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在昆仑山下
——眼光与定力
2011-12-05钱冠连
钱冠连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510420)
雪中独行亦修行
眼光与定力,是学术成果产出之前学者所必须具备的两种能力。眼力是指对自己要走什么路的预见性(前瞻性)判断和抉择能力。
在选领域、设方向、定课题、争项目时,专循利害,不考虑自己的天分、素质、气质、条件而跟风随浪,即使你走对了路,也不能算有眼力。当你争取到的方向、课题、项目并非契合你的气质时,这种跟风随浪,就闲置了你自身的资源。丢掉自身资源就是自弃天才(丁聪称之为“天趣”)。但是,如果你的抉择不得不与环境相悖,不被风气看好,而你的抉择契合自己的天分、素质、气质与条件,又符合大环境的需要,结果既利国又利己,这样的选择,才算是有眼力。因此,我在叙述这段历史时,不得不提及当时的潮流与风气。
有眼力的前瞻性抉择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不从眼前一时的功利出发而趋利避难,而从自身条件出发,迎难而上(舍利迎难),以争取将来工作真有所成。大学者如钱伟长,放弃自己的文科优势,而从国家利益出发(制造枪炮打日本鬼子),改学工科,能算是不顾自身条件吗?非也。钱伟长对自己文理兼优的个人天赋是有底的。他的抉择建立在自己的条件与社会需求的高度统一之上。
定力,简言之,是外动内不动的自持力。这里的“外动”专指诱惑与浮躁的外潮流;这里的“内不动”专指内心不惑甚至纹丝不动地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和领域。在大多数人都求之过急的时代,做到“内不动”是多么不易。趋利跟风而上或者见难随大流而下,会终身引以为悔。回忆起王安石(北宋1021-1086)将旅游探险与为学相比,对后人颇有启发:“咎其欲出者(半途退出),而予亦悔其随之。”(《游褒禅山记》)
眼力与定力的基础是人生的信念和准确的自知。早期的信念和自我了解与后期的决策(定位)是配套的。比如说,不才在学术上的定位所基于的自我了解是:我不是从政谋人的料子,也非揽财守贵之辈,我只能为学;所基于的信念是:为学也只能独寻一路,“不向如来(佛)行处行”。
窃以为,学术眼力(及定力)与事业成就之间,存在着稳定的报应关系。有的恶人终未得恶报,有的好人终未得好报,于是有人就不相信报应关系了,其实仅仅是没有看到报应的后续性(推后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与转移性(作恶的报应转嫁到国家头上,行善的报应也转移到民族文化的积累上)而已。窃以为,学术上明智的早期决策,必生好果;不明智的早期决策必遭后挫。
下述经历,对于那些学问与人格皆堪称大家者,无一可称为重。可是在交响乐中,既要有钱钟书、陈寅恪那样的鸿钟大管,形成一个民族文化昆仑的高度,也要有更多浅唱低吟如我者,陪垫出昆仑山的厚度。在昆仑山脚下思考,向上望一望,如何?
经历之一,不弃读书
大学生好好读书现在看来是多么平常而应该做的事情!难道我们那时(1958-1962)有什么眼前利益吸引学生不读书?难道连读书的必要性还要讨论一番吗?正是如此。我们那个年代上大学,不读书反而在政治上不受歧视,反而免去了“与党二心”的责难,免去了“走白专道路”的指责。当时的不读书趋的就是这个“利”。认真读书反而是危险事:我就被内定为走“白专道路”分子①。
即便如此,我还是横下一条心,不弃读书。定力何来?我从大量的科学家传记、中国历史、世界历史与实际的生活中得到了启示:人类发展不能离开文明的积累,文明的积累不能离开知识。定力就来自这样的信念。如果当时放弃了读书,我现在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不可想象的。
当时的潮流认为,读书就是继承封资修;到“文化革命”时,更是发展为“知识越多越反动”。直到大学二年级之后,“陈毅副总理语重心长谈外语学习”的公开发表才救了我们。陈毅的话是对批判白专道路的反批判。他对读书是好事、读书是爱国、读书在政治上没有问题等等提法,做出了明确的肯定。可惜这样的好景不长。
经历之二,重点向英语转移
大学三年级(20岁)一开始,我便选修了英语课,并把全部课余时间都花在了英语学习上。这可是一种舍利行为。那时我能轻松地对付俄语,因为考试特别容易。老师怕题目出难了被批为刁难工农学生,结果就形成课本不简单而考试简单的格局。课堂外,我还能抽出许多时间读俄语大家的作品,如普希金、果戈里、托尔斯泰、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就是这样享受之后,我还能轻松混到一个优等生。我却舍弃了。
不仅舍了利,我还要迎难。读英语要从头下功夫,而且是大的功夫。为了将来能流利地阅读英文原著,我勤跑资料室,读遍各种初级的英语资料。完全没想到,这为我几十年以后读英文的语言学文献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人生充满了不确定因素。没想到60岁以后不但没退休,还调入了我校的国家文科基地,迎接了我自己一生中使用英语的最大高潮。这个高潮一掀就是12年,英语使用量达到了一个空前的程度(下见“我的语言哲学转向”)。如今(2011年),不才七十有二,仍然退而“玩”英语。
今天这一切,不正是对20岁时选修第二外语(英语)的好报吗?不正是苦始而善终吗?
