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时期云南军都督府民族政策析论
2011-12-09潘先林
潘先林
(云南大学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辛亥革命时期的民族问题,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西南地区的云南以地处边疆、民族众多、社会秩序稳定而最具代表性。蔡锷曾说:滇省“一切善后布置,俱能井井有条。秩序上之严整,实为南北各省之冠。”[1]蒋百里也说:“时天下纷纷,或苦兵,或苦匪,或苦饷,而滇中宴然。”[2]稳定的社会秩序使云南军都督府有时间和精力处理民族问题,因而有所建树,且独具特色,但也存在诸多缺陷和局限性。
一、发布《滇军政府讨满洲檄》
1911年10月30日(旧历九月初九日),云南新军在蔡锷、李根源等人的领导下,发动了反抗清朝统治的武装起义。11月1日昆明全城克复。3日,革命军将五华山两级师范学堂改为大中华国云南军都督府(即“大汉云南军政府”),各军官兵士公推总司令蔡锷为军都督,建立了云南资产阶级革命政权。云南军都督府建立后,制订组织章程及约法草案,厘订军都督府大纲,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实行了具有民主主义色彩的改革,促进了云南社会经济事业的发展。
在民族问题方面,云南军都督府发布了《滇军政府讨满洲檄》,表现出了较为偏激的“排满”革命和狭隘“民族建国主义”思想。《滇军政府讨满洲檄》流布不广,较早见于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第六册[3],选自民国元年(1912年)1月杨甦民编《满夷猾夏始末记》[4]。上海《民立报》1911年11月26日(旧历十月初六日)刊载,文字上略有差异。1984年曾业英先生据《民立报》收入《蔡松坡集》,改名为《云南军政府讨满洲檄》,以《民立报》登载时间为断[5]。据檄文内容“谨于九月初九日,共举义旗,全军反正。”知其发布时间在11月3日至26日之间。
《滇军政府讨满洲檄》的内容,大体上脱胎于1907年章太炎以“中华国民军政府”名义撰写的《讨满洲檄》[6]。首先结合云南的历史与现状,仿照章太炎“数虏之罪”十四项,列举清朝建立以来的罪名七项。然后仿照武昌首义初期中华民国军统领黎元洪发布的《中华民国军第十三章檄告天下文》[7],照录其“人民急起革命的原因”三条。最后部分与黎元洪所发檄文相同,均以章太炎檄文为底本,略加改动而成。重申“与四万万人共约曰:自盟之后,当扫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有渝此盟,四万万同胞共击之!”告诫人民“毋作妖言,毋仇外人,毋排他教。”“苟无大害于我军事者,一切兼容并包。”向任职清廷的汉人提出要求,并用极为狭隘偏激的文字警告所谓“满洲胡人”,“若自知不直,愿归部落,以为我中华保塞。尔若忘我汉德,尔悉不悛,尔胡人之归化于汉土者,乃践足罄欬与外胡响应。军政府则大选将士,深入尔阻,黎尔庭,扫尔穴,绝尔种族,筑尔尸,以为我观。如律令!布告讫于蒙古、回部、青海、西藏之域。”其中黎元洪檄文将章太炎只针对满人部分,扩大到以满、蒙、回、藏为敌,对此云南军政府或许也认为欠妥,没有照录。
《滇军政府讨满洲檄》继续了同盟会早期革命宣传中较为狭隘激烈的民族主义立场,在响应武昌首义宣布独立的军政府中几乎为仅见。因此,以“彰闻满清一代污史稗政”为编写目的《满夷猾夏始末记》予以收录,位列“孙文布告大汉同胞书”、“讨满洲檄一”、“讨满洲檄二”之后。其中孙中山文稀见,两篇“讨满洲檄”也不详何人、何机构、何时发布。对此,前人几乎只字未提云南军政府的狭隘民族主义立场,仅强调其“罕见”地重申了同盟会的十六字纲领,予以肯定和赞赏。
