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祥瑞
2011-11-25龚祥瑞
龚祥瑞(1911-1996):中国著名宪法与行政法学者,中国政治学会发起人之一、常务理事。1931年,考入清华大学法学院政治学系;1935年,考取清华大学庚子赔款公派留学,赴英国伦敦经济政治学院(LSE);1948年夏,到北京大学政治学系任教;1949年12月,到中共中央政法委参事室工作;1954年,回北京大学任教;1980年,重返教室授课。1993年7月,开始写作《龚祥瑞自傳》,历时三年完稿。
除了参加政治运动,我们每年寒暑假都被组织到农村学习、劳动。对我来说,下乡是得到“接触实际”的机会,得以实现我在解放前难以得到的到“大社会去”的心愿,这个心愿在毛泽东的新中国实现了。
向农民奉献一片爱心
我自幼喜欢下乡和农民生活在一起,所以去农村锻炼符合我的心愿。我们在斋堂时,白天干农活,晚上学习关于农业问题的文件。那时候毛主席强调“一大二公”,似乎立刻可以把农民的集体所有制改成为全民所有制。
作为马克思主义者,共产主义不是一个遥远的理想如孔子所谓的“大同”,而是一种在生活中起指导作用的精神动力和实践行动。只有这种共产主义,天下为公的思想才能制定出符合实际社会需要并能取得胜利的方针政策。
但以农民为主体的中国则远谈不上是一个“福利国家”。发达的工业化国家迄今已面目皆非——和马恩时候已不一样了,而中国却仍是一个穷国,这是千年来封建主义造成的。然而,中国共产党要领导中国人民——主体为农民赶超资本主义的英国和美国。既然能够领导农民推翻三座大山,又能领导民族资产阶级公私合营并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胜利,有什么理由可以怀疑它做不到这一切(赶超英美资本主义国家)呢?
毛主席以共产主义精神提倡平等。他喜欢听到我们大学生和大学教师给农民家挑水、扫地、积肥、插秧、割稻。这种实践活动——“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为人民服务”思想在毛泽东的中国颇有号召力,同时颇具偶然性和随意性,在中国,偶尔出现这种姿态是颇有吸引力的。
这种姿态尤其符合像我这类一个热爱农村的人,我兴致勃勃地每天步行到三十里以外的地方去买牛奶来喂住户的新生儿,一去一来就是半天,天天如此。我以为这就是共产主义的活动。
中国肯定要成为一个大家庭,这种思想的主要意义是社会学的或传统的而非意识形态的,它适合一个中国人特别是农民的要求。世世代代就是这样左邻右舍生活在一起,以建设的姿态从事着互帮互助的活动。对中国人来说,这是十分重要的,它既能容忍落后分子的存在,又能刺激先进分子的干劲。
毛泽东要求人们严格地履行新的同志关系的义务,把自己改造成为共产主义新人,这已成为新中国的公共哲学。他的儿子在朝鲜战场阵亡后,他说过的话是符合这一要求的,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没有表示出过分的悲伤,沉默良久,他说,没有牺牲就不会有胜利。牺牲我的儿子和牺牲别人的儿子是一样的。毛泽东说的话要是给我父亲听见,他一定会给予同感——他待别人的儿子和待我是一样的。
在农村半工半读时有件事颇使我感动。有一天早晨,天刚亮,我在房门外的院子里大声拍带泥的鞋子,发出一阵噪音。一位年轻的同事轻轻地告诫我说:“别把那一家人吵醒呀!”竟是体贴人微,竟比家人还亲。
挑土修坝,培育师生恩情
密云要修水库了。北京市各学校各部门分批分期都到密云去义务劳动——挑土修坝。不消说,这是件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没有一个人会说“不!”我校也上阵了,做教师的这次没正式参加,仅在周末去慰问劳动中的学生。到了阵地自然也要参加劳动。只见红旗飘扬,人山人海,就像毛主席说的“蚂蚁出洞”一般,密密麻麻都是人,一个跟着一个,一群随着一群在大地上游离浮动。我和从南京来的一个调干学生抬一副担子。我问他:
“你怎么跑到北京来读书?北京现在是无书可读或读书无用,毛主席讲过:‘北京不是学知识的地方。他曾说:‘实际上我在北京什么也听不到,因此我要经常出去走走。‘我就是周游列国,比孔子走得宽,云南、新疆一概‘走到了。”
“主席走下来,四处看看。你却反其道而行之,走上来无书可读。”
