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西部农民生存实录
2011-11-25陈庆港
陈庆港
甘肃省岷县寺沟乡纸坊村六社车应堂家
人口情况:车应堂,36岁;包彩春(妻子),36岁;车爱花(长女),13岁;车爱忠(长子),10岁。家事纪要:2002年农历九月二十,车应堂71岁的母亲杜徐贵出门讨饭,一个月后在白银市死于讨饭途上。车应堂到白银运尸回家。2002年农历八月,11岁的车爱花跟着村里人到新疆黄草湖摘棉花,农历十一月初回到家里,带回1200元钱。2003年农历七月、2004年农历八月,车爱花再去新疆摘棉花。2004年5月,车应堂拉转时被砸伤。
一
2002年的农历十月二十那天凌晨,车应堂做了个奇怪的梦,在梦里他见到了自己死去多年的父亲。
在梦里,车应堂看见父亲就站在自家的门前,他手里拉着二胡,奏的依然是那首《毕玉莲游花园》。车应堂还看见在父亲的身后,有个孩子拽着他的衣襟。车应堂认出那个,孩子就是小时候的自己。外面下着大雪,天地间一片洁白,车应堂发现自己赤着脚。车应堂赶紧转身抓了一撮白面递给父亲,父亲说:“今天我不要面,今天我向你讨件衣裳。你妈妈一辈子都没穿过一件新衣裳,你要给她弄件新衣裳。”车应堂就又到屋里来找衣裳,他翻遍了家里的所有地方,就是找不出一件衣裳。就在车应堂急得浑身是汗的时候,梦醒了。
这时天还没有亮,车应堂在炕上翻来覆去就再也睡不着。车应堂想自己已经多少年没做过梦了,父亲去世后来到他梦里这是第一次。在梦里,父亲拉二胡时的神情,说话的声音就与活着时一模一样。车应堂就觉得这个梦有点蹊跷,并反复琢磨起梦里父亲对他说过的话。
那天早上,车应堂没有去岷县拉架子车,只是在屋里屋外来来回回地转。
包彩春看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知道他心里有了事情,也不问他,她烧好了洋芋汤,就悄悄下地里去了。她和他结婚这么些年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
车应堂一会来到院门口朝着那条通往村外的小路望望,一会又到屋里这里翻翻那里找找,可又不知道在翻什么找什么。整个上午,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就老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临近中午的时候,车应堂昕到有人喊他。他出了门,看到喊他的人正在小路上朝着他家这边跑。喊他的人看见车应堂正在家里,就停下了脚步,冲着他喊道:“你母亲没了!”
见车应堂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喊他的人就又朝着这边走了几步说:“车应堂,电话里说你母亲没了。”
车应堂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今天心神不宁的原因了。就像终于翻出了要找的东西,他的心似乎一下子安定了许多。
车应堂就随着来喊他的人去听电话,他一边跑着,一边想:母亲是在九月二十出的门,刚刚走了一个月,好好的人,怎么就会没了?但心里的直觉又在告诉他这事不假,是真的,谁会拿这样的事和自己开玩笑呢?
