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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苗族文化的现代性建构

2011-12-08

关键词:湘西苗族现代性

崔 榕

(中南民族大学法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湘西苗族文化的现代性建构

崔 榕

(中南民族大学法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百年来,湘西苗族在国家力量的导引下,开始了文化的现代性建构。其现代性文化的建构特征主要表现为:理性、科学对民间信仰的冲击;权利意识的强烈伸张;文化主体意识的增强;文化开放性的日益明显。湘西苗族文化现代性建构的百年历程表明,现代性文化是传统与现代的矛盾统一体,是传统与现代因素在一个文化体中相互激荡、相互交织、相互吸收、共同形塑的文化样式。

苗族文化;现代性;建构

一、导言

现代性是在现代化社会背景下引发出的问题,是对现代化运动进行反思而兴起的话题。何谓现代性,学者们有着不同的理解与阐释,但是为人所公认的是,现代性是对现代社会特征的表述,是对现代社会生活状态的界定。现代性与现代化关系密切,它们是一个命题的两个方面,前者是实质,后者是内容。若现代性代表着一种价值选择、一种社会理念、一套社会生活的制度性设计的话,那么,现代化就是实现这一价值选择、理念和制度设计的历史进程,换言之,现代性是现代化的目标选择、理论抽象和基本框架,现代化是现代性的具体体现与建构、实现的过程。

同时,我们必须认识到,现代化所要努力达成的目标与内容——现代性,是超越民族的。如果我们不承认现代性的普遍性、共同性,不承认现代化目标的同一性,就很可能对现代化会有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1](P34)因此,现化性是每一个民族文化的变迁趋势和价值选择,不管其愿意与否,所有民族文化都被卷入了现代性的建构的潮流,都不得不为适应现代生存环境而做出现代性的发展选择。现代性包括一些基本要素,如理性化、世俗化、自主性、科学、民主、自由等,具备多少现代性已成为一种文化在当代社会中继续存在的基本前提。

湘西苗族是生活在湖南西北部的一个古老的少数民族。作为历代中央政府管辖下的一个行政区域,湘西苗族地区的每一步发展历程都基本上是在国家力量的直接导引下发生。百年来(1912年至今),在国家现代化话语范导下与国家力量的裹挟下,湘西苗族文化也被席卷入了现代化的浪潮,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开始了现代性建构的过程。本文将湘西苗族历史与田野调查资料相结合,对百年来湘西苗族文化在现代性建构历程与特征进行探讨。

二、百年来湘西苗族文化现代性建构的特征

百年来湘西苗族文化变迁的过程,就是现代性文化与湘西苗族传统文化不断交流、博弈的过程。在此过程中,现化性因素凭借国家话语的倡扬和自身的实用性渗透进湘西苗族文化,湘西苗族携带着独特的传统文化基因去迎接现代文化,从而实现了湘西苗族文化的现代性建构。

(一)祛魅:理性、科学对民间信仰的冲击

理性是按照对象世界的本来面目去认识对象世界,验证对象世界。“理性是现代性发轫的根源,进入现代性就是进入理性支配的社会与文化,反之,处于传统社会与文化之中,也就是处于非理性的状态之中。”[2](P14)由此可见,理性是现代性的主要内容和本质特征。按照马克斯·韦伯关于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划分,工具理性指人在特定的活动中,对达到目的所采取的手段进行首要考虑、计算的态度,价值理性指以“合目的性”的形式建构的意义世界。现代化的过程是工具理性不断超越价值理性的过程,而工具理性扩展的结果便是世界的祛魅。现代科学作为工具理性,更是祛魅的核心武器。百年来,在现代化目标诱惑下的中国,科学话语成为国家的主导话语。

由于湘西苗族是一个有着多神信仰传统的民族,神灵在他们生活中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因此,科学话语与湘西苗族传统话语的交锋,必然是一个你进我退、你强我弱的激烈过程。

