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大牌教授遭遇罢课风波
2011-12-10赵涵漠徐立凡
赵涵漠 徐立凡
在深秋的哈佛校园里,经济学教授格里高利·曼昆或许遭遇了人生中最为尴尬的时刻。
他是学术界的“大牌明星”,未满30岁时就已成为哈佛大学的终身教授。他曾经担任小布什政府的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2006年,又出任现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罗姆尼的经济顾问。但如今,闪闪发亮的光环却无法帮助这位53岁的教授留住自己的学生。
美国波士顿当地时间11月2日中午,在其“经济学十讲”的课堂上,约70名学生起身离开,以“罢课”表达他们“对于这门导引性经济学课程中根深蒂固的偏见的不满”。
在《致格里高利·曼昆的公开信》中,罢课者不无忧虑地表示:曼昆的教学倾向保守,其弟子中很多人成为金融界的决策者或银行家,这些人是造成社会不平等和诱发金融危机的罪魁祸首。
当天晚些时候,年轻的罢课者们加入了“占领波士顿”的示威队伍,代表社会中的“99%”,挑战“那1%的贪婪与腐败”。
事实上,早在开课10小时之前,战斗的号角就已吹响。11月2日凌晨两点多,写给曼昆的公开信被悄悄发布在哈佛校刊的网站上。
这简直就像在平静的海洋里发射了一颗鱼雷。
“经济学十讲”名头响亮,它是整个哈佛修读人数最多的一门课,今年超过700人,大部分都是大一新生。由于普通教室难以容纳如此多的学生,每一年,上课地点都被安排在可容纳1000人的“桑德斯剧场”。
而现在,居然有人公开发难,说曼昆的课讲得不怎么样。这些人在公开信中说,该课程所支持的是一种特定的、具有局限性的经济学观点,会让目前社会中问题重重、效率低下的经济不平等体系继续存在。他们还表示,真正合理的经济学研究,必须对不同经济学简化模型的优点与缺点都做出批判性的讨论。但曼昆的课程不提供一手资料,也很少提供学术期刊上的文章,使得他们几乎接触不到其他经济学研究方法。
公开信发出9小时后,一个名叫杰里米·帕塔施尼克的学生在同一个网站刊发了一篇题为《保卫“经济学十讲”》的文章,为曼昆辩护。
争论还来不及得到解决,12点刚过,“经济学十讲”开始了。
像往常一样,曼昆穿着深蓝色西装,站在剧场深红色的舞台上。10分钟后,三名坐在第一排的学生突然穿好外套站了起来。这也许就是罢课者约定的信号,紧接着,更多的学生安静地走出教室,大多数人只是拿着书包,也有人举起了标语。
曼昆暂停了讲课,绝大部分人仍然坐在位子上,有人向罢课学生报以嘘声。令曼昆感到安慰的是,一些他曾經教过的学生相约走进这个课堂,以表达对他的支持。
“很遗憾他们错过了这堂课。”曼昆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这堂课的主题是‘不平等,包括不断扩大的贫富差距,而这些本可能是抗议者们感兴趣的话题。”
《哈佛经济学笔记》的作者陈晋2007年旁听过曼昆的“经济学十讲”。罢课学生们错过的“不平等”讨论,陈晋在那年的圣诞节前经历过一次。
课堂上,曼昆连续介绍了5种不同观点:约翰·密尔认为,1美元对穷人比对富人更有用,为使社会效用最大化,应该向富人征税,然后转移给穷人;保守派功利主义者则主张降低税率累进程度,以免“再分配”过于打击工作积极性;自由派功利主义恰恰相反,他们呼吁提高税率累进性以增加社会整体福利;罗尔斯提出了“社会保险”概念,试图让不幸人群过得别太糟糕;自由至上主义者却相信,只要过程公平,不管结果多不公平都可以接受。
直到今天,陈晋仍然记得,介绍完5种不同观点之后,“语速快到无法控制”的曼昆并未明确表示自己的立场,“这是他的特点”。
哈佛毕业生理查德5年前也曾在这间深红色调的剧场里修读“经济学十讲”。那时,他也并未觉得曼昆“在将观点往某个方向上引”,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位长期为共和党政府服务的“高级智囊”总是将立场收在身后。