电话是白银市公安局打来的。车应堂的母亲杜徐贵,今天早上在白银去世。
杜徐贵今年71岁。
车应堂要到白银去领母亲杜徐贵的尸体。
车应堂在村里找了家族里的四个兄弟,又借了四百元钱,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
到了白银,车应堂看到老太太的尸体已经被放在殯仪馆的太平间里冷冻着。车应堂说要把母亲运回家,不能让她就这样在外面,孤魂野鬼的。其他三个兄弟就和车应堂一起动手抬尸体。这时殡仪馆就有人出来不让把尸体拉走,说钱还没有付。
四个人就袖着手蹲在太平间的角里,他们对殡仪馆的人嘟嚷说:“我们都是要饭的,要我们拿我们就拿,实在不让我们拿,我们就走。”
车应堂身上带着的400元钱,四个人来白银的车费就交了二百多,回去的路上还要钱,所以他不能把身上的钱掏出来。最后,殡仪馆的人见他们不可能交出钱来,就说:“你们拿走吧。”
老太太很瘦,身子骨又小,用一床棉被包起来,然后套上一个大编织袋,再用绳子捆上,只用两个人一提就起来了。棉被和编织袋是车应堂在来殡仪馆的路上,用30元钱买的。
出了太平问,四个人轮着将杜徐贵的尸体背到了市区,这时天色已晚。他们在靠近火车站的地方找了一家旅店,四个人开了个8元钱的房间。旅店似乎清楚他们背着的是什么,就不让他们背着东西进店,最后他们将杜徐贵的尸体放在了旅店后面的墙外。
那天四个人都没有吃饭,只喝了口水。自打上了来白银的路,他们就没吃过东西。
母亲在白银讨饭时,住在哪个地方?车应堂一直不知道。那天晚上,车应堂就来到火车站附近打听。火车站周边,住着很多和母亲杜徐贵一样从各地来这里讨饭的人。打听了几个人后,就有人告诉他:“经常见到这个人,穿得干干净净的,每天早早就出去,天黑了才回来。”然后她把杜徐贵住的地方指给车应堂看,“她就住在铁路边上,就那。”
车应堂找到了母亲的住处。母亲的住处是个用油毛毡搭起来的紧挨着铁路的两平方米大小的窝棚。
在母亲的住处,车应堂收拾了她的遗物:一床黑色的薄被;一条化肥袋,里边装着几十个空的矿泉水瓶;还有一只碗,车应堂认识这只碗,是家里带出来的,碗里还放着半块干馍。车应堂把化肥袋里的空矿泉水瓶倒了出来,然后把被子、碗塞了进去。车应堂把半块干馍装进了衣服口袋里。
车应堂回到旅店,把半块干馍掰成四份,四个人吃完这点干馍就睡了。
第二天天不亮,车应堂就起了床,其他人也跟着起来。他们来到旅店后墙的外面,找到杜徐贵的尸体,把扎在尸体上的绳子解开,再掏出化肥袋里的那床黑被子,往杜徐贵的尸体上又多裹上一层,然后重新扎上。这样杜徐贵的尸体看上去就不那么明显。
四个人背着杜徐贵的尸体来到了汽车站。白银没有直达岷县的车,白银去岷县要到兰州转,而上午发往兰州的车刚刚开出了站。四个人背着尸体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这时,有个人朝他们走了过来,来人问了他们要去哪里,然后又说自己正要开车去兰州,只要给50元钱,他们四人就可以坐他的车去兰州。车应堂知道来人要50元钱不多,比坐班车要便宜,但他还是没有理睬来人。四个人装出不要坐来人车的样子,慢慢朝车站外走,他们知道如果对方开口是50元,那么实际成交价就还可以再便宜。果然,那个人追了上来,拦住他们说:“反正是顺道,车钱可以再商量。”最后他们以40元的价格谈妥。
来人开的是辆“大发”面的。车应堂和他的兄弟们把杜徐贵的尸体在“大发”后边安置好了后,就都坐进了车。由于“大发”车的宽度不够杜徐贵的身体长,所以杜徐贵的尸体就曲在了后面。开车人说:“要是怕折,就拿到前面顺着车放。”车应堂他们赶忙说:“不用不用。”开车人并没有看出任何问题。
白银到兰州并不太远,虽然路上几次出现险情,但眼看就到了。车应堂就又一次悄悄向母亲杜徐贵祷告说:“马上就到兰州了,妈