进入民国后不久,新文化运动(1915-1925年)的大幕轰轰烈烈拉开,这次思想文化领域的运动以“科学”、“民主”为旗帜,以现代西方国家为蓝本,试图拯救危机中的中国,自此,“科学”便成为宏大话语。而在此时的湘西苗族社会,民间信仰十分盛行,科学话语的辗转传入,多少动摇了其民间信仰的坚固地盘。湘西苗族学者石启贵就曾要求改良苗民习俗,“提倡、推行医药卫生,打破迷信心理”,“劝导改良猪、牛椎祭”,“严禁巫医和仙姑搞迷信,妄造空气,致酿社会无端纠纷。”[3](P666,669,670)但由于特殊的国内外局势,在被战争拖掣得精疲力竭的国民政府看来,发展科学远次于“抓丁拉夫”的政治任务,科学话语仅是知识分子的奢侈口号,对于偏于深山一隅的湘西苗族,并没有产生实质的影响。

在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期间,湘西苗族的民间信仰遭受重创,但“文革”前后的情形和原因却不相同。在“文革”前,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国家确立了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宏伟目标,也认识到了科学是抵达这一目标的有效途径,因此大力提倡科学话语。由于自上而下、高度统一的政治运动和宣传模式,这一话语也被高效传播进了湘西苗族,从而严重冲击了当地的民间信仰。而在“文革”中,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下,政治运动成为国家的主导话语,现代化目标被抛离一旁,知识分子连带其知识产品——科学都被意识形态化,被烙上了资产阶级的标记,因而科学话语并没有成为国家话语。但是此期间在“破四旧”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运动中,湘西民间信仰成为被扫荡的对象。因此,“文革”后湘西苗族民间信仰的衰落并不是科学话语的冲击所致。

改革开放以后,由于现代化目标的再次明确和工作重心向经济建设转移,科学话语强劲高涨;与此同时,随着政治环境的宽松,民族政策的兑现,以及民族民间文化的重要性凸出,湘西苗族民间信仰又开始回复。当这两种话语在湘西苗族这一特定场域相遇,出现了十分有趣的现象:本是相克相反的两种话语,不仅没有出现你进我退、你存我灭的结局,反而相安无事地共存于一个文化体中。如湘西苗族地区流行的“神药两管”习俗便是典型,即在解除病痛方面,当地苗族通常是让现代医学和民间信仰共同发挥作用,因为“无论有多少知识和科学能帮助人满足他的需要,它们总是有限度的。人事中有一片广大的领域,非科学所能用武之地。它不能消除疾病和腐朽,它不能抵抗死亡,它不能有效地增加人和环境间的和谐,它更不能确立人和人间的良好关系。这领域永久是在科学支配之外,它是属于宗教的范围。……不论已经昌明的或尚属原始的科学,它并不能使人类的工作都适合于实际的需要及得到可靠的成效。”[4](P53)但是,从总体来看,与传统苗族社会相比,经过理性与科学话语洗礼后,民间信仰在苗民生活中的地位已明显下降,其功能已经减弱或发生改变,整体上处于一种退化、式微的状态。这表现在:第一,民间信仰的神圣色彩开始褪去,其信众在逐渐缩减。从田野调查的结果来看,苗民普遍认为,即使国家不反对民间信仰,他们也不热衷于此事。一些中老年人平时遇事也祭祀鬼神,但是规模都较小,他们也自认为这种做法落伍了,与现代社会的流行思潮不相符,在与国家倡导的思想交锋中,他们往往处于下风。而年轻人通过学校教育和现代传媒,接受到是更具时代性的文化,他们不仅对民间信仰失去兴趣,而且还表现出反感情绪。第二,在传统社会中,巫术、祭祀鬼神是人们解决问题或表达意愿的主要方式,而如今,当人们面临危机时,他们采取的处理办法往往是科学与迷信“两管齐下”,但是其间却基本上遵循着这样一个原则,即首先还是希望依靠科学来加以解决,若不见效,然后才会使用民间信仰的方法,它处于一种辅助手段。第三,民间信仰的传承面临着断裂的危机。正因为理性的提倡与影响,年轻人向往着依靠科技与知识而发家致富,对民间信仰缺乏热情;而一些精通法事与仪式规则的人,现在年事已高,即便是想将自己的技艺传承下去,也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这对民间信仰的保护极为不利。

