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动的黄金村
2011-12-10张友红
张友红
大巴车停了下来。
前面堵上了,长长地望不到头。这是在通往山东招远市区的三岔口地区。又到了收获季节,果农们开着三轮拖拉机,满载一篓篓苹果,拥挤在道路旁。
道路两侧是缓缓的山丘,长着漫山的果树,是肥地。
土肥,对于靠地吃饭的农民而言自是福音。但是,在招远,这并不是最让农民羡慕的。
向东北方向走30里地,有一片高耸的山,远远看上去是成片的石头,土壤贫瘠,没有果树,只有固定沙石的松柏,稀稀疏疏地竖着。
然而,就是那片穷山僻壤,才是让招远农民真正羡慕嫉妒恨的地方。那里有金矿。
“以前,那儿种过一些板栗、核桃之类生存能力强的树木。”张洪宝右手指向对面的山。最高的一个山峰有两个顶,像巨大的骆驼背。当地人叫它“双顶山”。
山连着山,偏僻得很。车子开进去,得绕过山谷,爬上山坡,上下窜,左右晃。这一带也因此得名“九曲”。招远市里的人,一说起金矿就会提到九曲。
九曲地带包括好几个村子,其中一个被誉为“中国黄金第一村”。张洪宝就是这个村子里的,退休后进了村办企业春雨集团。集团的主打产业就是黄金开采。
借着黄金的生意,如今的蒋家村,每个村民无论大小,哪怕是刚出生的孩子,在年底都能分到一万五千块钱的红利。
我们去采访前的大半年间,黄金价格攀升迅速,蒋家的生意也更好了。
早上7点,在村里矿业公司的两层办公楼里,记者见到了一屋子的矿长。每天这个时候是他们开会的时间。矿长们对眼下的金价很满意,“现在工人成本高了,挖金打洞的机械化要求高了,各种成本在增加,要是黄金价格还处在去年初的价,那我们就停工算了”。
一个王姓矿长说,金价要是在每克二百六七十块,“这活就不用干了。刚够本”。去年底到当时的半年多时间里,黄金价格每克涨了100块左右,利润空间相当可观。
上世纪90年代,黄金村里也有过一次轰轰隆隆的热闹场景。那时,是争矿。
双顶山里有金矿。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都知道。但是,一直被国家管理和集体开采,村民们偶尔去捡个金矿石,不成气候。
直到1985年,金矿对个人开放。国家允许个人通过投标的方式,取得某个金矿的开采权(每年向政府缴纳一定的费用)。
光景一下子就变了。
蒋家村的迟孟文,今年63岁了。也就在那一年,他凑了点钱和几个亲戚朋友承包下了一个小矿,开始挖金子。挖了一年多,成了“万元户”。他算了算,纯赚一万五六千块,又凑了点钱,花两万元在村里率先盖起了两层小洋楼。这在当时的镇上都是稀罕事。
接着,承包金矿的人多了起来。连在镇上和县上当老师的村民也回来了,他们多半以入股的方式参与挖矿。当了40年老师的张洪宝回忆说,“那时候太疯狂了”。
不过,挖矿的人一多,秩序也就乱了。迟孟文记得,“进入90年代,那就相当地乱了,你争我夺,打架的,拿刀的,拿枪的,都有”。
乱世出英雄。第一批靠挖金致富的“英雄”产生了。
刘展斗就是这批人中的一个。他所属的村子不在九曲地区,也没有金矿。但隔壁村有,他们就跨村挖。
1996年,刘展斗辞去事业单位的工作,和其他两个股东凑了30万元本钱,选了一块不大的山谷开始挖金子。之前,他们找有经验的老人看过,“这里有条金脉,能有富矿”。
1990年代,所谓富矿,就是指每吨矿石里有30克黄金的含量。如今,标准已经下降了很多,每吨矿石里有3到5克黄金就是富矿了。
刘展斗挖矿属于“不规矩”的。他没交承包费,找了这块地,花3万块钱打点了关系,就开工了。
“10克以下的矿,我们都不要,全填沟了。挖了9个月,终于挖到了30克的富礦。”靠着这些富矿,三个合伙人每人分到了200万元。刘展斗从此不干了。“风险太大,借钱挖金不保险啊。一次我们还被抢过矿,俩合伙人差点被打死。”
刘展斗正正规规地转了行,做食品加工和外贸,钱滚钱,日子过得也算舒服,不想再碰挖金这个风险活了。十几年里,金矿由个人承包全部转为集体所有,个人挖金属于违法行为了,他更不想这个事了。
但是,今年上半年,眼看着金价大幅攀升,他又开始不安分了,四处打听哪里还有可以挖的矿。
终于,他找到了。一块小山坡,露天矿,挖起来容易。含金量达到富矿标准—每吨3到5克。他算了算收益,“这里挖个4000吨金矿石是没问题的,按照每吨金矿石平均出来4克黄金计算,就有16000克黄金的量,按现在的金价,挖完这个山坡,除了成本也能赚个几百万,要是含量再高点也能上千万的吧。”
“这个地要挖多久?”记者问。
“十天八天的就结束了。挖开了很快,大铲车一上,拉走就是。”
“这么简单?”
