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老兵留守台湾
2011-11-25凤凰卫视出版中心编
凤凰卫视出版中心编
1949年,国民党政府带着数百万军民迁往台湾,当台湾以“复兴基地”的名义汇聚着越来越多的人时,这个名义却越来越像历史所讲的一个越来越苦涩的笑话。而思念,却早已开始越过海峡,泛滥开来。
高层旧影
大规模地发动战争已经不再有可能了。
虽然仍在进行着小规模的交火,台湾当局也在美国人的支持下,年年都摆出即将“反攻大陆”的姿态,不断派遣间谍和特种兵四处出击,但要真的让这支渡海而来的队伍重返大陆,已经成为天方夜谭。这一点,恐怕蒋介石心里早已清楚。
虽然,这是个他万分不想承认的结论。
但无论如何,他开始批准老兵退伍,首批共近2万名服役十年以上的士兵在命令下退役,成了“荣民”——“荣誉国民”的简称。他们从此告别军旅,开始另谋出路。
1953年11月,蒋介石授意“行政院”成立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为这些人安置生活。名义上,退辅会的主任是时任“台湾省主席”的严家淦,但实际的经手人却是蒋经国。
蒋经国将“荣民”们安排在位于嘉义、屏东、花莲、彰化等台湾各地的6所农场中,让他们植树、种田,后来又将他们送到偏远的山区林地中去开荒。这些工作让失去了军饷的“荣民”们获得了容身之机,也成了台湾当局建设台湾的重要基础。
1956年4月,蒋经国正式接替严家淦担任退辅会主任。这时,他正在计划着一项新的工程——与着力于建立军事统治的父亲不同,蒋经国虽然掌管着特务机关,却更明白经济发展的重要性。为此,他决定打通横贯台湾中部、海拔三千多米的合欢山区,修筑一条连通台湾东西两岸的公路。
这是国民党迁台之后的第一项大工程,这条公路也将成为台湾经济发展的第一条大动脉。他说服美国人给他提供了4200万美元的资助,并通过退辅会组织老兵们做劳力,这项浩浩荡荡的大工程由此动工。
蒋经国本人更是亲临第一线指挥工程。他的亲民作风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也成了他此后三十多年里的标志。
谢炳芳(退伍“荣民”):蒋经国你不要看他,确实是个好干部、好官。他到很多地方去视察,有的地方没有办法走上去,他还是要自己去看,捆条绳子在身上,用绳子吊上去。他都是自己爬上去看的,工程要怎么做,他自己来。
陈奎荣(退伍“荣民”):我们那个地方,从雾社(位于台湾中部南投县山区,海拔1148米)上去大概还有21公里,他到达的时候天快要黑了,吃了饭以后还到我们寝室里来跟我们聊聊。那时候没电,全靠一个煤油灯点着,他都要过来。
罗少华(退伍“荣民”):我们那时候是30个人为一个分队,每个分队他都去看。吃饭的时候,虽然山上设有工务段,但工务段准备的饭菜他都不去吃,跑到分队跟队员坐在一起。我们也没有桌子,都是随便弄几个板子钉个桌子,搬几个石头出来一放,就坐着吃,他也这样。经国先生上去不带人的,有一个“原住民”青年给他背着干粮、东西,他是走到哪里睡到哪里,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他喝水也不带水的,哪里有水哪里喝。
蒋经国全心全力地打造着这条公路,同时也在逐渐开启一种和父亲完全不同的执政方式,尽管此时的他并没有完全掌握权力,但作为父亲重要的助手和着力培养的接班人,他的影响力正在不断扩大。台湾政局的交班,正在悄然进行。
就在蒋经国奔波于中部横贯公路赶工的同时,台湾海峡战火再起。1958年8月23日,距离厦门只有11海里的金门,笼罩在一片炮火之中。
这是国共之间最后一次正面的大型交战。
炮击从这一天的下午6点半开始,两个小时内,4.5万发炮弹穿越海洋,砸落在金门岛上;而在接下来的五天中,炮弹更是如大雨般落在这个面积只有150平方公里的地方。隆隆的炮声仿佛来自对岸的怒吼。
柳惠溱(退役将军):“八二三”(此次炮战,大陆称为“金门炮战”,台湾称为“八二三炮战”),是毛泽东要教训台湾,因为我们那时候经常到大陆突袭,北自山东,南到广东,还有空降下去的部队,突袭以后就希望那里有火种点燃。结果把毛泽东搞火了,所以就准备把金、马给拿下来。
这一年,国际形势陡然紧张。美军在黎巴嫩登陆,武装干涉黎巴嫩和伊拉克内政,英军也同时出兵约旦,中东情势危急。蒋介石受到了鼓舞,再次摆出进犯大陆的姿态,美军也在台湾海峡强势插入。受到挑衅的中国政府毅然决定,以强火力炮击金门,给美蒋集团一个教训,同时也是支持中东反帝斗争。这一击,击得美国人大跌眼镜,也击得台湾当局心中惴惴不安。
