一度坚持要求希腊为其贷款提供担保,引发了欧盟内部的一场大争论。荷兰极右的自由党要求希腊退出欧元区,反对政府继续救助希腊,对依赖其支持的荷兰少数派政府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压力。调查显示,70%的德国民众认为本国给欧盟的钱太多,30%的人希望德国脱离欧元区。①Jakob Augstein,“German Voters and the Virus of the Right”,http://www.spiegel.de/international/germany/0,1518,762224,00.html.(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在此压力下,德国联合政府的小伙伴自民党愈益倾向于采取反救助立场,而总理默克尔为维持政府内部团结,在欧元区救助问题上态度也变得谨慎和保守。②Gideon Rachman,“Hang on to your purse,Ms Merkel”,Financial Times,September 5,2011.2011年9月7日,德国宪法法院就联邦议员高魏勒和6名经济学家起诉德国政府救助希腊违反德国基本法一案做出裁决,明确要求德国政府未来对欧元区国家的任何救助措施都必须得到议会批准,这将限制德国政府应对债务危机的反应能力,并给欧元未来发展增添新的变数。法国2009年出台的旨在“留住法国就业机会”的措施被捷克等欧盟其他成员国指责为“贸易保护主义”③Andrew Willis,“Sarkozy defends French car plan”,http://euobserver.com/9/27597(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Stephen Castle,“Europe aims to ease tension on protectionist policies”,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February 12,2009.,法国2010年大规模驱逐罗姆人更是遭到罗马尼亚等国和欧盟委员会的反对,法国政府的这些行为被普遍认为是执政党在与极右的国民阵线争夺选票。④John Wyles,“Mainstream struggles to deal with far-right gains”,September 30,2010,http://www.epc.eu/documents/uploads/pre_308_jwev1oct.pdf.(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2011年4月26日,法国总统萨科齐和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联合呼吁修改“申根协定”,也主要是为了迎合民众需求以及化解本国极右政党施加的反移民压力。除通过宣传和利用民意压力影响政府决策外,部分国家的极右政党还能直接影响本国政府的欧洲政策。2011年5月11日,丹麦执政的中右联盟少数派政府在反移民的“人民党”压力下,单方面决定恢复边检,以便将经济难民和来自中东欧的“罪犯”挡在丹麦边境之外,此举被欧盟委员会视为违反了欧盟内人员自由流动原则,是对“申根协定”的直接挑战。⑤“Schengen Zone Disput”,http://www.spiegel.de/international/europe/0,1518,762064,00.html.(上网时间:2011年9月15日)在荷兰,受极右的自由党领袖维尔德斯的煽动,荷兰民众的反波兰人情绪上扬,荷兰政府还威胁将失业超过3个月的东欧人驱逐出境。⑥“Another project in trouble”,The Economist,April 30,2011,p.92.2011年9月16日,荷兰移民部再次表示,荷兰将在欧盟理事会内否决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两国加入申根区的申请。罗马尼亚外长巴肯西(Theodor Baconschi)称荷兰政府的做法令人失望,毫无道理,纯粹是为了迎合自由党的政治考虑。⑦“Valentina Pop,Dutch tulips blocked at Romanian border in Schengen dispute”,September 19,2011,http://euobserver.com/22/113656.(上网时间:2011年9月20日)尽管如此,在9月22日举行的欧盟内政部长理事会上,荷兰与芬兰一起否决了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两国加入申根区的申请。凡此种种都将使未来欧洲一体化更为步履维艰,并加剧成员国之间的紧张关系。此外,欧盟国家对移民问题的担心也会影响到欧盟的“扩大”政策,土耳其等国入盟将更为困难。
第三,强化欧盟贸易保护主义。长期以来,欧盟内部持自由贸易立场的成员国(主要是北方国家)与倾向实施贸易保护主义政策的成员国(主要是南方国家)基本上能达成平衡和妥协,欧盟委员会作为一个在对外贸易上有较大发言权的超国家机构,也基本倾向于自由贸易。正因为如此,尽管欧盟贸易保护主义倾向多年来一直比较突出,但还没有走得太远。近两年,在全球金融危机特别是欧盟主权债务危机的冲击下,欧盟成员国经济发展陷入极大困境,极右翼的反全球化立场以及保护本国产业的主张开始得到民众更多共鸣。压力之下,欧盟委员会和成员国政府出于短期的政治和经济利益考虑,也开始采纳极右政党的部分主张,将本国经济困境归咎于全球化和自由贸易,在对外经济政策上更倾向于贸易保护主义。2011年初以来,欧盟贸易保护主义动作不断。比如,欧盟酝酿大幅修改其贸易普惠制政策,将享受欧盟贸易普惠的国家从176个削减至80个,被剔除在外的国家包括巴西、南非、马来西亚、沙特等国,这些国家的产品未来在进入欧盟市场时将面临更高关税。⑧Andrew Willis,“Brussels wants to halve recipients of EU trade benefits”,Euobserver,May 11,2011.再如,欧盟在所谓“互惠”问题上态度更为强硬,欧盟委员会及一些成员国一再呼吁修改欧盟贸易法规,试图将那些不向欧盟对等开放政府采购市场的国家排除在欧盟的政府采购市场之外,其矛头明显针对出口竞争力较强的新兴发展中大国;①“The trade war within”,The Economist,April 23 2011,pp.118-119.欧盟还将在对外直接投资方面实行更严格的审查程序,以防止投资对象国获取欧盟的先进技术;②Andrew Wills,“EU industry chief claims support for foreign investment review board”,Euobserver,February 16,2011.欧盟也在考虑进行机制改革,以便欧盟委员会可以更容易地实施反倾销和反补贴调查。③Joshua Chaffin,“EU acts over alleged Chinese subsidies”,Financial Times,May 15,2011.根据欧盟现行法规,欧盟委员会只有在得到企业申诉后才能发动“双反”调查,机制改革意味着欧盟在实施贸易保护政策上将更为积极主动。此外,欧盟欲利用自身技术和市场优势,单方面出台一些规范和标准,强迫第三方,特别是发展较快、竞争力较强的新兴市场国家,遵从欧盟的标准和法令,以打压这些国家的竞争力。典型的例子就是欧盟的“碳管制”立法。根据欧盟最近的一项立法,从2012年1月起,凡降落在欧盟区域内的国际航班,都必须参加欧盟的“航空排放交易体系”(EUETS或ETS);所有在欧盟境内飞行的航空公司的碳排放量都将受到限制,超出部分必须掏钱购买。这意味着全球包括美、日、俄、中等国在内的所有飞往欧洲的航班都会增加额外成本。由于欧盟的环保技术走在大多数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前面,这一单方面举措显然有利于欧盟企业,对广大发展中国家企业显然有失公平,实际上是一种手法更巧妙的贸易保护措施。
此外,欧盟国际形象和外交影响力也将受到较大冲击。极右势力的兴起反映了欧盟当前面临的多重困境,比如社会矛盾加剧、国际和国内恐怖主义的两面夹击、经济增长乏力、政党政治运转不灵、成员国民族主义情绪上升、彼此猜忌等等,这些问题将是欧盟长期面对但又难以解决的根本性问题,未来将牵扯欧盟更多精力,并将在很大程度上打击欧盟的外交雄心。欧洲出现的“堡垒”化趋势,比如排斥移民、抗拒全球化和自由贸易,既损害欧盟国际形象和影响力,也将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欧盟与其他国家的关系,特别是会更频繁地引发其与新兴国家的贸易摩擦,恶化其与伊斯兰世界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