当理性与科学渗透于湘西苗族生活中时,所表现出来的基本的文化形态是:科学理性与民间信仰共存,民间信仰仍然发挥着一定的文化功能,甚至有勃兴的迹象,但是在平时的生活中,人们的信任天平已经明显地偏向理性,理性在不断地冲击与吞噬着民间信仰领域,民间信仰已经丧失了对社会的主宰力,这一个不争的事实。所以笔者认为,随着湘西苗族的价值诉求与行为准则受到理性观念的影响日益加深,他们的信仰、神灵、巫术在生活中所发挥的功能,必然会进一步走向衰落。

(二)捍卫民族权利——权利意识的伸张

主体性存在是现代性的必要条件。主体性体现在与他者的关系中,是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理性选择;在个体的价值确认上,则是权利意识的树立。权利意识是人的现代性的重要表现。百年来,在国家力量的影响下,湘西苗族权利意识逐渐唤醒,在捍卫国家主权、争取民族参政权和文化权方面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1.积极投入捍卫国家主权的战争。

面对日本强敌对中国的肆意侵略,在国民政府的召唤下,苗族人民深知国家主权是实现民族主权的前提,积极投身全民族抗战的洪流中。据载,“西南苗人自闻息(抗战的消息)之后,亦同仇敌忾,积极训练民众,已输送前方杀敌者,为数不少。……更有石门坎附近,一热心苗民教友陶自改者,年已半百,务农为生,自闻倭寇侵略以后,昼夜为□□□□祈求胜利,此老家贫,无力捐款,终日祷告,乃至哭泣。一晨忽然晕倒于地,及醒,仍祷告如恒,诚恳而热烈之情绪,殊足钦敬。”[5]在湘西苗族地区,人们的抗日情绪同样高涨,苗族将士为捍卫国家的主权,共赴国难,先后参加了1940年的“鄂西会战”,1941年冬至1942年的两次“长沙会战”,1944年的“滨湖会战”,在抗日战场上英勇杀敌,不惜抛洒自己的满腔热血。此外,湘西苗族地区如永绥、凤凰、乾城等地还发生过“跳仙会”的武装起义,起义中也有抗日举动。例如,在乾城“跳仙会”的活动中,“凡愿吃‘仙水’的人,都说有志‘爱国爱民,现在日本这样猖獗,奸淫妇女,杀戮同胞,种种惨状,我们要团结起来,一致行动反抗他,毁家纾难,正在此时,要把日本鬼子赶走,大家才好安居乐业’。吃此‘仙水’的信徒,莫不热心,众口一词,大有愤愤不平之慨。”当队伍出发时,他们还制作了一些红绿旗帜,上面写着“打倒日本”四字。[3](P74)这些例子都充分说明了苗族人们国家意识的逐渐增强,以及他们对国家主权的捍卫决心。

1949年以后,湘西苗族人们响应国家的号召,积极投入到剿匪运动与抗美援朝运动当中。以乾城县为例,在抗美援朝运动中,当地的老百姓都踊跃地捐献钱物,以此作为对“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这一国家决策的支持。例如,龙二妹,利用业余时间带着孩子外出捞虾,把卖得的10000多元全部捐献国家;良章乡70多岁的龚潘氏,到墟场上卖粑粑,把1000多元收入捐了出来;杨秀保由于贫困,他尽其所能,将4个鸡蛋捐了出来;养路工人李仕友,将节省出来的10多万工资全部捐献,以购买飞机大炮。在捐献运动中,苗族同胞表现积极,72岁的龙玉珍一家捐了80000元,洪登花每四夜纺一斤线,每四天织一匹布,拿增产额来捐赠,还有许多苗族妇女将自己的戒指、耳环、银圈、手镯等首饰都捐了出来,共捐了16042.326万元,占全县捐献额的 22%。[6](P172-173;178)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员,他们再一次以实际行动表达出与国家同呼吸、共命运的赤子情怀。