经历之三,守住外语不转行
在“四人帮”横行时期,除了教外语,我还“被转行”教语文与音乐。那时教外语的改行已蔚然成风,眼见着同行一个一个地改行了。转行是顺应眼前利益的。我那时一直挨整,教音乐正好为自己荒芜而寂寞的灵魂加上点儿生气与色彩。在恩施高中与咸丰师范教音乐还真是有模有样。钢琴(我用的是脚踏风琴的指法)那种宽阔的表现力与雄宏的音质特别能调整我的低落情绪。如此怡情养性,我何乐而不为?教语文时,有一次还被指定上公开课,多少还有点肯定的意思(但我明白政治运动来了还得拿我开刀)。我教的学生作文展出,受到广泛的赞扬。这赞扬正好可冲洗我挨批的晦气。我何乐不为?
如果坚守外语,面对的最大艰难是“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甚嚣尘上的叫喊。动不动就把外语直接与帝国主义或者修正主义联系,教师压力相当大。对我来说,最大的难处,还不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无影无踪的大帽子,而是实际的困难:当时对外闭关锁国,对内“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看不到任何使用外语的希望,学生毫无学习的积极性。
可是,要是转了行,花了那么多时间学的外语闲置,是对那一段生命的极大浪费。
冥冥之中,尚存对外语的留恋。闭关锁国只会挨打。我等着矛盾向相反的方向转变。在长久的等待中,我读了许多英文原著。等啊,等。我终于等来了改革与开放。这是信念或者理念的胜利。信念愈正且愈深,定力愈大且愈牢。“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王安石,同上)。不因别人消极自己也消极,这才是信念与定力。
经历之四,我的语言哲学转向
1986年,以我发表第一篇论文“语言冗余信息的容忍度”(《现代外语》第3期)为标志,我正式走上了语用学研究之路。调入广州外语学院之后,我评上了教授。语用学专著《汉语文化语用学》在汉语学界享有众多的读者。不仅得了三等奖,它还进入了北京大学硕士生必读书目,也进入了一些博士生的必读书目(如在浙江大学)。在韩国、日本、香港与台湾,也有不少读者。就凭这点,我可以混完我的余生了。
可是我来了一个舍利趋难的大转弯。趋什么难?大约在1995年,我56岁,沿着语用学的路子(Wittgenstein,Searle,Austin, Grice)“撞入”分析哲学(几乎是“语言哲学”的同义语②),开始了我的语言哲学转向的艰难历程。说“艰难”恐怕还不够准确。一难,我本人没受过哲学训练;二难,捡起了一批从来未接触过的作者和他们的著述(Frege,Russell,Tarski,Carnap,Quine,etc.);三难,面对着一整套全新的术语体系(being,the world,entity,object,sense,reference,meaning,analysis,etc.)。我觉得自己闯了一个祸,捅破了一块天,不知道怎么补上,惶恐之极。要读书之多、之难是空前的。有那么一段时间,为了走进语言哲学的世界,我什么事情也不做,什么文章也不写,就是看书,看书,看书。前后大约花了十六年(聪明人十年就够了),才摸到语言哲学的谱儿。一件事,十六年。大道原本至简,然不容取巧,取巧必空。真可谓“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王安石,同上)。
我的这次转向,基于下列三点考虑。一、当时的语用学研究,除了搬运国外理论,已经没有自己的话可说了。大部分学者不愿详察其源头。只要详察,就会走进分析哲学即语言哲学。语言学家睡在哲学家编织的摇篮里,还不知道这摇篮是谁编的。这且不论,还有相当多的人对语言哲学不屑一顾,多有微词。喝着母乳不识母。二、我国语言学研究方法单调,汉语界几乎只相信“十个例子总结出一条规律”的方法,鄙薄理论,视理论为空话。外语界从国外引进了一些科学的方法(但外语老师自己汉语水平不怎么样),汉语界也不怎么买账。两界是分开的两张皮(近年来有些好转)。三、我最担心的一点是,我国语言学家没受过哲学的先期训练,这一点与国外语言学家大不同。不懂语言哲学,滋生出太多的问题。语言学家不懂哲学是硬伤。而外国语言学家受过哲学的先期训练,很自然地从哲学过渡到语言学,使他们的语言新理论层出不穷,常出常新,解决实际问题自然深刻独到。我们只好跟着人家转(吕叔湘一直担心这件事情)。如果我们把跟着转的时间与精力分一点到语言哲学上,早就自己解放了自己。请今天的博士生记住我们这一代人曾经的教训。
我的哲学转向,着眼点就是:需要哲学来充实充实自己、武装武装自己。如果我认为自己还有一点定力的话,其渊源于此矣。当不了哲学家,无关紧要。从中吸取了智慧,才是第一重要的。