他当然无言可答。从此这位同学经常来看我,就像他所说的,除了和我谈话之外,四年大学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收获。毕业后,这个调干学生被分配到新疆,负着一肚子怨气来到我家告别。我内人方先生给他几双绒袜和手套之类御寒的一点装备。就是这么一点恩情使他始终忘不了我们,他在乌鲁木齐三十余年,生儿育女,在兵团工作,每次到京都来看我们。首次见到我时,他到了不惑之年,说是在边疆几十年“一事无成”,他指的是没有捞到一官半职。他仍很热情,很坦率,因而我相信,这样的人必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果然,最近一次来京,他带着两张纯毛的毯子给方先生,并告诉我们他已被任命为兵团的司法局副局长了。
另一位同学是我的同乡,余姚县人。他在选读我的课程时,对西方法学思想产生了不可遏止的兴趣,决心要研究卡多佐的宪法观,并在我的指导下完成了他的又介绍又批评的毕业论文。在论文答辩时发生了该文究竟由谁写的问题。答辩委员会委员们多系年轻教师,不相信一个本科毕业生能写出这样一篇高深度的连老师也“望尘莫及”的论文来。他们怀疑是我替学生代写的,盘问他“水落石出”,终于澄清了这个怀疑。不过,论文中的“观点问题”却一直纠缠着,对学生不利。我在答辩会上代人受过,作了详尽的解释,论文总算通过了。但是,“师生关系”问题在毕业生做“思想鉴定”时又被提出来了。有关毕业分配的事,是我爱莫能助的。我昕到许多有关“小组”批判的传说时,确实忧心忡忡。大约有两周时间没有听到信息。当这个学生做完了“鉴定”,得到“分配”到新疆,来见我时,我觉得他宛如两人,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头瘫痪在沙发椅上,使我黯然神伤!对出现在眼前的场面立刻唤起我的同情心,决定送他回家,向他家长言明他之所以被分配到边疆的责任问题。方先生也给予他非同一般的同情,无微不至地鼓励他要“服从组织分配”,要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自己。为此我们夫妇给他御寒的皮衣,在站台送别时又将自己手上的梅花牌手表给他戴上,以为只有这样方能慰藉他对统一分配所产生的意见。后来被形势所迫,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不得不把所有赠送的衣物向战斗团交出,并被邮寄到学校作为“资产阶级如何腐蚀青年”的例证,公然出现在一个展览会上。方先生见了,很生气;后来他本人也向我表示忏悔,1964年在车站握手道别时是这样,1980年在国际机场时也是这样。
这些年轻人后来一个个成熟,
走上了扎根边疆的路子,到了北京时没有一个不来看我的,也没有一个不被组织重用的。要说一个人的青春,对我来说,确实是来自这个常青的角落。当我进入“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年,我还是像中学生时代一样的自信、一样的大胆、一样的天真,也许正是我和这些迈向21世纪的青年们春风化雨的结果。
在郊区劳动“整社”
1963年的一个严冬,我们法律系与哲学系师生合在一起成立了一个工作组,被派往通县马驹桥公社一个农村搞“整社”工作。按照北京市委的规定,我们须和农民(公社社员)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吃的是“派饭”,即拿着粮票和饭票交给农民,轮流每天一家用餐。他们给什么,我们就吃什么。白天劳动,晚上开会。为了像小山头模样的一堆稻草被火烧了,便怀疑有阶级敌人从事破坏活动,也就成了这次“整社”的一个大案要案来查反革命分子。为此我们花了许多夜晚,白天查,晚上议。
我们在这个穷村里整日吃的不是窝窝头就是贴饼子,喝的天天就是白菜汤。遇到在回族家里,户主特别客气,在白菜汤里浇上了一些羊油。就是这个问题在我身上出了毛病,一点胃口没有,人一天天瘦下去,别的都好,就是吃不惯农村里的伙食。天气又冷,身子就一天天亏损下去。冬季农活不多,访贫问苦不绝,就给贫民写家史、村史,尽是“忆苦思甜”。老乡们见了我们莫不客客气气,讳莫如深。