去年,18岁的中国姑娘马悦然自北京人大附中毕业后进入哈佛大学经济系。她还记得,在一堂关于“收入差距”的专题课中,曼昆曾提到,过去50年中,1%美国富人适用的税率相对其他阶层来说不但没有降低,反而略有提高。当时,他并没有为社会如何进行再分配提出一个好办法,但也不认为税收就能一下子解决贫富差距问题。
事实上,这位经济学家曾在一些场合强调,给富人加税将带来巨大副作用—提高边际税率会降低富人的工作积极性,从而减少全社会的产出,降低生产力。
不久前,曼昆还与诺贝尔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就美国的收入不平等原因打过笔仗。后者引用30年的统计数据撰文指出,美国的收入增长只集中在最富有的1%,尤其是0.1%的人手中,而原因是少数富人拥有了太多的政治影响力。
曼昆则以自己和克鲁格曼两人成为美国最富有的1%为例,证明接受更多教育才是致富发家的方法。在他看来,知识和技能愈加重要是造成贫富差距扩大的重要原因,教育发展的速度不及知识回报率的增长,因此受教育程度高的人变得更富有,而受教育程度低的人则相对贫穷。
或许正因如此,曼昆才会被当成“箭靶”。离开罢课现场后,组织者加布里尔·白瓦特毫不掩饰地告诉围在旁边的同学:“曼昆教授曾为布什政府工作,很明显,他是个保守派。他所持有的观点催生了2008年的金融风暴。”
但对很多学生而言,曼昆只不过是经济学入门课的老师而已。理查德就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忆起,因为这位学术界的大明星语速太快,又“不算风趣”,他和室友常常逃课。传说中,由于逃课人数太多,曼昆甚至撤掉了每星期在网络上更新的课堂视频,寄望以此提高“上座率”。
罢课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曼昆的表彰—它告诉人们,曼昆在美国决策层以及经济学界占有多么主流的位置。
作为“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校园组成部分,这一事件让美国主流经济学界第一次直面冲击。尽管冲击并不大,甚至并非完全针对曼昆个人,曼昆本人也不以为意。但是,如同一种程序,它完善了美国社会对于金融危机的反思链条—加强金融监管是制度层面的反应,“占领华尔街运动”是社会层面的反应,罢课是学界的反应。
截至目前,这种反应还是突发的,凌乱的,或者口头上的,距离革新到来还很远,与机制的对接还远远谈不上,但已经昭示了一种机制修正的灵敏性和可能性。
作为机制修正的征兆,曼昆被罢课提供了反思的价值。在经济治理理念上,我们能否对危机应对保持足够的检视和修正能力?由于曼昆在中国的影响,这一征兆就更具有启示性。
中国对于金融危机的应对,与美国一样,在许多人看来,是凯恩斯主义的又一次实践。凯恩斯主义正是曼昆的学术基础。
比较正式的说法是:曼昆不放弃凯恩斯主义,并通过自己在微观经济领域的研究,为凯恩斯主义提供了一个新的、更坚实的微观基础。这个基础当中,吸收了货币主义、供给学派和理性预期学派的许多精华,曼昆因此集大成。
凯恩斯主义和曼昆学说与中国似乎存在天性的契合。一方面,曼昆是经济学基础教材的撰写者(其《经济学原理》被翻译成20种文字,在全世界销量逾百万册,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来到中国),他的学说可以为中国的制度经济学建设提供备选答案,这在中国从非市场化的禁锢中脱离出来的进程中,具有整合思想的作用;另一方面,糅合不同学说以补充凯恩斯主义的本事,对于应对中国复杂的经济形态似乎也特别有效。
除此之外,不容忽视的是,曼昆的学界资源,也在一定程度上为其学术的扩张创造了条件。曼昆当年的一些中国学生,包括李稻葵、胡祖六、樊纲等人,如今在中国经济学界享有盛名。而且,这种影响力还在代际传承当中—许多中国经济学学生称之为“昆爷”。
曼昆和曼昆们,是中国市场发展的思维来源和学术母体之一,对于中国的市场形态、制度经济学建设都作出了贡献。但每一种经济学说都有其适应性和排斥性,不同的发展阶段,都有有效和失效的时候。就中国经济的复杂性而言,仅以曼昆们为学术圭臬不可能解答所有问题。中国需要开展自己的经济学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