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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说:我们记住了一些美好

2011-12-22乌力斯

新民周刊 2011年50期
关键词:刘恒新民张艺谋

乌力斯

在很多年以后,张艺谋终于拿出了一部和《活着》旗鼓相当的电影《金陵十三钗》。奥斯卡最佳男配角获得者克里斯蒂安·贝尔与导演张艺谋在影片《金陵十三钗》中重组了好莱坞电影的新模式。11月12日,张艺谋和张伟平在美国出席了针对好莱坞外国新闻协会(Hollywood foreign press association)所举行的电影放映会。“反响非常好。”张艺谋说道,“有超过30个协会成员带着家人出席,结束后他们告诉我这是我迄今创作的最完整的故事主线。他们问了许多关于我和贝尔如何合作的问题。”

“过去,外国角色几乎都是摆设,他们没有血肉和个性。这是迄今为止第一次将东西方有机结合起来的电影。并且这部电影将真正拉近中国与世界的距离。”张艺谋女儿张末对美国记者说。

张艺谋有所不知的是,他和贝尔的电影道路早在20年前就有所交集。那时在美国科罗拉多州Telluride 镇举行的电影节上,17岁的贝尔目不转睛地观看了《大红灯笼高高挂》。从那天起,贝尔就十分崇拜和尊敬张艺谋。

从导演生涯开始,张艺谋就有意使用新人演员,这些演员包括巩俐、章子怡等人,此后都凭借张艺谋的电影一炮走红。这一次,张艺谋沿袭了他一贯的做法,片中饰演女学生和妓女的演员都是来自南京的新人,以确保应景的口音。其中包括13岁大的张歆怡,她在影片中扮演书娟,并是影片的旁白。“当你起用新人时,他们往往能展现非常真实、与众不同的表演。”张艺谋说。

张艺谋还想让日本演员扮演日本皇军。这是一个很棘手的想法,因为日本政府从未承认过当年暴行确实发生过,只承认军队的死伤。“操作起来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我相信每个为电影工作的人都决定把历史放在一边,只专心于故事本身”,张艺谋说道。

和张艺谋的轻松不同,制片人张伟平一点也不轻松。在国内电影发行业界人士测算,《金陵十三钗》的票房须达到至少10亿元才能收回投资成本。此前,中国电影的票房纪录是冯小刚执导的《唐山大地震》,票房超6亿。

梦寐以求的好剧本

新民周刊:你上次接受我采访时说,导演梦寐以求的就是一个好剧本,《金陵十三钗》是这样一个好剧本吗?

张艺谋:好剧本的成型是需要漫长的时间的。我自己觉得需要不断的打磨,首先严歌苓的小说原作有这样的好基础,刘恒的剧本又给了最有力量的一跳,当他写出第二稿的时候,我就觉得电影可以开始了。

我以前的电影,往往要花很大的力气在剧本上,到我拍片的时候,往往精力已经用掉很多。这次刘恒的剧本给了我最有力量的一个支持,他的二稿完成后,我组织了很多次的讨论会和神仙会,让文化精英们提意见,包括我自己也动笔,反复再去修改等等。这中间又过了好几年,我又继续把刘恒严歌苓叫回来,不断润色,反复打磨。最后的电影剧本,是集合了两位作家和很多朋友的意见,所有的智慧都融汇在一起,现在来看也很难分出,哪一句是谁的了。

我还是那句话,剧本是电影最重要的基础,花再大的力气再长的时间,也不为过。我现在的终极目标:希望下一次再有运气碰上一个好剧本,碰上好编剧。

新民周刊:你要拍一个不一样的电影,这个“不一样”在哪里呢?

张艺谋:如果孟书娟活到今天90多岁,让她回忆,让她反复地对媒体讲她的故事,每一年南京大屠杀纪念日都出来讲,最后她会迷失到这个混乱的回忆中去。她会所有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演孟书娟的小演员,她那双眼睛非常漂亮,我选她的时候,她的眼睛有的时候给我很多内容。我觉得她是一个有想法有思想有幻想的女孩,又有一点忧郁,有点早熟,都是我们要的东西。这段历史,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孟书娟脑海里记住了什么,她的眼睛记住了什么,这其实就是我们的特色。

我自己是这样想的:这个小女孩没有记住残酷,她记住了美丽,就像我们人的本性,我们愿意忘却那些痛苦,我们记住了一些美好,我相信是这样子,似乎是我们人类一种本能的东西,所以我相信90多岁的孟淑娟最后的记忆应该是美丽的。

孟书娟这种主观的回忆,瞬间的记忆,带来的一种美丽,这些画面很可能在电影的篇幅中占得不长,但是它是一个杠杆,它可以撬动一个感觉,让这部电影成为可能。

新民周刊:严歌苓的小说你是2006年看到的,什么时候找的刘恒写剧本?