妈,保佑我们回家一路顺利吧。”车应堂一路上嘴里就一直在这样祷告。车应堂坐在开车人的右边,开车人好几次问他:“你嘴里哼什么小曲?哼大声点震震我,今天这一路奇奇怪怪的我总是犯迷糊。”
总算进了兰州,开车人也松了一口气,他直起腰埋怨说:“拉你们四个人啊真是太累,一个光是牙疼似的哼哼,其他的不出一丝声,就像都是死人……”开车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车应堂就突然哎哎哎地大声叫起来。“大发”在穿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右边一辆车突然提速,它超过“大发”后又突然向左猛打方向。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刚刚从倦怠状态里放松下来的开车人一阵惊慌,“大发”朝着路中间的栏杆就撞了上去。
车停下的时候,路中间的隔离栏已经被撞倒一片。警察马上就到了现场,说要把车带到交警队去处理。车应堂他们就赶紧下车,到后面去取杜徐贵的尸体,准备走掉。这时,开车人就一把抓住了杜徐贵的尸体不放。见开车人要抢尸体,车家四个人就一齐围上来从他手里往下夺。开车人说:“你们不能走,这事大家都有份。”
警察过来,让所有人都把手放了。杜徐贵的尸体被丢在了地上。警察围着这个被严严实实捆扎着的东西转了一圈,然后说:“把它装上车。所有人都跟我走。”
到了交警队,警察说撞坏的栏杆要赔钱。开车人就说,要赔大家一起赔。车应堂他们就袖着手说:“我们没钱。赔多赔少都没钱。”
警察说:“把你们车上行李都拿下来。”
车应堂说:“也没有行李。”
警察说:“在路口你们夺的是什么?”
车应堂说:“也不是行李。”
警察问:“那是什么?”他盯着每个人看。开车人发觉警察的眼里有一丝令他畏惧的东西,就赶紧说:“那是他们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
警察就又把目光移到车家四兄弟的脸上,说:“去把它拿下来。”
车应堂兄弟们就去车上搬杜徐贵的尸体。
杜徐贵的尸体被放在了警察的脚前。
警察再一次绕着这个被严严实实捆着的东西转了一圈,然后说:“把它打开。”
这时,车应堂就跪在了杜徐贵的尸体旁,然后哭着说:
“同志们,我就实话和你们说吧,这里边捆着的是我母亲。”
显然,警察被车应堂的举动一下子搞得愣住了。
车应堂就继续说:
“我母亲她是在外讨饭时突然死的,我们现在正要把她运回家里。”
开车人似乎一下子没弄明白,他只是一会直愣愣地看着警察,一会又直愣愣地看着车应堂。
警察让车应堂把捆着杜徐贵尸体的绳子解开。这时已经有好几个警察都围了过来。
当车应堂把裹在杜徐贵尸体上的被子一层层打开,杜徐贵干瘪枯黄的脸露出来时,就听到一声大喝:“都跪下!”
车应堂本来就跪在那,听到这一声大喝就一下子挺直了腰。站在车应堂身边的三个车姓兄弟一下子齐刷刷跪了下去。
开车人这下就更弄不明白,他不知如何是好。警察就又冲他喊:“快跪下!”然后又对所有跪着的人喊:“都跪到墙根去!”
五个人一溜地手抱着头跪在墙根。
这个狭窄零乱的办公室里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紧张起来。进进出出的脚步声,打电话声,还有不明情况的探问声。没有多久,就又听到了警车的警笛声。警笛声由远而近,最后在门前戛然而止。
车应堂看到跪在自己身边的开车人身体在发抖。
那个发现案情的警察,领着刚刚从警车上下来的几个警察进了屋,他们围在杜徐贵的尸体旁观察了一会儿后,就站到了车应堂他们几个面前。
警察问:“你们从哪里来?”
开车人立刻回答:“白银。”
警察又问:“这个死者是什么人?”