2.争取苗族的参政权。

自改土归流后,中央朝廷对湘西苗族实行流官治理方式,即委派汉族官吏到边疆少数民族地区进行治理,而苗族自身即便有管理本地社会事务的能力,却被剥夺了参政权,长期被制度性地排斥于权力系统外。这种情形持续到民国时期,“遍查省内各机关团体中公务人员,多系汉人,未闻有一位苗人任职其间。即以边区苗族各县政府范围内论之,亦未见有苗人参加服务。地方遇所属乡长到会外,所有优秀之苗民,并未通知一人参加。甚有推行之政务,尚不知为何事也。是以上下声气鲜通,苗、汉意志行动不一,一切主张未能贯彻。每有特殊权利享受,往往不达苗人身上也。”[3](P186)在社会事务的决策和管理上的缺席,既影响了苗族主体性的发挥,也损害了苗族的切身利益。对此,苗族人民十分不满,通过各种渠道诉求政策权利。

民国时期,苗族民众争取政治权利的意识开始萌生,并日趋强烈。石启贵便是为湘西苗民争取政治权利的先行者。1936年,石启贵等人向湖南省政府呈送《湘西苗民文化经济建设方案》,提出了许多治理苗疆的主张,要求赋予苗族人民参政权,赋予他们自已处理本民族的社会、经济和文化事务的权利。

与此同时,他还积极为苗民争取国民大会代表的资格,力图行使苗族作为国民身份所应当行使的政治权利。1937年,国民大会代表选举总所公布代表名额分配情况,蒙、藏各族中设有240名指定代表,不属选举区内的法定范围,而全国其他少数民族竟一个名额也没有。“苗族人民对此颇多异议”,认为这“事关民族权益”,于是推选石启贵写信给国民政府。1940年6月,他据理上书,信中写道:“苗民历受政治经济压迫,五千年来不堪言状,以无人代表参政之原因,故得不到均等享受之利益。”[7](P625-626)足见石启贵为苗族争取政治权利的急切心情与强烈愿望。后来,迫于舆论压力,民国政府安排了全国土著民族额定代表10名,其中湖南占有1名。

1946年11月,石启贵作为湖南土著民族代表,出席了在南京召开的国民大会,会议期间,他与其他代表联合提出40余条提案,积极争取民族权利,要求“民族平等,教育开化边胞,发展苗区经济建设。”[3](P6)1948年 3月,石启贵出席了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石启贵等人又提出 315号、316号两个提案,呼吁边疆各级政府及司法处等机关,应设公职通译人员;民选县长,规定汉、苗副名额;在行政院下,增设边疆委员会,或边政部。[7](P632经过积极争取,他们的提案得到了民国宪法的采纳。虽然,后来民国宪法成为一纸空文,提案也最终成为泡影,但是,石启贵等人的不懈努力,却证实了苗族人们政治权利意识的觉醒。

1949年中国共产党执政以后,国家实行民族区域自治政策,苗族的政治权利得到了充分尊重,1952年成立湘西苗族自治区,1955年改为湘西苗族自治州,1957年设立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根据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湘西苗族人民获得了参政权及其他一系列的权利。

3.创建文字,表达文化权利。

文字是文化的载体,是文化传承的主要方式。长期以来,由于没有文字,湘西苗族主要依靠口头方式来传承文化,或使用汉文来记录苗歌和其他资料,这种方式极大限制了苗族文化的传承和创新。鉴于此,一些苗族知识分子开始探索创制文字,希望用自己的文字来记载苗族文化。清末民初苗族诗人石板塘运用“六书”的造字规律,借助汉字偏旁,创建了一种方块字形的苗文,称为板塘苗文。这种文字在字形上兼有形符与声符,对于辨认字的意义和读音很有帮助,在花垣的龙潭、雅桥、麻栗场等地传播,用以记录、传抄民歌,石板塘的许多苗歌,都是用这种苗字记录的。民国时期,石启贵也创建过苗文,他采用汉字传统的反切注音方法,创造出“苗文切音”。他参照拉丁字母,设计了一种“苗文音符”。此外,他还设计出了一种“速记音标”,并著成《民族速写学》一书。他所设计的速记符号具有笔划简、记音准、书写快等优点。但在当时,他的这一套文字记录法,没有引起政府注意,因此未能在群众中推广。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花垣县麻栗场老寨村的石成鉴创设了一种苗文,用于记录苗歌和写作苗剧,被称之为“老寨苗文”。除了苗族社会中个人出于对本族文化的热爱而探求苗文的创制外,政府也在积极推进苗文的创建工作。1956年10月,政府组织专家创立了苗语东部方言文字,这套苗文以拉丁字母为书写符号,以花垣县吉卫镇的语音为标准音,受到湘西苗族人们的欢迎。随着国民教育的普及,汉语作为主要的传播工具在苗区盛行,这些苗文的使用范围已经很小,基本上失去了使用价值。但是,苗族人们创建文字的行动,标志着他们文化权利意识的觉醒和上升。