张艺谋:大概是2007年吧。第一稿的整个创作过程,完全是在摸索,难度很大,比如我们把小说中两个外国人合成一个,还有很多我非常颠覆性的想法,因为要把它还原成一个电影嘛,所以就从小说里的许多元素中变来变去的。

刘恒写得很艰苦,他是至今为止我唯一看到的一个作家,在写剧本前,往往会把电影里的人物,弄厚厚一本人物小传,每个人物都是有祖宗八代的历史,一个个都给他写出来,这个太厉害了。第一稿给了我们一些砖头、瓦块,给了我们一些材料,但是还不确定,后来我又跟刘恒谈剧本,当时奥运会已经很紧张了,但是还是抽空跟刘恒谈,希望他再写一稿。谈了一段时间之后,刘恒说好,那我静下心来再写一稿。后来读到他的第二稿,我就很高兴。他的第二稿是真见功力,真的是写出了许多许多电影中要的东西。

贝尔失控的三次眼泪

新民周刊:你是怎么找到克里斯蒂安·贝尔的?

张艺谋:我希望在好莱坞找到一个演员,而不是找到一个明星。我们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最后所有的人都认为贝尔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当时听说是他以后我觉得好像有缘分一样,因为你想他小时候来上海拍《太阳帝国》,你觉得就像中国的轮回一样,从中国人的角度来说贝尔一定是最合适的。谈得差不多了以后我才去美国见的他,去他家里面,跟他讨论剧本。

有一个细节我很感动,之前我们通过电话,他说我需要看一些什么东西?我给他推荐了一些英文的书籍,结果我那天去他家的时候剧本全摊在桌子上打开,而且正在读,旁边有笔。其实那时候大家还在谈剧本,还没有签约,我觉得他已经在做准备了。从找到他跟最后跟他的合作,都是一个很有运气的最好的选择。

新民周刊:你怎么看待贝尔的表现?

张艺谋:因为他的发挥,这个角色显得有声有色。整个剧本最核心的地方,就是约翰这个人物的转变。我们设想了他殡葬师的身份,最后把由他亲手装扮的美丽十三钗送上卡车。电影里的很多处理和台词,也有贝尔在其中有效的劳动。这个角色原先是到上海,最后被逼去南京的,他觉得这个从流浪汉到英雄的转变是最重要的,是最有意思的,如果从一开始就正义,就没有故事的感觉了。

严歌苓把台词逐字逐句地翻译成英文。贝尔把书面台词变成口语,变成贝尔那个人物,他把那个人物从哪来的,从美国哪个镇上来的,都有设计。贝尔很强大,会说无数种口音,我一次听他打电话,就变了三种口音。贝尔演的前半段,很多美国人看了都很开心,很多次在笑。当时我就很有体会。他的母语,那些人都能领悟。

新民周刊:这是你第二次用外籍的男主角,请比较高仓健和贝尔的表演。

张艺谋:他们都是优秀的演员,高仓健他就不用说了,他是我年轻时的偶像,老戏骨,演技派,炉火纯青,今天已经是日本天皇级的演员了。贝尔是后起之秀,他演这个电影的时候,只有36岁,他是演技派,这是公认的。

为什么会选贝尔?因为这个演员他塑造人物,就是以多变、善变被大家所接受的。上一个是这样,下一个完全不同,在形体上就吓你一大跳。他真的是可以下这个苦功来做这个事情,所以他这种对演技孜孜不倦的要求,求变的这个能力,都是我们需要的。

新民周刊:在这部戏里,贝尔给你留下印象最深的故事是什么呢?