开车人就哭着说:“警察同志啊,这个死人真的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啊,我冤枉……”
车应堂说:“警察同志,这个人确实和他没关系,这个死人是我的母亲。”车应堂就把他母亲在白银讨饭死去,然后自己从岷县到白银领尸体的经过详细地向警察讲了一遍。
问话的人在询问了大量的问题后,就打电话给白银公安局。大约两个小时后,白银公安局的人就到了。白银公安局的人把裹在杜徐贵尸体上的被子彻底打开,并且仔细查看了这具老年女尸,然后再打电话回白银市调查了解情况。结果证实:昨天白银确实有一位老年妇女在讨饭的路上突发急病,后被人送往医院,到医院时确诊已经死亡,死者尸体已被家人领走。
等把一切都弄清楚了,警察让几个人从墙根站了起来。并令把尸体重新捆扎好,装回车上。
这下,开车人说什么也不让尸体装上车。
警察对开车人说:“你不送,就一分錢不给你,还要你赔栏杆的钱。”
开车人没办法,就只得让车家四兄弟把老太太的尸体重新装上车,再把他们送到兰州汽车站。兰州公安局的警察给了开车人40元钱的车费。
在站内打票,车应堂发觉身上的钱不够买四个人的票钱。有个兄弟就出主意给车应堂说:“出站到路上去拦车,那样上车会比在站内买票上车要省。”
四个人就背上尸体出了车站。走了很长一段路程,他们来到了郊外的公路上。在公路边站定,看到有班车驶过来,他们就招手。好几辆班车都从他们面前驶过没有停下。在车站出主意的那个兄弟这时正背着杜徐贵的尸体,他就急忙来到车应堂面前,把杜徐贵从自己的背上转到了车应堂的背上,然后他站到路边拦车。
又一辆班车驶了过来,几个人朝着班车又是招手又是叫。但班车快到他们面前时并没有减速停车的意思。就在这时,出主意的那个兄弟一下就冲到了路中间,他伸开双臂叉开两腿向迎面而来的班车站着。
嘎吱吱一阵凄厉的刹车声,班车在拦车人的鼻尖前停了下来。车窗里纷纷探出许多人头来,司机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也从车里飞了出来。
这辆班车并不是去岷县。
司机骂骂咧咧地把车开走了。
在拦了四辆车后,车家四兄弟终于带着杜徐贵的尸体上了开往岷县的班车。
上车时,卖票的人盯着他们往车上抬的东西看,问:“这里边是什么?”
他们没有回答卖票人。捆着的尸体看不出来是什么。
杜徐贵的尸体和许多人的行李一起就这样放在了客车的过道上。车上的人很多,每到一站,上下车的人就都踩着过道上的行李走。车应堂就坐在杜徐贵的尸体旁,每次看到母亲被人踩,他心里都像被刀划了,但他只能忍着,又不好说什么。
一次,一个下车的人一脚踩在了杜徐贵脸的部位,车应堂心里咯噔一下,嗖地站起身一把推开那人。那人就冲着车应堂大声说:“干吗呀,难不成里面装的是你老娘不成啊。”
一路上,卖票的人几次挤过来看车应堂身边的东西,问里面是什么。前两次,车应堂都回答说:“我们出门讨饭的能有啥东西,就是自己的行李。”卖票的人后来再来问时,车应堂就说:“不要再问了,就是行李。”或者根本不作声。
但是这个行李的形状始终给售
票员的心里带来不安的感觉,她就觉得有问题,这个东西怎么越看越不像是行李,越看越像是……卖票的人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感觉告诉了正在开车的司机。
车变得不稳起来。司机不停地转头往后看。在卖票的人和司机嘀咕过这事不久,班车就与对面开过来的一辆卡车撞上了。
司机没有立刻下车去查看车被撞得怎么样,而是先来到过道上看了一下躺在车应堂边上的那个“行李”。看过以后,他一声没吭。
处理撞车,整整耽误了三个钟头的时间。