有一天北京市委农村工作部部长在马驹桥召开公社整顿报告大会,所有工作组成员都参加了。在听报告时,我的胃就痛得难受。我只能离开会场,到对门的医务所打一针治胃痉挛的“阿托平”止痛剂,又回到会场继续听讲。等到报告完毕,已日落西山,恶风怒号,一路又痛了起来(药性已过)。年轻的师生路过一家清真饭铺,每个人要了两碗牛肉汤和一斤大饼充饥,我勉强吃了一碗牛肉汤。从马驹桥到村子约有二十多华里,一路跌跌撞撞,在大风中摇摇晃晃走去,勉强跟上年轻人的步伐。到了村上,我已筋疲力尽,再也不能前进一步,就在较近的哲学系学生的一问炕上和衣躺下了。其他的人都回到自己的住处,连夜讨论听到的报告。我躺下的房间没有人,房间里也没有火,炉子里的火全灭了。我肚子痛得在炕上打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来了一个五类分子,我要他给我生火,他说他不敢。我要他拿脸盆来,吐的先是刚吃下去的牛肉,后来吐了又吐,整整半个脸盆全是咖啡色的胃液。等到学生开完小组讨论会已是子夜时分,见了我吐的全是深褐色的胃血,把他们吓坏了,就由两个学生把我扶到自己的住处,并从农民那里取来止痛的中药丸。吐了一阵,舒畅一阵;过后又剧痛。天一亮,由一位法律系老师和一位哲学系学生两人用自行车把我推到马驹桥等候学校开来的汽车把我送往北京医院。从马驹桥到村里的路是不通汽车的,在自行车后座上多次不能自持。那天风特别大,还有四五里的路程,我完全不能坚持到底了。在这种情况下,那年轻学生决定背我步行,那个教师就骑着单车回村。那时我的感激之情已经掩盖了我不时痉挛的胃痛和刺骨的寒风。到了马驹桥的医务所我只能在一张土炕上打滚,这时背我到镇的学生顺风徒步回去了。不久我就到了医院。是学校派来的汽车把我送进北京医院的。住院四十天,得到医生和护士的精心治疗,使我感到农村与城市的距离几乎是几个世纪而不是几十华里。我对公费医疗福利自然满腔欢喜,对系领导在我病中居然考虑到身后的事,更使我难忘。党组织和国家待我这样一个知识分子不薄则是事实,也是我一贯跟着党走的思想根源之一。
但在生活中也遇到过个别人的苛待,这也是事实。在1958年反右倾时,我作为教研室主任是身不由己,完全听命于一位副主任之下。一天快到中午下班时,我向那位副主任请求让我先走一步去找一份下午需要检查的材料。没想到他竟厉声谴责说:“你们这号人真奇怪,怎么这样恋家,非要早走不可?我真不能理解是什么思想在作怪!”我当时确实不理解,经他这么一说,也就一声不响留下来了。当所有的人下班回家后,那位副主任把我叫到楼下厕所,换了一张脸孔,要求我单独和他谈次话。我以为他要整我了,无奈答应,一进厕所,恰恰相反,他和颜悦色地要跟我商量一件事。当时我已感觉到他在几分钟之前的谴责是“欲擒先纵”之计,先把我吓住了,就不会不答应他的任何要求了。
“我家里来了几位亲戚,明后天动身回东北,向你暂借六十元旅费,行吗?”
在这种反差的情绪下,我松了口气,像火车出轨突然停下来一样,就立刻答应了。
“下午给你送来!”
“小不忍则乱大谋”,是中国人从权衡轻重得失中总结的一条有益的生活经验。因此四十多年来,个别人对我的批判,我都安之若素,奉行“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箴言。
到湖北农村搞“四清”和“社教”
1963年春,北大师生来到江陵,在县里学习一周后才分别进村。凡是到了农村下放的工作组成员不仅要实行“三同”,而且要以身作则,不能吃“鱼、肉、鸡、蛋”,认定当前农村中的主要矛盾是经济工作中的“四清”与“四不清”的斗争。结果是我村会计周家松拿了队里几只空瓶、财务邓叶全在集体养鸭场吃了四个鸭蛋、保管邓叶创损了几把犁地的农具、生产队长邓从贤把队里十六斤芝麻在十个基层干部中分给了个人,说是“大家辛苦了一年,就那么一点剩余,分给社员也不好分”……都被工作组算作“多吃多占”四不清干部。他们白天劳动,晚上开会,没完没了地检查、认罪、挨批,把基层干部整得筋疲力尽。
“我也搞不清”。我和张绍汉老农都是五十出头的人。尽管他是土改时的“根子”,我是从旧社会留用的教师,我们之间都有不少“搞不清”的困惑。后来,工作组负责人认为张绍汉小农思想抬头,把我从他家搬到王苏山家,后者在这次“四清”运动中较前者更信从北京来的工作组。
但王苏山对我们的严格纪律也持异议。当我们三个师生住在他家里时,一天他的小儿子小明从河浜里摸了几条鱼回来,蒸了摆上桌。我们没有一个敢动筷子去吃那鲜鱼的,说:“这是我们的规矩。”住户不能理解,說:“这鱼不是用钱买来的,是我们自己打捞来的,你们为什么不吃呢?”领头的说:“不能,这是我们党的纪律,就像过去‘八项注意、“三大纪律一样,吃了要犯错误,吃了就是‘四不清了。”户主听了,摇头不止。他直率地板起脸孔,怒目俯视我们。我看到这个僵局,不由分说,拿起筷子捡了一条小的往嘴里送,讷讷地答道:“我吃,就算我犯了错误,挨批就是了!”