张艺谋:他在这个戏中奉献了好几次意想不到的眼泪。有场戏是日军准备在二楼强奸一个女孩,女孩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我本来安排他去摸摸女孩子的脉搏,拉拉孩子的手已经凉了,他就很难过,愣在那。结果,他当时一拉小孩,眼泪就下来了。

还有一次他跟女孩子们讲,妓女们有特殊的本事,她们代替你们去赴宴没事儿。我当时没有设计让他哭。然后是孟书娟过来跟他说:对不起,本来觉得他不是个好人,这个都是剧本中都有的。当孟书娟过来跟他一说的时候,你看贝尔那个表演,他一下把她搂住,他说没有什么可以道歉的,你不需要道歉,就哭了,声音都哽咽了,那也是一次意外。就是他这个人特别善良,看见孩子们难受吧,他知道这是演戏,他看着孟书娟在说sorry,sorry,他就受不了了。

第三次就跟陈乔治,他跟这个小演员关系很好,陈乔治英语是三句半,他们两在一块交流是连说带比划。当陈乔治要男扮女装代替女学生的那场戏,他说:你不知道你有多么了不起,你在做着多么伟大的事情,你替神父保护这些女孩子……我都听见他说你戴这么滑稽的假发。本来是开玩笑的一句话,他说着说着就哭了。

本来镜头设计是他说完台词之后就说不下去了,他就到其他人身后给他剪假发,我们是一个镜头下来的。拍的时候,我一看就觉着贝尔控制不了了,我就赶紧后头悄悄地推摄影师,就抱着机器上去了,拍到他在陈乔治后头剪假发,他忍不住又流泪了。当时,现场所有女工作人员全哭了。我喊停了之后,那些女工作人员就哭着跑出去了,因为她们懂英语,她们说哎呀受不了。

贝尔本不打算流泪的几处,就是因为他特别善良,身临其境了,给了我们那么多的精彩瞬间,那时候没有演技,只有真实的人性流露。贝尔后来说,导演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做,我控制不了了,我真的很难受。要不我按原方案给你来一个?我说不用。

新民周刊:这样的题材里,约翰和玉墨的那场床戏很多人不习惯。

张艺谋:是我自己想拍,但我觉得应该慎重,于是就找贝尔去讨论。我们讨论的是,他和玉墨是否应该有这段感情。我们觉得他们有这个感情,应该是很美的。我最早看到这段都哭了。

玉墨说,明天这个身体就不是我的了,所以我现在要……原来两人是萍水相逢、调情的两个人,互相很不负责任的,但后来有了真情,这个是否有必要?当然,专业演员就是专业演员。这个真不是床戏这个层次,贝尔也根本没有往那边想。它是个非常健康、非常美的东西。一个混混,一个妓女,调情是家常便饭,对对方也无所谓。到最后,因为有共同的责任和命运,瞬间产生了爱情。

水到渠成的情感力量

新民周刊:和你比以前的电影相比,无论是故事叙述还是画面的叙述,以及电影的节奏和情绪,《金陵十三钗》这部电影的整体质量基本均衡稳定,这方面你是不是花了很大力气?

张艺谋:我觉得你刚才用的那个词很准,就是一种“均衡和稳定”。这实际上是我非常努力地追求的一个效果。这个电影剧本的整个儿叙事和它整个人物是特别复杂的。我自己觉着非常容易失重,非常容易失常,跑偏,可能你要很冷静,同时你还要很准确,你还不能浪费,电影剧本已经是一个长篇的结构了,不能再长了。我个人也不喜欢太长的电影,所以一切东西都让你有很多这样那样的压力和困难……如何更精准,如何更稳定,更均衡地平衡电影各个方面的事情。就是在剧作结构中,在电影的呈现中,尤其是通过很多很多的细节,要丝丝入扣。

新民周刊:陈其钢的音乐也非常精彩,对南京大屠杀,很多中国人有些惯性记忆,尤其是十三钗唱《秦淮景》的时候,音乐一响起来,提到“秦淮盛地,江南繁华”,现场很多观众都落泪了。

张艺谋:《秦淮景》这首歌是这样,历史资料里说南京旧时妓女能歌善舞,在电影里我们觉得应该唱一首歌,后来专家总结下来告诉我们最好是苏州评弹,当时作曲陈其钢选择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苏州评弹经典曲子,后来我们选定了这个歌。它原名叫《无锡景》,这个曲子很好,有我们要的那个意思,后来陈其钢改写成《秦淮景》,换了点歌词。