云南军都督府发布如此激烈的檄文是有事实背景的。军政府成立之初,所发函电、告示、宣言、照会等,动辄以“誓灭胡虏”、“光复汉族”、“光复故土”、“人心思汉”为号召。云南军都督府称“大汉云南军政府”,都督府大楼名“光复楼”,全省悬挂“汉”字白旗,改《云南日报》为《大汉滇报》,作为军都督府的机关报[8]。蔡锷在巫家坝集合部队宣布举义宗旨时,“将校中有欲将军官中满人容山、惠森二人处以死刑者,锷、佩金力为禁阻,命暂行拘留,俟事后释放(翌日即纵之使去)。正值判决之际,有人从黑暗中射二人,幸未中。”[1]这就使云南境内的满族官员如五雷轰顶,大难临头,惶惶不可终日。云南布政使正白旗汉军世增(益之)、顺宁府知府镶红旗满人琦璘等被杀[9]。在临安(今建水县),新军第七十五标第一、二营在赵复祥等领导下起义,“第三营因官兵与管带赵瑞寿感情甚洽,瑞寿又系满人,故不通知。”计划占领城墙后,再招第三营来投。后赵瑞寿等见大势已去,拔营来降,但“因籍隶满州”,“未便收纳”,“赠以大洋千元而去。”[10]云南军都督府成立后,省城内外出现了“身着军服,手持枪械,借搜索逃官、满人为名,任意闯入民居官宅,肆行骚扰者”,以刚入伍的学生为多,引起了谘议局、自治公所、法国交涉委员会的关注,军政府发布告示,严令禁止[11]。
面对如此形势,云南满族官员的命运大多如风中残烛,随风摇曳,岌岌可危。所知有白盐井提举灵琨、广南府知府桂福、楚雄府知府崇谦活了下来。其中崇谦的经历曲折离奇,一波三折,资料记载完整,最为引人注目。
二、满族知府崇谦死里逃生
崇谦,字仲益,又字益三,号退葊,行二,雅尔湖瓜尔佳氏,正红旗满洲荣泰佐领下人[12],自署长白①今吉林省长白朝鲜族自治县,清末曾置长白府。见崇谦《楚雄县志序》,载崇谦、沈宗舜纂修《宣统楚雄县志述辑》,该志多处均署“长白”[13],山西蒲州协副将星舫次子[14],同治五年(1866年)九月初十日生[15]。光绪五年(1879年)由文生员遵例报捐笔帖式,七年(1881年)十二月选补礼部笔帖式,十一年(1885年)中式乙酉科文举人。二十八年(1902年)任云南南安州(今双柏县)知州,二十九年(1903年)五月委办善后局收支文案,七月委署通海县知县。三十二年(1906年)署东川府。三十三年(1907年)任釐金局提调,兼洋务铁路局提调,代理釐金局总办。三十四年(1908年)任盐井渡釐金督办,奉委丽江府事,回省后改委署楚雄府事。宣统二年(1910年)升二品衔云南补用道,仍任楚雄府事。辛亥革命后改姓黄氏,入籍楚雄,任楚雄自治局名誉总理。民国元年(1912年)10月回昆明,寓南门外南校场头道巷。次年乘滇越铁路火车回到北京,冠汉姓关。之后寓居天津,开办公司,经营煤窑、煤铺等。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病故。著有《崇谦日记》46卷,今存29卷。
“重九”起义爆发时,崇谦在楚雄知府任上,“闻之涕零”。他压下省城兵变的消息,决定以保百姓公安为主意,赴议事会召集城内绅士,调集团兵,防守城池。十二日,接到新成立的云南军都督府致各府、厅、州、县电稿,“仍请李帅(指清廷云贵总督李经羲)主持大局,现驻谘议局,司道、提镇以次各官一律赞助,帮同办理。……该各府厅、州、县所属,希照常办事,力保公安,勿生意外。”[16]崇谦立即与大理方面联络,商量如何回复军政府。这一天,他还看到了军都督府致各道、镇的电文,声称“李制军(指李经羲)已在议局率司道办事”,这对他无疑是一个较大的安慰。于是调团点团,抚辑营兵,成立保甲,宣布条规。