(三)高扬苗族文化价值:主体意识的增强

现代性最早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人本主义取代神本主义的转折,而人本取代神本的本质是人成为主体,以主体的姿态面对整个世界,所以,现代性的核心是主体性。这种主体性反映民族文化上,便是高扬本民族文化的价值,面对国家力量的干预,面对他文化的侵入,始终保持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主体意识。

百年来,湘西苗族在对国家话语的文化涵化过程中,文化主体意识不断增强。民国时期,虽然国民政府制订了文化同化政策,但兵慌马乱的动荡局势极大地牵制了政府在文化方面的投入,文化同化难以真正落实,偏僻的湘西苗族乡间更是政府力所不能及的角落。由于较小受到外力的冲击,湘西苗族文化仍然以惯性延伸,成为当地的主体性文化。

在20世纪50至60年代,湘西苗族和其他民族一样,被强大的国家话语所控制,苗族文化受到剧烈的震荡,被国家话语所取代,出现了较长时期的断裂。此时期苗族文化呈现出一种复杂的形态:在实践层面,苗族文化被淹没在国家话语的汪洋大海中,失去了主体性;而在苗民内心,在国家话语的启发下,他们对部分传统文化进行了反省,主动认同了国家话语,但对部分民族文化坚韧地信守,这部分文化便成为他们主体意识的坚固堡垒。

改革开放以来,宽松的政治环境给予了苗族文化生长的肥沃土壤,宽惠的民族政策为苗族文化的复苏提供了制度保证,民族民间文化重要性的凸显促成了苗族文化保护的一致主张,苗族文化的主体意识得到前所未有的张扬。

第一,高度赞美苗族文化。在湘西吉首市吉龙苗寨申请民族文化村的报告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河中水质清凉透明,鱼虾丰富,苗民捞鱼、网虾、抓蟹,在田间地头忙碌辛勤耕作,构成一幅迷人的田园自然风景画面。稻草堆、柴垛60多个,作为苗乡特色标志,更富于诗情画意;四周的山景别致,放眼望去,山势连绵起伏,雄伟挺拔,气势磅礴,奇姿怪态,尽收眼中,令人心旷神怡,感到亲切自然。

……风雨桥一座,现已损毁,原是木质结构,构造奇特,匠心独具,是苗族艺人的心血结晶,这些景观在全州乃至全国都是罕见的。铁匠铺一个,现在已不营业;染房一个,是为了丰富苗族人们的服饰色彩花样;油榨房是在没有榨油机械的情况下,苗人为了生活而设计发明创造的。这些都要恢复过来,哪怕只是一种摆设,也要使我们的后辈了解历史,看到苗族先辈们勤劳勇敢和高超的智慧。酿酒和豆腐作坊各一个,用清辙透明的源头水所酿成的包谷酒、米酒,味道纯正,浓郁馨香,做成的豆腐,鲜嫩可口,余味无穷,这些都是名符其实的绿色饮料和食品。拦河坝一座,已损坏了一部分,准备重建完整,修复之后,又将是一个迷人景点,因为一到晴天,大小的鱼儿跃龙门,鱼鳞在阳光的普照下,相映生辉……织布所需的整套木制和竹制工具,还有风车、推磨地舂、苗族的武术、苗歌、绵带、帐檐、鞋帽、挑花、围裙、苗服饰等,所有这些都是一个民族的财富。现在这些东西很多人都不认识,甚至没有见过,这将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村寨每年在传统节日及祭祀活动中都要举行吃猪、椎牛、爬刀梯、舞狮、接龙、鼓舞、先锋舞、咎巾舞、穿花舞等表演。苗老司可分为两种:巴黛雄和巴黛扎,他们有自己的总坛、神像挂图,另外,道士也有自己的法坛及挂图神像……