村里有个木匠,当年刮“共产风”时,他四出打零工,从乡里到城里,贩卖些蔬菜萝卜,日子过得比农民好些。于是“四清”运动一来,大会小会都有他的“兴头”。漫天大
雪,揭发干部的“四不清”,他有工作组撑腰,毫无顾忌,被群众称作“勇敢分子”。他在城里转了几个年头,信息比农民多些,因此以他为核心,把群众发动起来了,在我们村里(23户人家),“四清”运动搞得火热朝天。
村里住着一个复员军人,不到30岁。当时他是永兴大队的民兵队长,是个能说会道的好手。又因他是在北京参军的,见过世面,他没有把北大的学生放在眼里,出言往往自以为是,他叫邓叶义。人家说他在北京参军,干的是磨豆腐的炊事员,没受过什么严格的军事训练。不过我察觉这个年轻人有一定见识。他跟我说,基层干部好的多,不像木匠揭发的那么糟。“勇敢分子”这顶高帽子,可能是邓叶义给木匠戴上的。我替他担心,在这个“浪头”上,像他那样一个基层干部再能干也难与工作组相抗衡。我就婉言规劝:“运动来势很猛,干部是这次运动的对象,工作组取代公社党委的大权,受省委之命,按照中央精神,势必在某些干部身上开刀,要他‘慎于言,敏于行。”他毕竟年轻,不谙世故,对大学生的态度一直怀有一贯傲气,满不在乎。果然不出我的意料,他和北大学生结下了怨,后者到处找他的“茬儿”,为了一丁点儿打人骂人的小事,他在会上大做“检讨”。他侃侃而谈,有哗众取宠之意,给工作组揪住不放。青年男女四处探查,到处问讯,想先发制人、治他的罪。北大学生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有个军属媳妇,每晚必被叫到我们宿舍盘问她和邓叶义的关系,逼她说出不可告人的来往。我在集体宿舍里,只听他们讯问那个女子,总要找到这个骄横的干部的“罪名”。“隐私权”在当时的中国是闻所未闻的,而且往往成为喜闻乐见的笑柄或引以“自清自白”的根据。在“四清”运动中恐怕没有比男女作风问题更不清的了。说别人坏事正好证明自己干净,这种关于性的情绪弥漫在人性之中,成为最诱人的乐事。半夜三更怎样从窗口里“跳过来”,月夜又怎样通过窗口“跳过去”,一系列“细节”真真假假,把想的和做的全盤托出来了。于是一把眼泪,一脸鼻涕,就这样构定一件“军婚案”,“动摇军心”,“罪该判刑”。
“龚老师,你给我们准备一条绳子,明天开大会啦!”一个学生这么说。
我确信第二天要把邓叶义绑起来治罪了。晚间我来到老住户张绍汉家里。
他妻子张科英(给队里养牛)、他儿子(张洪先,年纪还小)都在场,我把明天开会的事通知他们,并把可能发生的事也讲了出来。我通脸惨白,张氏夫妇看得十分明白。
“老龚同志,什么事情把你吓成这个模样?”
“千万别说出去,给当事人知道,可能逃跑了,可能跳井,可能上吊,那就泄露机密,不得了啦!”