但随后几天,由于消息隔阂,信息不通,各地“排满”传闻甚嚣尘上。崇谦如坐针毡,焦灼惶急,担心革命军难以相容,召集士绅谈话,宣称要自杀殉清。士绅们议论纷纷,希望他保境安民,并提出如果时局长期不能解决,就请崇谦出面组织临时民主政府,并派士绅在崇谦出行时前后围护,保护他的安全。由于看到省城出版的《大汉滇报》排满言论激烈,崇谦更为恐惧,计划让侍姬玉琴带领独子宝铎①约生于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小名六曾,字振生,冠汉姓后名关振生。随崇谦侍宦云南,回京后事迹不详,惟可知与历史学家邓之诚先生交往甚深,是邓先生家“抄书先生”。解放后与李根源亦有交往。先行逃命,自己与妻子王佳氏一起自杀。但是13岁的宝铎不愿分离,一家相拥痛哭,最后只有全家自杀一条道路。
为了自救,保全身家性命。十七日,崇谦以楚雄县议事会劝学所的名义,致电省谘议局,投石问路,打探消息。强调自己深明大义,与士绅等竭力经营,现在楚雄人心安定。二十二日,又以楚雄县议事会劝学所暨绅商学界的名义致电军政府暨参议院,强调自己在维护楚雄社会治安方面的贡献,因为是满人,身家性命没有保障。既然奉令照常办事,希望军政府参议院明白电示,并电令军队官兵,经过楚雄时予以保护[15]。二十三日,云南军都督府军政部回电:“来电悉。此次系政治革命,并非种族革命,不得妄生满汉意见。崇守、涂令(楚雄县令涂建章)均有政绩,理应力为保护,以为亲民者劝。除经电饬大理曲统领传谕所属军官,道经楚雄地面,妥为保护外。凡该属土著客籍亦应仰体德意,不得别生意见,致累贤良。电到仰该会即将电文印刷多张,遍为宣告。”[17][18]同时通令全省,“满人琦守璘能识大义,首先赞同。自当以汉籍相待,一体任用。该处同胞,亦不得视为异族,胥泯猜虞。楚雄崇守谦,广南桂守福,若能来归,尤加优待。各属流寓满人,本军府亦必妥筹善法,以相安置,勿自惊扰。”[16]这使崇谦稍微安心。同日,云南军都督府致电大理陆军统领曲同丰,“此次反正,楚雄府崇守既表同情,且平日政声洋溢。希告我大汉军官凡经过楚雄地面,理应极力保护,不得别生意见。”军政部也致电崇谦,“该守莅楚,实心任事,本政府一视同仁,并无满、汉意见。已饬曲统领暨地方极力保护。该守仍当靖共尔位,勿生疑虑。”②以上两电载上海《神州日报》1911年12月11日,见曾业英编《蔡松坡集》,第77页、第79页。但崇谦似乎没有收到发给自己的电报,当曲同丰经过楚雄时,对他进行了安慰,解释疑团,并向他借了300元钱后匆匆前往昆明。陆军方炳管带“见面颇为安慰”,并聚各队官兵演说。十月初四日,崇谦看到了军都督府新委任的楚雄府知府黄彝致楚雄自治局的电文,只好商量另找房屋居住,收拾行李衣箱,焚烧相关公文资料。初六日,得知顺宁府知府琦璘被杀,“兔死狐悲,深为惋惜”。楚雄地方也发生了佃户要求减免地租、军人宣言排满等事件。
十八日,李根源率军途经楚雄前往大理,军队进入知府衙署,崇谦只好让眷属躲到轿夫老谭的破屋中。由于大量军队在衙署出入无忌,崇谦担心遇到“不测”,衙署后院及轿夫破屋均无法躲藏,只好出署逃往绅士左济生家,眷属逃往门生宋元德家。但左济生极为恐惧,不敢收留,并下了逐客令,宋德元住处的房主也不敢收留。崇谦无奈,逃往自治局,并将眷属也接到自治局安置,儿子宝铎由其师倪谦吉带到家中躲藏。到了夜半,李根源副官蔡自煇因其父曾受崇谦照拂,带兵持枪,遍寻崇谦表示感谢,为崇谦所误解。“势甚不测”,议事会副议长王建章与士绅张凤诰将他藏匿在自治局南厢房床下。蔡自煇等人走后,崇谦将眷属送往自治局局丁李万家,自己化装为团兵,随哨弁王维富及团丁四人,假装出外巡城,从东南城墙的缺口处爬出城外,打算逃往荷花村王维富家。半路上,因王维富有事回城,崇谦与团丁许光亮、许光前改往小东村许光亮家。