到达岷县,车应堂他们抬着杜徐贵的尸体下了车。司机和卖票的人看着他们抬着的东西没有再问什么。
卖票的人对车家四兄弟说:“车钱150元。”她收了五个人的车钱。
车应堂给了她149元,这是他身上所有的钱。
杜徐贵的尸体在家里放了七天。车应堂花了480元钱为她买了口不错的棺材。车应堂给所有的亲戚都报了丧,请他们过来参加了葬礼。家里买了四袋面粉,给来参加葬礼的人蒸馍吃。
车应堂一直没忘父亲在梦里对他说的话,他又特地到城里去了一趟,扯了三米蓝布,给母亲杜徐贵做了套新衣裳。
二
奶奶杜徐贵死去的事,孙女车爱花并不知道。
那年八月,12岁的车爱花跟着村里人到新疆黄草湖收棉花去了。以前车爱花出门都是奶奶杜徐贵领着,这一回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个人出门。
出门前,车应堂在女儿车爱花身上放了300元钱,告诉她这是坐车钱,还有一路上吃饭的钱。车爱花背了个小包包,包里塞着两套衣服。这个季节,新疆已经很冷。
车爱花去新疆时,奶奶杜徐贵还在家里。往年的这个时候,杜徐贵早早就已经出门了,但今年她迟迟没有走。那天早上,奶奶杜徐贵一直把车爱花送到村口,临别时杜徐贵又塞了20元钱在孙女的手里。
车爱花手里紧紧捏着奶奶塞给她的20元钱,跟着人群走了。走出几十步了,车爱花又突然转过身,她对着杜徐贵大声说:“奶奶,天冷了你别出门,我会从新疆带钱回来给你买粮吃。”
车爱花是在那年的农历十一月初回到家里的,带回1200元钱。
车应堂告诉车爱花奶奶死了的时候,车爱花似乎并没有吃惊,也没有哭出声。她低着头喃喃地问:“奶奶是没有吃的饿死的吗?”车应堂告诉她:“奶奶是吃过馍死的。”
车爱花在给杜徐贵上坟的时候,晕了过去。
2003年。
农历七月,车爱花第二次去新疆摘棉花,地点是乌鲁木齐的安西(音),去了47天,带回800元钱。那年十月、十一月、腊月,车爱花在岷县面粉厂理当归,早上6点去,晚上6点回,拔毛,做成品,一天5元工钱,三个月共得450元钱。
2004年。
农历八月,车爱花第三次去新疆摘棉花,地点是呼涂壁。从新疆回来后,车爱花仍到岷县县城去找工做。
有一次车爱花去一家餐馆里应聘,由于不认识字,不会点菜,人家没要她。
三
车应堂在人民桥头被人叫了,和他一同被叫走的还有另外三辆架子车。这一次,他们是去拉砖。
这是2004年5月的一天。时间已过正午。
本来车应堂是走在最前面的,但在一个上坡前,他把架子车停了下来。车应堂知道身后那位同村的拉车人年纪大了,力乏,这坡上不去,就决定帮他一把。
车应堂帮着后面的架子车上了坡,然后回到坡下拉起自己的架子车过坡。上坡时,车应堂咬着牙在想,再过两年,自己就也过不了这个坡。上了坡接着就一个下坡。上坡和下坡要用两种完全不同的驾车姿势。车应堂在坡顶上调整好了自己的姿势,他将两只脚板死死地贴在地上,身子朝后倚,两腿稍向外分开,直直撑着不能弯。
堆着高高青砖的架子车开始慢慢朝着坡下移。到了坡中间的时候,车应堂觉得自己两只紧贴地面的脚板有点刹不住,鞋底像被抹了油,车速正变得越来越快,哧哧地往下滑。车应堂想先控制住车速,然后再控制住不断往下压的车把,但脚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车把越来越沉,车应堂眼看就提不住了。就在快到坡底的时候,车把终于从车应堂的手里滑落到了地上。
车应堂觉得有一座山猛地压到了自己的背上。
丢掉车把的那一瞬,车应堂想跑出去,但他无法迈开步子。倾泻而下的砖头把他压倒。
走在车应堂前面和后面的拉车人,都是纸坊村的,他们听到砖头哗啦啦的倒塌声,就知道有架子车出事了。他们停住车,然后就向着出事的车应堂这边跑。