每一个人,都在炮声中绷紧了神经。已经从“台湾省财政厅长”升任“财政部长”的严家淦,急急在院子里准备了一个防空洞。不止是他,当时的机关单位也都有类似的安排。
严隽泰:因为“八二三炮战”,大家怕中国共产党打过来,所以很多人家都做了防空洞。
陈履安:当时准备了一组疏散区,我父亲在这里有一个房子,有战争发生的时候,他就到这里来。
在一片惊慌中,唯一镇定的大概就是蒋介石了。其实早在炮战之前三天,蒋介石就曾经飞抵金门,并要求金门岛上的官兵“与阵地共存亡”。也许,那时的他已经对战争的来临有所准备,他很清楚曾经在大陆上与他争抢江山的老对手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在面临挑衅时可能作出的反应。
于是8月23日的晚上,当他接到炮击的报告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
应舜仁:晚上这条(电话)线是经常联系的,有一阵很多的炮打来,要(向他)报告状况,当时老先生已经睡觉了,副官怕挨骂,就不敢报告,结果第二天早上老先生起来才向他报告。他心里可能有预感,也没有感觉很震惊,听到炮打得很厉害什么的,我们都发抖,他照样静坐40分钟。
在炮击中,国民党军队遭受了重大的打击。炮声响起后不到一个半小时,整个金门列岛所有的通信就完全中断了。官兵死伤的消息也陆续传来,陈列在此的飞机、军舰和各种军用工事都遭到了极大的破坏。
在炮战中的一个深夜,一艘小艇在炮火中悄然接近小金门。蒋经国来了。
郝柏村(时任小金门师长):小金门那时候有两个码头,一个是九宫码头,炮弹每隔几分钟就要打一群下来,所以在那个地方上下(艇)是很危险的。我就選择了九宫码头的另外一个海滩,叫后头海滩,离九宫码头有两三千公尺的样子,觉得你(蒋经国)要来就到那里去。大概是晚上8点钟,经国先生同王升坐一条小艇,准时到达了这个后头(海滩),一上岸我们马上就走到滩头上一个不是很坚固的小碉堡里头去。外面还是炮弹,但我们在碉堡里,比较安全一点。
他对于金门、小金门的炮战经过,士气、补给的问题都询问了一遍,又同我们讲,一切都很好,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是不可能的。在这次
炮击中,国民党军队共有3个副司令身亡,另有多名高级将领受伤,官兵伤亡达7000余人,34架飞机被击落、击伤,27艘军舰被击伤、击沉,320个工事、30余门火炮被摧毁。这样的损失对国民党军队而言,极为惨重。
但蒋经国的到来和他的态度,他的亲和再一次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博得了很多人的好感。郝柏村后来被他推荐进入士林官邸,成为蒋介石的侍卫长,对于这父子俩,郝伯村都非常熟悉。
郝柏村:“老总统”他是一个军人,非常严肃,他的威望太重、太高,军事干部不必说了,连文人的干部也很怕他。他在60岁以前,眼睛瞪起来那是蛮吓人的。后来岁数大一点了,才比较和蔼、慈祥了。很简单一个事情我们可以看出来,“老总统”很少同部下握手的,什么人见到他都是一鞠躬,或是站在那边,就算是宴会场合也很少握手。在我的印象当中,只有外宾来了,他一定要握个手。
经国先生当然不一样,不管长官、部下,大家见了面先握个手。所以从这里看,(父子俩有)很明显的不同。
国民党兵力大损,蒋经国赢得了人望,更打破了美国人企图“划海峡而治”,打造“两个中国”的想法,而中国政府则获得了东南沿海的安宁。这场“金门炮战”将台海局势进一步稳固下来。
但炮战并没有随着大规模集中炮击的结束而结束。
这场战争最终变成了世界军事史上最奇特的一场局面,随着10月25日毛泽东《再告台湾同胞书》的发表,解放军宣布“逢双日”不打炮,让金门等岛屿“得到充分供应”,“以利你们长期固守”,“一致对外”——在这古怪的战术背后,是两岸斩不断的亲情。
此后,稀稀拉拉的炮声一直持续了二十多年。雙方的炮弹在海峡上空你来我往,但却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攻击,而成了一种形式上的对抗,双方的官兵甚至形成了“一三五你打,二四六我打,礼拜天休息”的惯例,一面例行公事地“炮击”对方,一面在装模作样的炮声中,开始寻求和平与发展。
当时怎样的默契,怎样的血浓于水,才会形成这般奇特的局面?