“一路竭蹶而行,二许或牵或负,至时天犹未明,而心中忐忑,甚悔此行。”到后暂息于楼上草榻,“一夜未眠,奔彼虽疲,而万虑千愁,不能合眼。一经思及,中心如焚,前途如何?何堪设想。”许光亮与其父许学彦、兄长许光宣不断来陪伴安慰他,但因有事在心,坐卧不宁,“每自言语,或绕楼徘徊,焦灼不堪言喻。又恐累及许家,拟明日定另逃避。然又思逃避无所,只好寻一自尽,回首妻儿不能相顾,日后如何归结?伤也何如?”下午三时许,倪谦吉和王建章找到许家,解释说李根源知道军队的行为,“甚不过意”,宣布一定极力保护,并接他返回城内。当晚,崇谦回到自治局,前往见李根源。李根源颁布奖札,声称“满蒙诸族之间,一切习尚,大抵与我同化,惟民族名籍,尚存别异,实畛域之未除者。前代编定谱牒,改易杂姓,所以泯种界之偏见,章同文之郅治。该守世长中土,服习礼教,应准改姓黄氏,取同为黄种之义,入籍楚雄,嫓昔人居颍之风。”同时奖给银五百,要求楚雄自治局拨送公产一区,为崇谦资生之具。颁布札令,任命黄崇谦为楚雄自治局名誉总理①均载崇谦记,宝铎注:《宦滇日记》(节录),载《云南贵州辛亥革命资料》。其中李根源所颁札一题为《饬楚雄府知府崇谦冠姓入籍扎》,收入李根源《曲石文录》卷五,1935年苏州铅印本,第16页,惟文字稍异。。
一夜之间,崇谦的命运突然柳暗花明,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念及昨宵,伤定思痛”,“诚始愿不及此”。心旌摇曳、死里逃生的崇谦不敢与人结怨,马上向闯入衙署的军人求情,甚至下跪。第二天,新任楚雄府知府黄彝到任,与黄崇谦联宗。黄彝原是崇谦旧友,相见甚欢。他接回眷属及儿子宝铎,暂居衙署西院。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崇谦病倒了,以“忧伤惊懼,昼夜经营,劳顿太过之故。”此后,士绅谢丹诰攻击崇谦入籍楚雄,“遍街肆骂,谓余非楚种,不认其入籍”,黄彝将李根源保护告示张贴, “如有造谣生事,即照军法从事。”
应该说,崇谦之所以能死里逃生,与云南军都督府接受了“五族共和”思想有较大关系。但李根源将崇谦改姓黄氏,取同系黄种之义,应为李氏单方面的意见,并未协商。所以邓之诚先生称“赐姓曰黄,给赐田宅,列诸编户”,大有“恩赐”之意。此后李根源到了滇西,南甸土司刀樾椿呈文请求改归原姓龚氏,“以复汉籍”,李根源“批准之,并为改樾椿名龚绶云。”②刀樾椿:《南甸土司呈请改复龚姓文》,载李根原辑《永昌府文征》,文录,卷二十九,民十一,见杨文虎、陆卫先等《永昌府文征校注》三,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12月版,第3012页。这种现象在辛亥革命中应当有一定的代表性。后崇谦返回北京后未再姓黄,冠汉姓关,因有满人瓜尔佳氏改姓关氏之故。1954年四月李根源为崇谦《退葊诗稿》题签曰“崇太守遗稿”,未再提“黄氏”,亦不称“关氏”,殊堪玩味。
三、提出“七族共和”主张
云南军都督府成立(11月3日)后,发布《布告全省同胞文》:声称各省义军“宗旨在铲除专制政体,建造良善国家,使汉、回、满、蒙、藏、夷、苗各种族结合一体,维持共和。”同时宣布云南军都督府纲要:“一、定国名曰中华国。二、定国体为民主国体。……五、定国旗为赤帜,心用白色中字。六、建设主义以联合中国各民族构造统一之国家,改良政治,发达民权,汉、回、蒙、满、藏、夷、苗各族视同一体。”该文发布时间仅知为11月,载1911年12月8日的上海《民立报》[18],其内容与孙璞《云南光复军政府成立记》[16]、《续云南通志长编》卷一[19]所记相同,惟文字稍异,材料可信。据此,我们知道,云南军都督府成立不久,已经接受了当时江浙地区影响较大的“五族共和”思想。云南军都督蔡锷是梁启超的学生,通常被视作立宪派人士。他在1912年曾有诗云:“双塔峥嵘矗五华,腾空红日射朝霞;遥看杰阁层楼处,五色飞扬识汉家。”[18][20]有的资料将最末一句记为“五色旗飞识汉家”,其赞同和支持五色旗暨“五族共和”的思想溢于言表。