就我自己而言,哲学的转向开辟了我最后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职业天地:一届又一届地讲授语言哲学课程(我的学生接了我的班,继续往下讲),指导语言哲学博士生与语用学博士生,在夏日哲学书院授课(已经六年),应近60所高校与20余个大型研讨会之邀讲授西方语言哲学或做主题发言,在北京国际语言哲学研讨会(2011,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上做主题发言,编辑出版《语言哲学研究》文集,召集了多次全国研讨会,正在编撰西方语言哲学经典文集。原来只想用语言哲学来熏陶一下自己,现在看来,它熏陶的好像远远不止我一人。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诚然,哲学的形而上吓走了一批人。可是它的智慧吸引了、留下了更多的人。
独寻一路需要眼光与定力
有眼光才能看准自己是什么料子。就我而言,只能为学。为学的路不止一条,我自己打定的主意是:没有自己的话语,就不写书。把这一主意付诸实践,确实需要定力。
专著或论文写就,只是一个body;有了原创性,才具备了soul。具有了原创性才具有了不可取代性。外语研究不是搬来外国理论解说几个外语例子,而是研究者对外语事实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这种见解,可以与外国人相辅,更可以相左,就是不能照搬。我以这些主张直接引申出论文“以学派意识看汉语研究”(《汉语学报》2004第2期),先被《中国学术年鉴》(2004上卷第277页)详细转载,继而有两位学者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文章响应,后又被《中国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发展报告》(2005:323)的结论部分作为指导思想来引用,说“中国语言学要得到进一步长足发展,集中到一点,最重要的是提倡形成‘语言学的中国学派’。……此文的论说‘很值得重视’”。
不才写了四本书,没有一本重复前人的成果。现在只想说说《语言全息论》。《美学语言学》用的是归纳法与演绎法,《汉语文化语用学》用的是归纳法,《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用的是归纳加演绎,唯独《语言全息论》用的是纯粹的演绎。这里有什么意图?国人最不看好纯演绎。真知可以从实践中来,真知也可以从演绎推理中来。后面这个命题,中国多数人不认账。Chomsky断言语言大脑天生机制(是假设,尚不能信以为真),并未先打开人的大脑详细查看然后再写书;Stephen W.Hawking说天上有黑洞,还算出了黑洞的半径与黑洞吸入物质的运动速度,并未上天看一个究竟;地球膨胀说,也不是被谁亲眼看见了地球在膨胀而后记录下来的,是推测,是推理。演绎能产出重大理论成果。我先让自己相信这是不可或缺的一种方法。本书出版(2002年第一版,商务印书馆)之后两年,广东省政府评大奖,颁奖的原则是,已获低一级奖(省宣传部奖)之书可申报高一级奖,而已获高一级奖之书则不能申报低一级奖。学校鼓励小奖报大,我若拿现成的《汉语文化语用学》出去,顺理成章。如果为了我个人得奖,我可以堂而皇之地这样做,而且把握较大,因为还沾了一点光:书上有大名人季羡林作序。可是,我拿了没得过任何奖的《语言全息论》上去碰一碰,结果落选。不走容易的老路,志在另辟蹊径。“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王安石,同上)。令人欣慰的是,我每到一个讲学地,都有几个大学教师就我专著中的问题与我讨论,就《语言全息论》提问者尤多。一本书如果拥有执着的读者,就等于获得了“民间奖”。“民间奖”是对不计眼前功利者的鼓励。
听前辈的话,才有文化传承;全听前辈的话,就没有文化的进步。听,又不全听。拙著四本就是“听又不全听”的产物。刘基(1311-1375)说过:“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司马季主论卜》)
学者盯上眼前的功利,被浮躁俘获,便失却眼光与定力。许多当年初露锋芒的耀眼明星一个个暗淡下去,大概是这个原因。试看先辈前贤,诸如胡适、鲁迅、陈寅恪、梁漱溟、钱钟书等等,他们之中有谁在研究时循利而为之?或避害而不为之?
若问:什么是公民与政治家应有的基本美德?答曰:“诚实”;若问:什么是学者应有的基本美德?答曰:“诚实”。我们不要硬把基础研究与经济效益挂钩,不要为了经费而争课题,不攀附,不讨好,不……。敢于拒绝不诚实,我们就开始有眼光、有定力了。我们敢吗?诚实者,即使无大成,也会有“小就”。勿以就小而不为,人不小矣。
贯通中西哲学魂
附注:
① 参见《语言:人类最后的家园》之后记“摘取我够得着的葡萄”,第376页。此文的许多事实都可参见此书之后记,故不在此重复。
② “In a broad sens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is nearly synonymous with analytic philosophy”, see Nicholas Bunnin, JiyuanYu.2001.DictionaryofWesternPhilosophy:English-Chinese.Beijing: People Publishing House.7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