此段文字的表述虽然不算完美,但对苗族文化事象却进行了认真的盘点,字里行间洋溢着对苗族文化的啧啧称赞,表达了对本民族文化价值的高调确认和高度自信。如今,走在苗区的任何一个村庄,村民们都会自豪地亮出苗族身份,并如数家珍介绍苗族文化,大肆渲染其神秘韵味。

第二,积极保护和弘扬民族文化。湘西苗族各聚居县市都制订了保护苗族文化的实施方案,如花垣县、凤凰县、吉首市等,很多文化事项都被列入了政府文化保护的范围,得到了有步骤、有策略的精心保护。在湘西苗族民间,苗民通过各种方式保护和弘扬苗族文化,如制作原生态的苗族风俗的VCD,将苗歌、苗鼓、苗剧和苗族节庆习俗等不加修饰地拍摄录制成 VCD,到市场上出售,深受老百姓喜爱。每到赶集时,在 VCD的摊位旁经常被挤得水泄不能,或站或蹲,争相观看,这种方式将苗族文化辐射向四面八方,增添了苗族文化的知晓度。再如,许多村寨都组建了文艺队,打鼓、唱歌成为他们平时主要的娱乐形式,营造了苗族文化展演的浓厚氛围,实现了苗族文化的活态保护。另外有不少苗民致力于整理、挖掘苗族文化的工作,为苗族文化的传承和创新付出了不懈的努力,花垣县板栗村的WHS就是最典型的一位。作为一个深受苗族文化熏陶的苗老司,这些年来,他一直从事保护苗族文化的工作: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关注本民族文化,尤其是那些遥远古老的传说神话。我认为它们都是苗族文化的精华,应该引起高度重视。“太阳会”苗语叫“许黎许”,就是祭祀太阳和月亮。……表现了苗族先民对于自然宇宙的认识,也反映了苗族人民与大自然的抗争精神和积极乐观的民族性格。清末就做过一次,民国以后就没做了。……我从1992年开始整理太阳会民间传说,也开始策划组织太阳会。

在搜集整理太阳会的过程中,我着手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楚湘西梦》……我把苗族法师做法事的科本内容也融合进去,我想把神名、地名等资料搜集、整理与改编结合起来。希望它在保护和传承苗族传统文化方面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和促进作用。[8]

从他的讲述中,可感知他对苗族文化的深厚感情,以及他在本民族文化面前的责任意识和主体心态。正是有他这样一批炽爱苗族文化的人,才使得苗族文化在经过几十年的断裂后,仍能薪尽火传,代相递送。

第三,围绕苗族文化发展地区经济。在湘西苗族地区,各县都确定了旅游业为新的经济增长点的发展规划,大力发展民族旅游业和文化产业,包括旅游服务业、苗族工艺品和歌舞表演等,这些产业所带来的收入在湘西地区的 GDP中所占份额越来越大。应该说,这不失为一种经济发展策略,但却反映了苗族文化在蔚蔚大观的主流文化面前,不卑怯,不狷狂,自信地展示多元文化之一元的独特风采与魅力,释放久远文明的内在张力,表达不为外界所左右的主体意识。

(四)采纳他文化——开放性的培育

开放性与现代性是具有相当程度的同步性与互涉性的两个概念,一个民族的开放态势是衡量该民族现代化程度的标尺,不同的开放程度与开放意识标志着现代性的强弱变动,因此,开放性是现代性的重要内容。尽管开放性是百年来中国文化进程的连续性本质,但湘西苗族文化的开放性因子的培育却十分艰难。