值得肯定的是,蔡锷与云南军都督府早在南京临时政府成立近两个月前就表现出了对“五族共和”的理解与支持。尤为可贵的是,他们结合云南实际,已经意识到“五族共和”并不切合中国的实际,云南并不止五族,因而自作主张,将辛亥革命中各省宗旨径自改为“汉、回、满、蒙、藏、夷、苗各种族结合一体”,同时宣布云南军都督府的政纲为“汉、回、蒙、满、藏、夷、苗各族视同一体”,这是事实上的“七族共和”思想,是云南军都督府对民国初年“五族共和”思想的丰富和发展。直到1920年11月,孙中山才首次批评“五族的名词很不切当,我们国内何止五族呢?”[21]
但是,蔡锷与云南军都督府对中国和云南民族问题的认识也就到此为止,没有进一步深入。1911年12月,李根源率师西上处理滇西问题,针对西南土司与怒俅(今怒江州)之地,提出“急进”、“渐进”二策,即武力改土归流或用旧职羁縻土司。云南军都督府认为:“现全国同享共和,而土族犹沉黑暗。为大局计,为国防计,不能不筹议改流。”“惟改土事切须审慎”,“故取渐进主义,以振兴教育、收揽法权、代清财政为主,济之以平治道路、奖励开垦、试办警察、提倡实业。行之数年,潜移默化,不改之改,收效较易。”[22]于是在“沿边土司及汉夷杂处之地,设弹压、行政各委员。其在西及西南者,曰永宁、曰泸水、曰菖蒲、曰盏达,均各设行政委员。曰芒板、曰干崖,各设弹压委员。曰山后里,设弹压兼喇井督销委员。……是为建设县治之先道。……弹压委员,先从事于审理诉讼、设立学校、振兴实业、筹办警察诸端。”[18]
在怒俅地区,成立拓边队,于1912年4月分道进入怒江,遭到各民族头人和群众的围攻和阻拦,于是拓边队采取武力,“夷渐畏服,陆续归诚”。6月,李根源将拓边队改为殖边队,分别向知子罗、知子罗下段和菖蒲桶白汉洛进发。8月,又将殖边队改为殖边营,分四队分道经营,仍然遭到各少数民族的反抗。于是调整政策,一面将殖边营变成行政机构,一面利用当地头人、蓄奴主之间的矛盾,分化和瓦解奴隶部落和氏族集团,以武力和行政手段实行“开笼放雀”政策,使奴隶向殖边营靠拢,逐渐控制了整个怒江地区,先后设立了菖蒲桶、上帕、知子罗三个殖边公署,建立起了行政机构。
在滇南的西双版纳地区,云南军都督府任命清廷派入勐海平叛的巡防营管带柯树勋为思茅厅同知,兼副营务处,分段委员继续办理编户。柯树勋设善后总局于车里,开展编户工作。7月,柯树勋上治边十二条,其内容是改流、筹款、官守、诉讼、交涉、实业、国币、通商、学堂、邮电、招垦、练兵。云南军都督府民政司、司法司接到条陈后,肯定了柯树勋的建议,强调“改流一条,意在请缓”,要求添设流官代为整理一切政治。1913年1月,柯树勋在车里成立普思沿边行政总局,出任总局长。其下分设司法、教育、实业、财政、交涉、翻译各科,召集各勐土司叭目会议,就权限、户口、征捐、折工、税银、外交、学堂、垦殖、婚姻、守法、住房、薙发、奖励等订立章程。9月,将西双版纳划为车里、勐遮、勐混、大勐笼、勐腊、易武、普文、关房八个行政区,各区分设书记、翻译、法警,行政委员与土司共同议政。[23]
云南军都督府在沿边地区的治理,首在政治设置和稳定秩序,确立了土流并治的统治形式,巩固了军政府在沿边少数民族地区的统治。但是,对于沿边土司统治地区的各少数民族人民,仅笼统称为“土族”、“蛮众”,并未考虑对其进行深入的考察和研究,因而所有振兴教育、收揽法权、清理财政、平治道路、奖励开垦、试办警察、提倡实业等政策措施,大多流于表面和空谈。