然而两岸却在这样的默契中,依旧对峙着。
子民写照
整个20世纪50年代的台湾社会,人们都在紧张中各自寻找安身之道。
恐怖如一条潜行的蛇,藏在生活的深处,不知何时就会冒出来咬人一口。身边时不时地有人离开,也许只是接到了上级的调令,但也很有可能是因为某句失言的话、某种暖昧的态度甚至毫无理由地被特务带走。于是,人们学会了管紧自己的嘴。
社会上流行着各种禁语,禁忌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中。虽然“台湾当局”一再通过有利于自己的思想宣传让其在台湾的统治趋于稳定,但偏执构陷的故事始终没有停止。
譬如一首名为《保卫大台湾》的歌曲,原是为了振奋士气,却莫名其妙地遭到了禁唱。
李中和(《保卫大台湾》作曲者):因为当时是一个战乱的时期,人民的生活工作全都在一种不稳定的情况之下,所以人们的心都很浮躁。这时候,这首歌能够激发“爱国心”,所以大家都把希望、热情宣泄在这首歌上,自动自发地传唱《保卫大台湾》。但是有人用谐音的方式,把它的题目改为“包围打台湾”,但实际上歌曲里根本没有这样的声音,我猜想也许是某些有心人(别有用心的人)想借着这个方式,来达到他自己的目的。
恐怖之外,求存更是每个人生活的重心。尤其对于那些无家无室、刚刚从部队退役下来的老兵而言,生计是时刻摆在面前的大问题。
梁力平(退伍“荣民”):我们是“老总统”的子弟兵,他带我们到台湾,也要带我们回去,结果现在呢?我们都退役了。退役下来,我们在这边,没田、没地、没亲,退下来怎么办?
老兵们被安排四处做工,成为台湾建设的基石。但这些工作却是既艰难,又危险的,他们为了生存,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1956年,蒋经国决定动用这批退役老兵,修筑中横公路。它的修筑即使在今天看来,也不亚于一场战争。
当修筑这条公路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很多人甚至一些美国专家都认为,这根本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这里山体非常陡峭,而且气候变化无常,山间每天都会起大雾,能见度非常低。另外,山体的构造也很特殊,都是由一些非常坚硬的、巨大的石头构成的,开凿起来相当困难。但蒋经国仍然决定,实施工程。
上万名老兵参与了这项建设。这些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侥幸活下来的人们,又开始奋斗在崇山峻岭间,工程的艰难超出他们的想象。
陈奎荣(退伍“荣民”):圆锨、十字镐、扁担、绳子、箩筐,就是这5样东西,加上两只手。公路局的计划是20公尺为一段,也就是一个班划给你20公尺(的地段),不管有多危险,这20公尺交给你了,你们去挖。
不仅如此,恶劣的环境和天气也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危险时刻存在。在这回荡着工具声响的山间,有212名老兵最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周文义(退伍“荣民”):有的砸死,有的摔下来摔死了。这个山很陡,掉下来了摔到了山沟里(就摔死了)。有时下雨,发大水,就有人被冲下来淹死了。当时工棚搭在山底下,上面下大雨了,冲下的土把工棚埋了,冲到河滩上,人都找不到,(尸体)都一块块的,头都找不到了。
1960年5月9日,中横公路建成通车。这条公路在后来的开发东部资源、架设电力网等诸多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为随后而至的台湾经济起飞奠定了基础。这也成了蒋经国极让人称道的政绩之一。
但对于那些拿自己的青春甚至鲜血和生命来奠定台湾发展基础的老兵们来说,选择参加这项工程仅仅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基本生活。
周文义:要穿衣服,要吃饭,有什么办法?每天连轴转,起早一点,收工晚一点,钱多一点,就想着多赚一点。
后来,人们在中横公路的终点太鲁阁峡谷建造了一座长春祠,纪念为开凿中横公路殉职的老兵。不知这一份纪念,能否安慰这些饱受艰辛的人们。