车应堂拉的一车砖头,像坟墓般把他自己埋了起来。
围過来的拉车人把压在车应堂身上的砖一块块搬开。看到车应堂还能动弹,所有的人就放下了心。
车应堂从地上爬起来时,周围的人都说他命大。也有人叫他赶快去医院看看,但车应堂只是坐在原地上不动。他的身上和脸上都是土。别人也看不清他的脸上这时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叫其他的拉车人先走,说自己就在这歇一会。
见他还能说话,还能坐起来,又看不出身上有伤,其他人也就走了,去继续拉砖。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拉车人身上不稀罕,没什么。
车应堂在地上坐了一会后,就向着车把的方向挪动身子。车把上系着蓝花布干粮袋。车应堂解下了车把上的干粮袋,又用手拍了拍袋子上的土,然后解开袋口,往里看了看。干粮袋里有半块馍,还有四个烧熟的洋芋。车应堂先拿出了那半块馍。馍是昨天剩下的,昨天没有什么活,他就没有把一块馍全吃掉。车应堂把馍塞进嘴里嚼,使劲地嚼。路上经过的人都有点奇怪地看他:坐在路心上,大口嚼馍。有过路人还冲他喊:“咋不到阴凉下呢,吃馍?”车应堂没有理会他。就只顾把馍往嘴巴里塞。干硬的馍划得嗓子像是被玻璃割的,车应堂就在心里埋怨自己:干吗不早点儿吃馍?干这样的活,昨能不吃馍?要是早点吃馍,就不会倒砖,就不会拎不起车把子。
车应堂一口气吃完了半块馍,四个洋芋。他用手摸了一把嘴巴,将蓝布袋子重又系到车把上。
车应堂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又有了知觉,来了劲,就先用两手撑地,慢慢站了起来。
他听到了自己身体里的骨头在嘎吱吱地响。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这么大的响声。
他把架子车扶好,支住,然后把散落的砖头重新捡起来装车。他每弯一下腰,骨头就响一下,但疼痛是他能忍受的。
车应堂终于重新装好了车,一块砖都没有落下。他又数了下摔断的砖,有十七块。
那天,车应堂把这车砖拉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他浑身被汗水湿透。
用车的人看到他时被吓了一跳,没有过数就让他把砖卸下了。
回到家,车应堂就爬到了炕上,直到三天后才下炕。从此,走路的时候、弓腰转身的时候,车应堂都能听到自己骨节里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响声。
车应堂身体伤了后,没有再拉架子车,多半时间在地里忙,二月下种,三月施肥,四月锄草,六月收麦,七月八月收黄芪、当归、油菜。地里的事忙完了,也还会到人民桥头,等人叫去干点能干的事。
四
2004年秋天,车应堂家和别人家发生了一起田地纠纷。车应堂家有亩地和别人家的地连着,别人在耕地时超过了地界,耕到了车应堂家的地里。车应堂找到对方论理。对方却说是车应堂家占了他的地。后来车应堂找了村长,村里重新尺量了两家的地。对方越界占地两米四。车应堂要回了自家的地。
纸坊村平均每人七分地。
车应堂家有两亩多地。2004年,车应堂家种了一亩五分豆和大麦,八分洋芋,收了120斤豆,500斤麦子,20背篓洋芋;又种了几分地当归,收人约300元钱。地里下260元钱的肥料。
2004年车应堂家地里收的粮食不够吃,家里养的一头猪卖了,卖猪的钱买了三袋面粉。这一年,车爱忠12岁,三年级,一年学费204元。车应堂看病花了500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