四、傣族民主革命先行者刀安仁的悲剧
云南军都督府在沿边地区设置流官时,对少数民族土司往往持不信任的防范态度。蔡锷曾说:“滇边远辽阔,土司蠢蠢,不能自立,间多外响。”[24]“闻土司前得改土消息,即潜相勾结,意图反抗,虽力无能为,然或铤而走险,求庇外国,则为渊驱鱼,反致酿成交涉。现国基未固,国力未充,只能先养吾锋,万难轻于一试,惟有先从教育、裁判两端入手,阳示以抚辑,而隐夺其实权。”[22]“云南沿边土司大小五十余处,割据自雄,凌虐土民,暗无天日,土民铤而走险,辄酿外交。”[25]他们常常将沿边地区的政治问题、边防问题、外交问题、民族问题等混同一体,囫囵吞枣,直接造成了傣族民主革命先行者刀安仁的悲剧。
刀安仁,云南干崖第二十四任宣抚使,著名“傣族的民主革命先行者”。他早年参加同盟会,是同盟会最初三年会员。1908年,他以筹办起义和发展实业为己任,创办了“腾越自治同志会”。1911年广州起义失败后,同盟会仰光分会全力筹办滇西起义,刀安仁组织了滇西国民军,于10月27日凌晨向腾越(今腾冲)进发,与在腾越的张文光配合,发动了滇西起义。28日,起义军占领了腾越,摧毁了清王朝对腾越的统治,建立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新政权——滇西军都督府,张文光为第一都督,刀安仁为第二都督。接着,滇西起义军东进大理。三天后,昆明爆发了“重九起义”,建立了大汉云南军都督府。
率军西上处理滇西问题的李根源与新成立的云南军都督府对刀安仁极不信任,由于刀安仁担任了滇西军都督府第二都督,拥有军权和军队,与孙中山交往密切,与同盟会仰光分会关系甚深,这就更令他们如鲠在喉、芒刺在背。除此之外,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还与刀安仁早年与清廷的矛盾冲突有关。
1907年,刀安仁在日本友人宫崎寅藏的介绍和帮助下,与日本东亚公司协商开发干崖,达成种植加工橡胶、栽桑养蚕、举办印刷、制造火柴、纺织丝绸等协议合同。1908年春,他带领日本农艺专家、轻工专家、教员及10多个技工回到干崖,以新城城西为工业区,逐渐举办了砖瓦厂、丝织厂,安装自来水设备,购进火柴厂、印刷厂的机器。大力发展橡胶,引种桑树、杉树等经济林木。开设新城银庄,发行日本承印的“纹银一两”、“纹银五两”、“纹银十两”三种面额的银票30万两。为扩大宣传,他还邀请邻近的南甸、陇川、盏达、芒市、勐卯、遮放、潞江、户撒、腊撒9个土司前往考察观摩。但是,作为清王朝腾越厅治下的干崖宣抚使,刀安仁未能处理好与腾越厅及云南各级政府的关系,并将日本人带到云南沿边地区,引起了清廷的注意和警觉,保皇派的报纸也竭力宣染刀安仁兴办工厂、制造军火、图谋造反。清政府照会日本,反对东亚公司支持刀安仁。云贵总督锡良派员询察,宣扬外人对刀“称以王爵”。东亚公司以“恐影响国交”为由,废弃合同,召回专家技术人员,刀安仁的现代化改革一败涂地。这一事件中,日本政府、清廷中央、保皇派、革命派、云贵总督及各级地方政府、新闻报刊等纷纷卷入,事涉土司、边防、外交、革命等敏感问题,由此种下了后来刀安仁悲剧的祸根。
当刀安仁等发动滇西起义时,影响较大《东方杂志》竟将其归入“边境之被动”,称“腾越厅干崖土司刀安仁,乘滇省响应革军之际,率土勇数千人,取道永昌府黄达铺,进攻大理府。”[26]一时流言四起,对刀安仁语多猜忌,横加指责。12月26日,张文光提议,推刀安仁为滇西军政府代表,赴上海、南京报告起义经过。刀安仁离开后,云南军都督府和李根源立即追缴刀安仁所部起义军的武器,将他们驱逐回干崖,并给刀安仁加上“干涉外交”等罪名。计划刀安仁到昆明时“优礼以羁縻之”,“乘此时机,将干崖土司改流。”