张老汉夫妇听了,直叹气又摇头。
“放心好啦,决不会说出去的。要是好说真话,我这条老命早就没有了。”后来我知道张绍汉这个土改时期的“根子”,是在1972年患咳喘病逝世的。
“这类事,不瞒你说,在我们村里是很普遍的。”
后来我在大队里听大队书记做检讨,说他几年之内搞了六个“姘伴”,别的书记也跟着报数,以求得工作组的宽恕。
第二天全大队社员都在一个破庙里集合,是敲锣打鼓把他们召集起来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济济一堂,十分热闹。然而谁也不知道开的是什么会。
果然,北大学生穿着公安局的制服进入会场,鸦雀无声,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几百人的会场严肃冷清,孩子们也不吵嚷了。
只见“审判长”在桌子(主席台)前一坐,两旁站立着穿着制服的“警官”。
“审判长”当场宣布“×××犯有‘军婚罪”,他立即出示“逮捕证”,把×××喊出来,用我昨天给准备的绳子把他双手绑在背后。晴天霹雳,个个目瞪口呆,人人不知所措。×××的父母、妻儿都在场,女方的父母也在场。当事人没有声张,更没有辩护,就这样在众目睽睽的失噤下,由两名“警官”带着这个民兵队长往湖北劳改农场走去,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站在庙门口低着头送行,一路无语。
当我们进村伊始,得到的情报(上级的指示)是基层干部的大多数是好的。但运动一来,所有干部(大队和小队)都被卷了进去,没有一个不挨整的。
“四清”运动到了年底,我们被召回到北京,学习毛主席的“二十三条”,他老人家把“四清”改为“社教”。所谓“社教”即是“社会主义教育”,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口号是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毛泽东不同意国家主席刘少奇的观点。他认为当时农村中的主要矛盾不是“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而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问题。工作组学了毛主席的指示,过了年(1964年春节)重新回到湖北省,先由国文系的一位带头的领导人在滩桥公社干部大会上传达了“二十三条”的精神,鼓动各大队迅猛展开了大规模的社教运动,领导农民割除社会主义道路上的绊脚石。
就像一个农民在听了报告之后所理解的那样,向我在地上划了一条“线”,他在这条“线”上放上一块石头,说道:“这块石头就是挡住我们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绊脚石,必须割除。”“毛主席的二十三条是不是这个意思?”他问我。
“你理解得完全正确”,于是运动升级,基层干部陷入更深更猛的斗争中。初春二月,湖北的气候还很清凉。这次我没有得病,因为得到组织的特许,让我每晚得买一两红糖、二两炒米粉,以免溃疡病复发。
当时确实很“左”。我们在上路经过汉口时,我家方先生的外甥女在汉口工作,得知我到了汉口不日将去江陵搞“社教”,特地约同她的丈夫到招待所来看望我,并留下了一包巧克力和几包饼干,没有交代,放在桌上就走了。我没有留意东西是他们送的,领队的捡到这类高级食品,自然要查,我不经分说,承认是我的亲戚送来的。这下子就成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条道路的问题,还把我的行李解开,查出铺盖藏有奶粉之类的补品,大概是苦于去年在通县犯病的经验而偷放在里面的。在长江船上是没事找事,就把我当作“典型”,批“迎来送往”是资产阶级老爷作风,带奶粉下乡是拒绝改造的根深蒂固的顽强表现。
生产队有个会计,他记的账非常清楚,他写的字并不在我们大学生之下。不知怎的在账上竟跳了一页,查账的大学生硬说那一页被撕了,是笔糊涂账,有贪污嫌疑。查了几个月,使他一家人痛苦异常。他家的女人跟我诉苦:
“从今以后不再让他当干部了”,说这个会计白天干活,晚上记账,点的油灯都是自家省下来的菜油,没有功劳,反而受屈。“这号干部当不得呀,先生,求求你啦!”
在“社教”运动中,往事重提,更加加重批斗。那个财务邓叶全作为生产队的重点对象,把他批得体无完肤,大小罪状全由他的老婆抖出来,以求过关,保住性命。
最使农民莫明其妙的是到了运动即将结束时,上级来了个新的指示,对被整的干部一律“平反”,说他们大多数是好干部,应官复原职。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就这样静悄悄地收场了。
就像邓叶义1992年对我说:“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根据当时的政策,你们做得对。”那时他正和几位同乡联合在江边养鱼搞第二产业,开始富起来了。而我还恋旧为他抱不平呢!
“做人真难啊!”当年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伙子、现在已是一个两鬓苍苍的老人在我离开宝莲队时对我这么说。我俩的脸上带着一缕相同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