早在19世纪末,当中国面临西方国家轮番的殖民侵略时,大清帝国朝野内外都掀起了突破儒家文化、借鉴西方文化的新风向,如“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洋务运动,“百日维新”的政治变革运动。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一大批受过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更是以西方文化为武器,攻击传统文化,开了中国文化开放性之先河。但此次发生于思想文化领域的开放态势,仅促成了一场上层知识分子的思想盛宴,对底层社会的影响微乎其微。在湘西苗族地区,在外族欺凌下屡屡迁徙的坎坷历程,形成了苗族对外部世界的消极防御心态和闭塞的民族性格;苗族深居中部腹地的崇山峻岭之中,山岭成为拒斥他异文化的天然屏障;再加上中央政权文化力的孱弱,因此,在民国时期,中国文化舞台上的沸腾并未惊动湘西苗族文化的宁静,湘西苗族文化以自我保全的本能对抗着外部世界的诱惑。

新中国建立初期,中央政府将其版图内的所有区域视为社会主义新中国这一部大机器上的零部件,从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全方位地推行统一模式。在这一背景下,湘西苗族的文化也被社会主义文化所掩蔽,此时的社会主义文化的理论指导主要是马克思主义,实践榜样则来源于苏联模式。尽管这是湘西苗族文化在强力冲击下对外来文化的吸引和适应,有几分被动,有几分无奈,但毕竟是湘西苗族文化的第一次开放。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向世界敞开国门,迎取人类文明的一切优秀成果,追赶现代化目标。改革开放国策震荡了中国社会的原有格局,引发了各领域的深刻变革。在文化领域,西方文化大规模地涌进中国,形成了多元并存的生动样态。湘西苗族文化也突破保守性格,广泛接收外来文化。电视在乡村普及,互联网在城镇周边开通,湘西苗民也成为“地球村”的平等成员,享受着现代科技普惠下的文化资源。外来文化也改变了苗民传统的生活方式,大批青壮年告别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离开故土,到城市务工;年轻人将具有民族身份象征功能的苗族服饰掖藏进箱底,选择现代服饰妆扮青春;城市中的流行元素都能在苗族青年身上找到,长靴、染发烫发、流行音乐、M P3、网络语言再也不是城市人的特权;手机如今如曾经流行的手帕一样,成为苗区男女老少必备的沟通工具;饮食也趋于多样化,除一日三餐或两餐外,其它的副食,如饼干、方便面、糖果、可乐、橙汁,在乡村也十分普遍;新式家俱、家电作为高档消费品也渐次走进苗家;经济条件好的家庭,木质吊脚楼已经换成两层的水泥楼房,并铺上了地板砖……如今走在苗族村庄,尽管仍能明显地感觉在经济发展水平上与城市、与发达民族地区农村的差距,但处处都透露着外来文化的影子,宣告着苗族开始以开放的姿态中外界交流的信息。

除生活方式外,他们在传统节日中也引入了大量外来因素。例如,在苗族传统节日“四月八”的活动中,除表演鼓舞、苗歌、上刀梯、踩犁口等传统节目以外,流行歌曲、英文歌曲、其他民族的经典民歌(如《大板城的姑娘》、《刘三姐》、《龙船调》等)、相声、小品等也经常会出现在舞台上;群众性的娱乐项目,除了荡秋千、对唱苗歌外,篮球比赛、拔河比赛、舞龙舞狮比赛等也出现在节目单上;所用的伴奏乐器,既有当地的锣鼓、唢呐,也有洋鼓、洋号和电子音乐。这就使得传统节日具有了浓厚的时代色彩,也更加符合现代人的欣赏品味与审美要求,为传统节日带来了更多的生机与活力。除了节目的增添,苗民还赋予传统节日新的意义。例如,2007年8月在花垣县岩锣村举办的“赶秋节”中,当地政府的目的就是希望借此机会来宣传新农村建设的政策,扩大当地影响,为当地经济发展争取良好的舆论效果与社会环境。特别是他们不拘泥于俗套,将“赶秋节”改换成“西瓜节”,更能充分表现出他们开放的心态和思想的解放,敢于探求与尝试新的经济发展模式。

此外,随着旅游业的兴起,苗民在对待地方性知识方面表现出极强的灵活性与自由性,大胆地变更传统仪式,如椎牛、巫术、还傩愿、穿花舞等的文化时空,将它们搬移至旅游区或节日活动中,出现表演化、舞台化的倾向,从而为传统文化获取了新的文化意义与生存空间。可见,苗族文化的开放性特征,不仅没有缩小其生存空间,反而还在一定程度上扩展了其生存空间。与此同时,在民间社会中,这些仪式原有的文化意义也并没有丧失,他们仍然可以活跃在原生的文化场域中,发挥其原有的文化功能。