但刀安仁从海路经仰光前往上海,于1912年2月到南京晋见了孙中山。他向孙中山报告了滇西起义的情况和自己近年来的工作和遭遇,建议整顿云南腾(越)、永(昌)、龙(陵)、顺(宁)各地土司行政。这使得云南军都督府较为紧张,连忙电请南京临时政府内务部,将刀安仁及其弟刀安文拘捕囚禁。蔡锷又致电内务部总长程德全、司法部总长伍廷芳,根据李根源的电报,指责刀安仁夜郎自大,狂悖谬妄,附会革命,苛索金银、武器,煽动土司独立,反抗汉人,“居心叵测,罪不容诛”,“其意均系兴夷灭汉,帝制自为。”甚至不惜诬陷他曾到昆明“要求封爵,并索银三十万”。同时致电内务部总参事张大义及驻南京云南同乡,希望张大义与程德全协商,将刀安仁案件在南京办结。至于证据,则含含糊糊地说,“详情及证据另咨”[27]。
刀安仁兄弟被捕后, 《民主报》、 《大共和日报》等披露了此事。蔡锷急忙致电程德全、章太炎、熊秉三及《神州报》、《民立报》、《大共和日报》、《时报》等报馆,重申刀安仁的所谓罪名,诬指刀安仁在日本“聘日妇数名,云归兴办织业,返干崖后悉成为内嬖如夫人,于纺织毫不兴办。”承认“万一当局荧听,放虎还山,贻误边疆,谁执其咎。”[28]一语道破了问题的关键。此后临时政府北迁,刀安仁兄弟被移往北京关押。后经孙中山、黄兴等人营救,于9月中旬被释放,袁世凯委任刀安仁为中将陆军部谘议官,刀安文为少将陆军部谘议官。但刀安仁的身体在监狱受到严重摧残,1913年3月下旬,因病去世,享年40岁。北京国民政府追赠他为陆军上将,并以“上将恤典”,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
综上几个方面,我们提出如下认识:
(一)武昌首义及较早响应建立的各省革命政权,均以推翻清王朝的统治、光复汉族河山为最高目标。他们不约而同地继续了同盟会早期革命宣传中较为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发布了言辞激烈的讨满檄文,其民族情绪的偏激程度令人震惊。《滇军政府讨满洲檄》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发布的。
(二)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五族共和”思想适时出现,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资产阶级革命派狭隘民族主义的消极影响。云南军都督府中,立宪派士绅及一部分旧官僚占据了重要位置,他们在南京临时政府成立近两个月前就表现出了对“五族共和”的理解与支持。因此,楚雄府满族知府崇谦能够在历尽风波之后,死里逃生。但李根源保护崇谦,“赐姓曰黄”,“取同为黄种之义”,单方面恩赐他加入汉籍,仍是典型的民族同化例证,在辛亥革命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三)“五族共和”思想并不符合中国民族问题的实际,云南军都督府结合云南的历史与现实,提出了“七族共和”主张。他们将辛亥革命中各省宗旨径自改为“汉、回、满、蒙、藏、夷、苗各种族结合一体”,同时宣布云南军都督府的政纲为“汉、回、蒙、满、藏、夷、苗各族视同一体”,这是云南军都督府对“五族共和”思想的丰富和发展,使之更能适合广大边疆民族地区的实际与需要。但他们对中国和云南民族问题的认识也就到此为止,对于七族中的夷、苗二族,仅笼统称为“土族”、“蛮众”等,没有进一步的深入探讨。
(四)“五族共和”思想的内涵具有不确定性,其实质表现在民族问题上仍然是资产阶级性质的民族同化,通过民族同化从而实现民族的统一[29]。云南军都督府治理沿边民族地区,采取渐进政策,确立了土流并治的统治形式,实行民族同化,其各项建设和开发措施大多流于表面和空谈,大民族主义思想明显。