“啊。我想着承包下这块地来,说用土,拉走就是。”
刘展斗的计划已经非常周到了。他说,已经打通了一个个环节,保证挖矿那些天市里不找他麻烦。现在这片山坡是村里一个老头花100块钱承包下来的。由于租期未到,他想多花几百块转租下来。几百块换几百万,这是个诱人的买卖。但村里担心“我一挖,老百姓告我和村大队”,所以一直未搞定。眼看着折腾十来天就能得手的几百万,有可能要化为泡影了。
刘展斗说,像他一样还在打金矿主意的老挖金人“还有不少”。金矿收归国有后,个人挖矿通过正规渠道不可能了,但是今年金价一涨,“好几个老板都在找矿挖。我们都是挖矿富起来的,知道门道”。
“早年为了抢矿,个人堵矿长,有的矿长下了班被堵得一直把车开到派出所。威胁恐吓的事这几年也有。都是公开的秘密。今年,那肯定有啊。更值钱了嘛。”刘展斗点上一支烟,说得不以为然。抽一口,他沉思起来,嘴里嘟囔着,“就怕老百姓告。还得想办法”。他对那个价值几百万的小山坡念念不忘。
相比之下,刘展斗的朋友周易文日子过得舒心很多。刘说,周手里有黄金,整天乐。
周易文是个存黄金大户。按刘展斗的说法,“只要不缺钱,没事就买黄金存着”。
去年年前,周易文又买了一堆黄金。具体数量他不透露,但是,说这些的时候声音里透着笑意。
“他买的时候三百出头,金条的价格涨到接近四百(注:此为采访时的金价),他又不小心发了一次。”刘展斗说。
周易文早年也是靠开采金矿发家,储存了一些自己冶炼的金条。没钱时,就折成现金救急。有钱了,就再买回来一些存着。他这个“买黄金的习惯”保持了十几年。“反正黄金不会跌得离谱,它就是保值的,留着黄金总是比抓着钱放心。”
与存金者不同,金价涨上去了,金矿上的人却有一丝隐忧—矿越来越少了。山东的黄金产量占全国总产量的2/3,但当地政府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十多年来,全省竟没有一处可供新建矿山的后备金矿资源。
在九曲蒋家,如今挖的金矿石每吨含金量在1.5克到1.6克左右,放在早些年早就被填了沟。
站在尾矿区,张洪宝指着一片黑乎乎的尾矿池对记者说:“早几年捡得不干净的尾矿粉(指金矿石经过第一遍捡矿处理后的粉末状固体),现在要被挖出来重新捡一遍。早年被遗弃填了沟的金矿石,有的含量都在三五克,现在被重新挖出来,算是富矿了。”
张洪宝说,金矿总有挖完的时候。现在他们村的矿,已经挖到海平面以下二三百米。村里也开始走多产业路线,在金矿之外,还建了家纺公司、食品公司、旅游度假村。
在招远,九曲蒋家算转型较好的。有的黄金村,就陷入了有金则兴无金则衰的结局。刘展斗说,他们镇上有一个村子,1990年代末发现了富矿,全村一下子出名了。只一两年的工夫,村子就发生了巨变,“村里大队还买了三四十万的皇冠车。村领导在镇上也有地位了。”过了五六年,富矿开采完了,村子又一下子沉静了。
(文中刘展斗、周易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