另外,所谓的情感带动,它前面是要有铺垫的。可以这么说,我从一开镜的那个特写,那个铁钩子把那琴弦钩断,那就是我的第一个铺垫开始了,所以我也可以说它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于秦淮景的故事;它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于这个琵琶弦的故事。都是这样子,在另外的故事中一点点铺垫下来,它只是打点,到最后才有水到渠成的情感力量。

新民周刊:一个完整的剧本,往往是加法,提供了很多可能性;从文字变成影像,后期制作的时候基本上要减法,取舍怎么把握?

张艺谋:我是边拍边剪的,很少导演像我这样子,基本上是白天拍晚上剪,由于拍摄期有五个月,所以我在边拍边剪的当中已经做了许多的筛选,但我还是尽量地多拍素材。总之是一个复杂和漫长的过程,一下子不好说,最后是怎么选择的,你每天都要选择,有时候在现场和剪接台上,你每秒都要选择。电影6月22日停机,十天以后我就剪定了,提供给了制作部门和录音部门,否则你现在不可能看到这个电影,一般导演没这么快。

新民周刊:你之前几部古装武侠片,特别强调剧情的保密,这部电影的情节可以说是没有悬念的,结局大家基本上知道,那么你靠什么吸引观众看下去?跟以前那些强调情节悬念的相比,是否有不同的方法跟考量?

张艺谋:我觉得是。不仅是已知,并且是非常固定的一种认知已经放在那里了,就是用俗话讲,还能怎么办呀?我们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所以这个就是特别难的事情。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同的方法和考量,我觉得主要是靠人物,活灵活现的一些细节。很多电影是故事重要,南京大屠杀这样的故事,很快就剧透了,所有人都能猜到故事的结局,戏剧的悬疑很快就没有了,我只能靠人物。

但这个电影里的这些人物,由于它们是散点式的,电影不能顺着一个人物走,它要不断地照顾到所有的人,戏少,人物还要站起来,这个是很大的困难。但它的魅力在这里,在很短的时间里,每一个电影人物,她们亮相、个性、形象,她们的个人魅力都要慢慢散发出来。

他出钱,就是觉得这片子值

新民周刊:这个电影剧本送审顺利吗?电影局有调整吗?

张艺谋:剧本当然是要通过审查了。审查专家没有太大的调整,当然也有一些意见啦,我们都调整了。包括后来电影拍成以后,电影局审查还是有意见,需要修改的意见。

新民周刊:影片“飙血”特效非常多(战场枪击以及返回妓院两妓女的被杀),固然反映了血战之艰,但是否应考虑声明儿童不宜?

张艺谋: 我们国家电影是没有分级制吧,所以说大家都能看。但是这个题材,有些东西又不能避免,这种某种视觉的残酷性,会凸显人性的那种力量,也是一种对比,所以这是一个度吧。

新民周刊:再次由国家选送美国学院奖最佳外语片的竞争,你自己怎么看?

张艺谋:我觉得还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我们都不要装清高,给你这个奖你当然会高兴。但获奖对我个人我认为不会改写历史。我自己还是愿意以平常心来看待,因为也不止一次地提过名了。

新民周刊:张伟平投资6亿,国内票房要到10亿才能收回,你有压力吗?

张艺谋:我主要就是想拍一个好电影,对我来说,投资,收回,票房,经常有这样的信息,但我觉得导演不应该去过多想这些,对导演来说不该注重在这方面,尤其是这还是一个很复杂的戏。市场是制片人考量的,他愿意出那么多钱,那是他觉得我们这片子值得。

新民周刊:你的女儿张末在《三枪》后,再次和你合作,《金陵十三钗》里她担当的工作非常多。

张艺谋:我自己的事一般不多说,我简短回答你,她对我的帮助是很大的,尤其现场演员沟通上。我第一次到美国见贝尔,跟他只是谈剧本,就是我女儿陪着我去。后来我跟贝尔谈得非常好,他决定接这部戏之后,他说我们现场好好沟通,我说我可以找到最好的翻译。他说不,我就要她了。现在媒体访问贝尔还是她翻译,我没有办法,因为贝尔已经习惯了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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