如果说在20世纪50-60年代苗族文化让位于国家话语,是苗族文化的被动开放,那么改革开放后,苗族文化广纳外来文化则是苗族文化的主动开放。这种开放既是一种文化发展策略,也是对现代化强烈渴求的自觉反应。可以预期,随着苗族地区现代化进程的推进,苗族文化的开放性特征将会愈来愈明显。

三、思考与启示

综上所述,国家的在场在湘西苗族文化现代性建构中发挥了巨大作用,湘西苗族在国家力量的推动下,走上了文化现代性建构的轨道。但是,湘西苗族在这种建构过程中,并不是以放弃本民族文化为代价去全盘接收现代性因子,而是始终在外来文化与本民族文化间保持一定的距离,既不丢传统,又跟上现代,审慎而理性地构建着自己的文化:当理性和科学挤占人们的思想空间的时候,仍为民间迷信和巫术留下了地盘;在追求民族权利的同时,也表达了对国家主权的认同和归顺;苗族文化主体性的增强,并未丝毫消减苗族对外来文化的开放姿态;而文化的开放性更是为传统文化在现代性文化场景中获取新的意义。

有学者认为“文化自觉”的真实含义就是,不同的民族要求在世界文化秩序中得到自己的空间。这不是一种对世界体系的商品与关系的排斥,而更经常意味着是对这些商品与关系的本土化的渴求。它所代表的方案,就是现代性的本土化。[9](P124)湘西苗族文化的现代性建构,便是其争取文化空间,实现文化自觉的过程;是传统文化的升华与转型,是地方性文化体系在遭遇现代性文化因子渗透之后,吸取、调适后表现出来的文化形态,而绝不是以牺牲传统文化来盲目换取没有任何根基的现代性文化样式。因此,现代性文化是传统与现代的矛盾统一体,是传统与现代因素在一个文化体中相互激荡、相互交织、相互吸收、共同形塑的文化样式。每一种现代性文化也是不尽相同的,更不会是西方现代性的简单的“复制品”。不同文化的特质不可能被某种特殊文化的现代性特质完全消解,多元的文化决定了文化现代性的多元。

[1]文军.承传与创新:现代性、全球化与社会学理论的变革 [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周宪.文化现代性精粹读本 [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3]石启贵.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 [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

[4] [英]马凌诺夫斯基.文化论 [M].费孝通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5]王建明.西南苗民的社会形态 [A].贵州省民族研究所.民国年间苗族论文集 [C].贵阳:1983.

[6]李雄野.世纪之行 [Z].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地方志编纂科,2001.

[7]石启贵.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增订本)[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

[8]吴海生,田茂军.吴海生:讲述太阳和月亮的故事[N].边城视听,2006-2-12.

[9][美]马歇尔·萨林斯.甜蜜的悲哀 [M].王铭铭,胡宗泽.上海:三联书店,2000.

(责任编辑 杨国才)

TheM odern istic Con struction ofM iao Cu lture in W estern Hunan Prov ince

CU IRong
(Schoo l of Law,South-centralUniversity forNationalities,W uhan430074,China)

In the past cen tury and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national strength,the M iao peop le in western Hunan Province have engaged in the construction ofmodernistic culture,whose m ajor features find exp ression in several aspects as fo llow s:the impacts of rationality and science on the fo lk beliefs;very strong appeal to rights,more awareness of cu ltural subject and more open to the outside world.This construction p rocess show s that modernistic cu lture is a unity of opposites(tradition and modernization),and a cu ltural style or body form ed by the traditional and modern elem entswhich are intertw ined,infiltrated and absorbed

M iao cu lture;modernity;construction.

C95-05

A

1672-867X(2011)04-0054-07

2010-04-18

崔榕(1972-),男(土家族),中南民族大学法学院讲师,民族学博士。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国家在场与近百年来湘西苗族文化的变迁”(项目编号:09CM Z026)、中南民族大学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湘西苗族文化现代性研究”(项目编号:YSZ09015)阶段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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