(五)云南军都督府继承了晚清王朝的治边思想和政策,对沿边各少数民族土司多持不信任的防范态度。他们常常将沿边地区的政治问题、边防问题、外交问题、民族问题等混同一体,囫囵吞枣,直接造成了傣族民主革命先行者刀安仁的悲剧。其惨痛的经验教训影响深远,值得进一步分析和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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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曾业英.蔡松坡集 [Z].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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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民国元年(1912年)2月改名为《云南政治公报》[N].
[9]清史稿“列传二百八十三”·“忠义十”有二人传记[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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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禁将士肆入民居官宅搜索骚扰告示[N].大汉国民报,1911-12-24.
[12]秦国经.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七)[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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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曾业英.蔡松坡集[A].崇谦记,宝铎注.宦滇日记[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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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长沙日报[N].1916-11-11.
[21]孙中山.在上海中国国民党本部会议的演说[A].孙中山全集(第五卷)[C].北京:中华书局,1985.
[22]为土司事通电、复赵藩李根源电[A].谢本书,等.云南辛亥革命资料[C].
[23]柯树勋.普思沿边志略[M].昆明:云南开智公司代印,1916.
[24]致赵藩李根源电[A].谢本书,等.云南辛亥革命资料[M].
[25]为土司事通电[A].谢本书,等.云南辛亥革命资料[M].
[26]高劳.革命成功记[A].东方杂志(第八卷第十号)[Z].
[27]蔡锷.至南京内务司法部电,复张大义暨驻宁滇同乡电[A].谢本书,等.云南辛亥革命资料[C].
[28]蔡锷.为土司事通电[A].谢本书,等.云南辛亥革命资料[C].
[29]潘先林.“五族共和“思想的内涵与实质探析 [J].贵州民族研究,20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